薑椏丫眉頭微蹙,帶著幾分愁苦,似是想到什麼,聲音幽幽,泛著幾分涼,又帶著幾分厭。
“姨娘娘的孩子有什麼好的,出生便是罪,這是原罪,父不忠,母不貞。”
“走到哪裡,大家都會指著說上一說,碰到厲害的嫡母,麵甜心苦,孩子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……我不想讓小寶,不想讓小寶,讓他再遭這個罪。”
說到後麵,薑椏丫的聲音又輕又縹緲,不仔細聽,都聽不清那話裡的意思了。
潘垚側頭朝她看去,心中暗暗思量。
再遭這個罪?再?
察覺到潘垚的目光,薑椏丫笑了笑,“哦,現在沒有嫡母和姨娘娘這個說法了,仙長你還小,可能不懂。”
“我懂。”潘垚點頭,“現在叫二奶,以後叫小三,是一段感情中的後來者,第三者,這是不道德的行為。”
薑椏丫:……
“小仙長知道的還怪多的。”
潘垚微微點頭,“客氣了。”
薑椏丫一窒,又有些惱,她可沒有誇讚的意思。
再遭這份罪?
潘垚咀嚼著這個詞,倒是多瞧了薑椏丫一眼。
薑椏丫也知道自己方才說漏了嘴,叫這聰慧的小仙長聽出了點什麼,索性也不瞞著了。
“是,我也是人家感情中的後來者,第三者,也吃儘了苦頭,連累得小寶也受罪。”
薑椏丫也是好人家的閨女,本該三媒六聘,大紅花轎上門來抬,風風光光的進人大門,當那當家主母。
可能日子會沒那麼富足,但起碼腰杆子直,走出去說話也敞亮有中氣,而不是那樣,瞧著人家家裡富貴,就和富戶公子有了牽連,不清不白的生了孩子……
結果,沒進門不說,孩子還被人抱了走。
薑椏丫低垂眉眼,裡頭有著悵然,還有幾分厭棄,那是對曾經年輕無知自己的厭棄。
怎麼能因為幾句花言巧語,一些胭脂水粉,一些鐲子耳飾衣裳,就這樣輕易地被哄了去?最後還交付了自己?
她覺得,那時的自己,真是……真是好生廉價。
“小寶被抱了去,我也病得厲害,心裡又恨又惱,我也不知道該怨誰,恨爹娘,恨那絕情的男人,其實我自己知道,最該怨的人,也許該是我自己。”
明明知道,明明知道他有了夫人,卻還做著一朝飛上枝頭的夢,最後被說辱沒門楣,連良家妾都算不上,隻孩子被抱了走。
想起往事,薑椏丫身上還有鬼炁翻滾。
“清心!”潘垚掐了道法訣。
一道靈炁落在薑椏丫身上,那翻滾而動的鬼炁得到了安撫,她有些混沌的腦子重新清明。
薑椏丫有些後怕,克製了下心情,隻麵容複雜。
潘垚想著方才瞧到的墳,那墳塋的木碑上雖然破敗,隱隱還能瞧到那缺胳膊斷腿兒的字。
她記得,上頭有寫著【妻薑氏之墓】幾個字。
“後來,你還是嫁進去了嗎?”潘垚有些好奇。
“嫁是嫁了,倒不是嫁給小寶他爸爸。”薑椏丫搖了搖頭,“我病得厲害,眼瞅著就要死了,我爹就收了一吊子的銅板,將我送到隔壁街賴麻子家,給他當了婆娘。”
活不活,都是彆人家的事,和薑家沒有任何關係。
“嗬嗬,祖墳旁邊女兒墳,後輩恐出愚呆人……”薑椏丫臉上掛著笑,嘴裡也是輕輕的笑聲。
莫名的,潘垚卻心裡有些難受,覺得這笑聲像是哭聲。
薑椏丫眼裡浮起一圈水霧,透著些許紅。
就為了這一句鄉間門俗語,為了還沒有影兒的後輩,阿爹阿娘便是連一處葬身之地,都吝嗇於予她。
賴麻子是諢名,他小時候得了天花,命大,僥幸熬了過來,那一身皮肉卻毀了,他也沒什麼能力,就在碼頭邊扛包,賣一把力氣。
這樣的條件,正經像討婆娘,倒是不好討。
娶薑椏丫,要用一吊子的銅板,是要攢一段時日,娶回來的婆娘,還是一個病得要死的婆娘。
不過,他決定賭一賭。
左右是一吊子銅板的事,銅板沒了,再攢攢還能再有,這東西就這樣,左手進,右手就得出,它是活的。
賭贏了,他有一個婆娘,賭輸了,也就一吊子銅板的事。
賴麻子賭贏了,卻又沒賭贏。
薑椏丫嫁了過去,病懨懨的,卻還是撐了兩年多的時間門。
“他醜了點,心卻是好,我病得厲害,爹娘都不耐煩了,倒是他,從碼頭邊扛包,賺兩個銅板,就花一個半銅板在我身上……”
就是一顆石頭,慢慢煨著,也有了些許的溫度。
“我很不解,時常問他,為什麼要待我這樣好。”
潘垚看了過去,隻見夏風徐徐吹來,帶著山林那處綠蔭濃濃的涼意,走在林蔭下,這女鬼嘴角微微勾著,這是自己方才瞧到她後,見到過最真的一個笑。
淡淡地,寧靜地,不帶譏誚,不帶憤懣,不帶詭譎……隻單純的一個笑。
像夏日夜裡,那白色的梔子花悄悄綻開,花瓣潔白,中間門一定黃,清風吹來,有幽幽的香氣,那是溫柔的味道。
薑椏丫好像又見到了那賴麻子臉的漢子,被自己一問,他怔楞了下,好半晌也不知道該說啥,最後,隻低低說了一句。
“你是我婆娘不是嗎?明媒正娶的,拜了天地,不對你好,我還對誰好。”
薑椏丫咀嚼那一句詞,明媒正娶啊。
“可惜,我身子不好,拖了兩年多,還是沒了命。”
“我沒了之後,被葬在這一處,後來,我那苦命的孩子小寶,他也沒了性命。”
孩子夭折,那是連墳塋都沒有,隨意埋一處便是了。
小寶被抱到餘家,養在正頭媳婦膝下,人前溫言,人後冷語,誰都知道這孩子是外頭抱回來的,誰都能說上兩句,小寶的性子便怯弱。
再加上,小孩子難養,一個頭疼腦熱的,照顧不好,性命便沒了。
薑椏丫沉默了下。
“我不怪她,小寶於我是寶,於她就是刺,見一回,痛一回,還得強顏歡笑的大度……要照顧,要費心,如此,才能討餘郎歡喜。”
“沒人時候,自然是索性不見,起碼眼睛乾淨,心情舒坦。”
“是賴麻子,他知我生前惦記著這孩子,花了銅板,問了餘府的下人,將孩子的屍體抱了回來,擱到我的棺槨之中,清明時候,中元時候,寒衣時候,起碼有他供一份祭品,燒一些金銀元寶,衣裳被子,我倆都不至於孤苦伶仃,受餓受凍。”
潘垚瞧薑椏丫這樣,就知道她是悔不當初,又厭又恨那想著富貴,攀著餘家高枝兒的自己。
唉,千金難買早知道。
薑椏丫拳頭捏緊,聲音幽幽。
“所以,我又帶著小寶跑出九幽,不想他投何美娟的胎,再做這名不順言不順的孩子。”
出了九幽,外頭處處危險,烈日烘烤,還是墳塋能給予安寧,薑椏丫便帶著小寶回了六裡鎮小三溝的墳塋中。
人間門熱鬨,小寶見了便喜歡。
現在和百年前的時光還不一樣,雖然六裡鎮還是偏遠小鎮,不過,已經有不少稀奇東西了,洋畫兒,彈珠,貼紙,積攢漂亮的糖紙……
一些家裡富裕起來的,甚至還有小霸王遊戲機。
小寶一人無聊,時常瞅著放學的娃娃,眼睛眨巴,可憐又乖巧。
當媽的不忍心多看,瞧出何金成和何美娟的關係,心中又氣何美娟怎麼也走了條蠢路,就使了個計,用紙銀寶引著何金成,一路引到墳塋處,讓這便宜舅舅陪著外甥玩一玩。
潘垚:……
這,一言難儘,真是一言難儘。
算了,還是讓何叔頭疼著去吧。
至於這女鬼,既然是帶著小鬼私逃,想來,應該有鬼差會追來……吧。
潘垚不是太確定的想著。
這會兒太陽西斜,正是黃昏時候,薑椏丫尋著陰影之處往前,潘垚瞧了瞧,隻覺得她形單影隻,想著她說的,就因為一句鄉間門俗語,阿爹阿娘,親生的阿爹阿娘,竟然連一處墳地都不肯予她葬身,親緣淡薄,六親緣淺。
也許正是這樣,合葬一處成子母墳,這女鬼的命門便是小鬼,她自己沒有的,便盼著孩子能有。
潘垚歎了口氣。
隻見她手一揮,一張小紙人在半空中飄呀飄,落在女鬼手邊,一道青煙起,腦門一簾黑發的小娃兒牽起女鬼那纖細中帶著分蒼白的手,抽搭了下鼻子,拖長了聲音喊道。
“娘——”
“小寶!”薑椏丫又驚又喜,拿眼睛瞧潘垚。
潘垚將打鬼棒一轉,背在背後,瞧著天,言不由衷道。
“那什麼,他吵著喊媽媽,鬨得人腦殼疼,還是你牽著他,哄哄他吧,左右雷霆符我已經繪下,小辮兒抓在手中,諒你也不敢亂動!”
說完,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,潘垚掐了道手訣,半空中出現一道指長的小閃電,就在小寶腦門後的小辮子上。
雖然小巧,威懾力十足。
做鬼的無情,卻也知好歹,薑椏丫輕歎,是個心軟的小仙長。
“多謝仙長,我知道,您是好意。”
潘垚當然知道自己又心軟了,但凡心硬一點的修士,以小鬼為質,役鬼術下,但有所命,女鬼無不敢從。
子母墳可是很多道士想豢養的鬼,女鬼凶,又有小鬼為質,能做的事多了,反噬的可能性也小。
她就在手劄上見過,以前時候,有人將小鬼養在瓶中,役使女鬼,能斂財,能殺人,能放火……不需要多大的本事,隻要捏著養小鬼的瓶子,女鬼便會投鼠忌器。
要知道,鬼物詭譎無情,召靈請鬼,要是自身本事不夠硬,鬼靈可是會冷嘲笑視,指使不動不說,有時還會反過來捉弄。
“彆說什麼何金成是舅舅的渾話,你家小寶還沒投胎呢,認什麼親戚呀,錯了就是錯了,一會兒,你得給何家好好賠禮!”
“哎。”薑椏丫應下。
……
六裡鎮,何家。
“什麼!美娟懷孩子了?”
何富貴眼睛瞪圓,暴跳如雷,薅了薅發,瞧著快要發瘋了。
潘垚:……
她目露同情。
真是一波初平,一波又起。
難,何叔一家真的難,著實是太難了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