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、無情(1 / 2)

權臣妻 桑狸 42988 字 5個月前

薑姮聽見自己胸膛裡迸發出毫不留情的嘲笑, 裡頭有個小人笑得打滾,幾乎喘不上氣來。

重新開始?他可真敢想啊。

薑姮奮力掙脫他,拎著衣裙往外跑。梁瀟幾次攬住她的腰想把她拖回來, 她反抗得太厲害,梁瀟生怕傷到她,便放手任她去, 隻在身後跟著她。

眼見她跑過廊屋、亭閣、無梁橋, 竟往正門去,儼然是要出王府,梁瀟慌忙上前抱住她,在她耳邊說:“姮姮,你沒有戶籍和路引, 是出不了城的。”

薑姮不管,仍一門心思要出去,手腳並用胡亂踢打。

梁瀟緊箍住她,耐心與她講道理:“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嗎?到處都是饑荒和流民,你一個弱女子, 是沒有命走到成州的。”

“你已經七年沒有出過門了, 你找得到去成州的路嗎?”

也不知是力氣耗儘,還是這話起了作用, 薑姮的反抗漸漸變弱, 她呆滯地看著王府那朱漆雕花大門,身體瑟瑟發抖, 潸然淚下。

梁瀟萬分的內疚和心疼, 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,隻能擁著她,在她耳邊不住地說對不起。

薑姮麻木地道:“你若真覺得對不起我, 就派人送我去成州,我要去找我的爹爹和哥哥。”

梁瀟貼向她的側頰,兩人的淚混濁相融,脂粉黏綢,如多年糾纏難以一把抹淨,梁瀟癡迷不舍地去吻她的唇,搖頭:“不行。”

薑姮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決絕堅定,她要離開這裡,離開這個自私的男人,哪怕拚得一身剮,也要走。

她將自己關在寢閣裡,抱膝坐在地上,環顧四周,羅帳華衾,妝台明鏡,見證了這荒唐破碎的七年。她不肯再上那張床,夜間梁瀟若想將她抱上去,兩人勢必要打一架,動靜太大驚動了薛皋院,許太夫人病好了大半,非要出來看熱鬨。

被梁玉徽好說歹說勸回去。

梁玉徽夜夜聽見那好似拆房揭瓦的響動,又好幾日沒見薑姮,生怕她在自己兄長手底下吃虧,到夜間那動靜再響起來時,她忍不住去看了看。

下人都聚攏在院子裡,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這個時候抻頭逞能。

梁玉徽硬著頭皮推開寢閣的門,隻見梁瀟橫抱著薑姮非往床上送,邊送邊絮叨:“地上涼,睡久了來癸水時會更疼的。”

薑姮強烈抗拒,在糾纏中鳳釵滑墜,絲羅衣袖被撕裂,床幃珊瑚墜飾被拉扯得叮咚亂響,荒唐且混亂。

梁玉徽實在看不下去,上前道:“兄長,您放開姮姮。”

梁瀟稍一鬆神,薑姮像條滑溜的魚兒自梁瀟懷中遊走,撲下床,抱膝坐在地上,蜷縮成一團,呢喃:“我要和離。”

此話一出,梁瀟和梁玉徽俱是一怔。

寢閣內死寂沉沉,梁瀟凝著薑姮,“你再說一遍。”

“我要和離!”薑姮霍得站起身,目光湛亮無畏地與他對視,一字一句道:“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,我們之間的緣分早就儘了。”

梁瀟竭力克製:“你胡說什麼?當年,你為了我可以與辰羨退婚,你分明是愛我的。”他於慌亂中抓到一分安慰,靠近薑姮,想要將她攬入懷中,“姮姮,你愛我,我也愛你,從前隻是誤會,我可以讓一切回歸正途,我能補償你……”

薑姮把他伸過來的手打掉,嘲諷地笑起來,她穿一身雪樣素白的寢衣,偏繡了紅蓼燦烈似火,彤彤開在裾底,隨她的動作而搖曳。

“你補償什麼?你是能讓時光倒流,還是能把你侮辱我的那些話收回去,亦或是,你能讓我們的孩子活過來?”

梁玉徽驚詫:“孩子?什麼孩子?”

梁瀟黯然不語,薑姮看向他,“你妹妹問你呢,你說啊,什麼孩子。”

他抓住梁玉徽往外推,聲音都在打顫:“跟你無關,你不要摻和。”

梁玉徽被迫後退,一邊退一邊追問:“什麼孩子?”直到被推出寢閣,梁瀟飛快關門,扣上木栓,回過頭,順著門扉慢慢下移,跌坐在地上,頹然捂住頭。

他努力掙紮二十年,不擇手段攀那架青雲梯,隻想餘生擺脫那慘烈不堪的命運。可是一夕之間,竟像被打回原形,從未有過的無措、痛苦、悔恨。

沉浸在低沉中許久,梁瀟驚覺寢閣內過分安靜,心慌地抬頭,去找尋薑姮。

她就站在床幃邊,碎金瓔珞墜下抵在耳鬢間,被明晃晃的宮燈一耀,麵容上泛著珊瑚般瑰麗燦紅的暈影。

她已經恢複了冷靜,目光清淩淩的,落到他的身上。

眼中沒有憎恨,沒有痛苦,隻有極空洞渙散的一片。

梁瀟極度不安,疾步上前想拉她入懷,她後退一步,梁瀟探出來的手便落了空。

“姮姮。”梁瀟竭力維持他的鎮定,絕不肯在薑姮麵前展露他的軟弱,他反複吟念她的閨名,似是要自這閨名中汲取養分,他道:“我可以補償你,我能恢複薑國公的爵位,我能把你們薑家失去的榮耀地位都還給你們。”

薑姮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,在過去上演過無數回。

當年把她從王府帶走時,喂她墮胎藥時,逼她嫁給他時……也是這麼對她許諾,會給她三媒六聘,十裡紅妝,風光正娶。

好像每每兩人走至絕路,他總覺得可以用交易力挽狂瀾。

她不說話,梁瀟繼續說:“我知道你不在乎榮華,但是你兄長的前途你也不在乎嗎?恢複爵位他便可以如願從戎為國效力,不必四處碰壁。你的侄兒們也可以憑借蔭勢賺一個似錦前程,你父親可以安享晚年。還有……”

薑姮倏然抬頭:“還有什麼?”她唇邊噙起微諷的笑意:“聽上去真誘人。可是,我累了。父親、兄長、侄兒……我實在沒有力氣去肩負一家人的榮辱沉浮,如果不能享受侯門富貴,那麼普通百姓的日子也過得。粗茶淡飯,荊衣釵裙,也沒什麼不好。”

梁瀟神色微沉:“不可能。”

他的耐心終於告罄,凝著薑姮的雙目,道:“你心裡該有數,和離是絕不可能的,我們是拜過天地,山盟海誓過的,此生不離不棄。”

他幾分篤定,幾分疲憊地呼出一口濁氣,又是那個矜貴冷硬的靖穆王。他強硬地把薑姮拉進懷裡,伏在她的耳畔道:“我不會再折磨你了,也不會再約束你,我會補償你,給你世上最華麗耀目的日子。隻要你願意,選擇順從我,你可以是世上最幸福風光的女人。”

“你仔細想想,我可以等,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。”

說罷,他不顧薑姮反對,歪頭印在她頰邊一吻,而後倏然鬆開她,後退幾步,衝她極柔情一笑,轉身出去。

寢閣外飄來玉徽詢問的聲音,夾雜著細碎的足音,未過多久,眾聲皆歇,隻剩梁瀟的聲音。

“王妃身體不適,你們要好生照顧,在她病愈前,不要讓她出寢閣。”

隔著門,薑姮隻差要笑出聲來。

她真是太高估梁瀟的良心了,方才見他那麼愧疚,她一度以為,也許鬨一鬨,刻意提起那個可憐的孩子,可以喚醒梁瀟的憐憫,放她自由。

可沒想,兜兜轉轉,最後還是這麼個結果。

梁瀟真不愧是將聖賢書讀得爛熟於心的人,無恥至極。

薑姮曾經做過夢,她曾想,如果兩人之間沒有那麼多波折、誤會,沒有那麼多陰差陽錯命運弄人,那麼也許兩人到不了這一步。

從前總以為是命運捉弄,如今才明白,並非上天不垂憐,而是遇人不淑,瞎了眼,愛上這麼個畜生。

她萬萬不該,於幼年時翻過那堵牆,去招惹他。

她扭轉不了這個男人骨子裡的自私涼薄,殘忍多疑。

所以,唯有自救,唯有離開。

薑姮在寢閣裡待了五天,第六天,管事娘子來送朝食時,她坐在膳桌邊,挑起眼皮,柔和道:“我不想吃這些,我想吃蜜煎櫻桃,不吃彆處的,要寺橋金家的。”

娘子眼尾堆笑:“王妃且等著,就是要天上月亮殿下也會給您摘下來的。”

這仿佛是兩人多年相互折磨養出來的默契,梁瀟是極要麵子的,爭吵後他不會主動低頭,會使出千種手段逼迫薑姮服軟。

若她開口要什麼,就意味著服軟。

不消半個時辰,蜜煎櫻桃就送來了。油紙層層包著,鮮紅欲滴的櫻桃躺在炒得金黃的蜜糖中,瞧上去便十分美味。

薑姮隻掠了一眼,一顆都沒有吃。

吃不吃,已不那麼重要。

管事娘子拂禮道:“殿下要王妃梳妝,去前院書房見他。”

自打和梁瀟成婚,薑姮就不被允許去前院,途中所經景致,渠水亭榭,削峰抱山,種種於她而言已是陌生的。

梁瀟的書房不算大,布置得很緊湊。

一麵黃花梨纏枝蓮紋書櫃,堆滿竹簡卷帙,臨窗設杌桌,擺放著鎏金臥龜五足朵帶銀香爐,書案上摞著小山高的書信封箋,端溪重暈硯墨光瑩澤,上麵搭幾根玳瑁紫毫筆。

疏疏淡淡,卻是雅致貴氣的。

梁瀟本坐在書案後回一封書信,他這些日子召集各州縣名醫來給薑墨辭治傷——薑墨辭至今還沒有離開王府,郎中每日奉命往他身上塗抹藥膏,隻求在薑姮察覺到兄長失蹤前把他身上受過嚴刑而留下的傷全治好。

不然,若是叫薑姮發現他背著她所做的一切,豈不是更恨他,更要與他翻臉。

梁瀟十分後悔,當初怎麼也不該那樣對薑墨辭,簡直就是給自己埋下了禍端。

見薑姮來了,梁瀟放下手中筆,快步迎上來,傾身拉住她的手,細細端詳她的臉,驀得,輕歎:“你瘦了。”

語氣之溫柔無辜,仿佛那個下令關她的人不是他一般。

薑姮已經習慣了他的虛偽,默默輕壓下頜,避開他的視線,不做聲。

梁瀟見她冷淡,眉目間掠過不滿,但強自壓下去,將薑姮的手蜷起握進掌心,微笑:“今日我得空,叫前越巷的皮影戲人來府中表演可好?我記得你從前最喜歡皮影的,還有蜜藕、白玉霜方糕,哦對了,蜜煎櫻桃,我讓人都買回來,好不好?”

薑姮眼睫低垂,緘默不語。

梁瀟握著她的手稍用力,聲音柔潤似水:“姮姮,我在與你說話。”

薑姮幾乎聽見自己手被捏得骨骼相錯,咯吱咯吱響,她忍住疼,道:“母親還在病中,召來伶人在後院裡吹吹打打終歸不好,若……”她嚶嚀一聲,去掰梁瀟的手,“輕點,我會疼。”

梁瀟連忙將她鬆開,不迭地去翻看她的手,見那白皙若嫩筍的柔荑上布滿紅暈,若桃花開在冰雪上,分外惹人憐惜。

他放輕手勁兒揉了揉,又捏著薑姮的手放在唇邊親吻,縱容道:“好,我輕點,你剛才要說什麼?”

薑姮深吸一口氣,儘量讓自己心情平和:“若殿下想尋些消遣,不如帶我出去看看,時移世易,我十分想看看外麵的世界究竟變成什麼樣了。”

“你要出門?”梁瀟臉色微沉,目光若藏刃,銳利罩住薑姮。

薑姮心底犯怵,可還是要硬著頭皮走出這一步,“我不想看皮影戲,也不想吃果子,隻想出門看看。若殿下覺得不妥,若您覺得我合該一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就權當我沒說過。”

梁瀟當然知道她沒做錯過什麼。

這場曠日經年的陰謀裡,薑王妃有錯,他有錯,可唯獨薑姮沒錯,她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,完完全全的受害者。

但他就是不願意放薑姮出門。她如今這副若菟絲花般內向軟弱,離開他難以生存的樣子,是他花了七年時間才揉搓打磨出來的。若放她出去,任她自由生長,變回從前那般活潑爛漫,會不會漸漸脫離他的控製……

可兩人已經走到這一步了,梁瀟依稀感覺所有繾綣柔情不過是假象,實則兩人已走到懸崖峭壁邊緣,稍有不慎,便是萬劫不複。

薑姮與薑王妃翻了臉,兩人又沒有孩子,她更不在乎家族爵位榮耀,這帝都,這王府,其實已經沒有任何能牽絆住她的東西了。

梁瀟陡覺煩躁,煩躁之中夾雜恐懼,他皺眉問:“一定要出去嗎?”

這其實是一種震懾,每當薑姮的行為惹梁瀟不快,但又實在稱不上是過錯時,梁瀟就會暗中給她施加壓力,迫她罷手。

他有無數種方法折磨她,讓她懼,迫她退。

可這一回,薑姮沒有退,她麵容平靜,淡淡道:“我今日隻想出門,若您覺得不妥,那便這樣吧,我不打擾您了,要回後院乖乖待著。”

梁瀟很不喜歡她這副模樣,看上去溫馴,卻是暗生反骨,莫名的像極了辰羨。

表麵潤澤如玉,仁義謙遜,一轉身,卻是什麼捅天的叛逆大事都敢做。

若是從前,梁瀟現在就該翻臉了,但現在的他對薑姮有愧,急於修複兩人之間殘破不堪的關係,所以隻能妥協。

他命人套馬車,讓薑姮伺候他換了一身墨藍便服,給薑姮戴了一頂帷帽,層層疊疊的白紗翩然垂落,遮住了傾城絕豔的美麗容顏。

梁瀟隔著白紗吻薑姮的側頰,輕聲說:“不要叫彆的男人看見你的臉。”

薑姮縮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,窩在梁瀟的懷中說:“我知道了。”

臨上馬車時,梁瀟在薑姮耳邊歎道:“這世道變得比七年前還不如,姮姮,你當真願意看嗎?”

薑姮沒說話,她正像浸沉湖底多年的遊魚,乍一浮出水麵,隻覺得憋悶和懼怕。

這些年,起初是梁瀟約束她,令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做賢良,可慢慢的,時日長了,是她自己懼怕外麵陌生的世界,懼怕陌生的人。

漸漸的,就會變得反應慢,沉默寡言,逆來順受,徹底被梁瀟掌控。遇見事情,除了向梁瀟乞憐哀求她再找不到彆的處理方法。

若要改變,走出這座王府是第一步,也是艱難的一步。但這一步再難,也得邁出去。

薑姮溫順地靠在梁瀟懷中,問:“您不會反悔吧?”

梁瀟笑了幾聲,染上涼意:“你再說幾聲‘您’,叫幾聲‘殿下’,我就真的反悔了。”

薑姮猛地一滯,侍女已將車前帷幄掀開,她將手擱在梁瀟掌心,幾分恰到好處的柔弱和依賴,嬌滴滴說:“辰景哥哥,你扶我上去。”

梁瀟縱容而寵溺地道:“好,王妃娘娘。”

兩人總是在即將崩壞的時候有著絕佳的默契,一方擺好台階,另一方迅速下。

薑姮恍然發現,原來經曆這麼多,她已能麵不改色地與梁瀟做戲。

這很好,隻要這樣下去,遲早有一天她能徹底騙過他,徹底擺脫這瘋子。

馬車微微顛簸,駛入熱鬨的街巷,道邊有攤子在賣朝食,冒煙的羊脂韭餅,滾燙的梅花湯餅,叫賣不斷,流連徘徊的人中有許多青衫綸巾的文人打扮。

梁瀟順著薑姮撩起的車幔掠了一眼,解釋:“今年是大考之年,南北仕子齊聚帝都,隻等著秋試。”

薑姮低頭反應了一陣,努力搜尋自己記憶裡關於大考的片段,奈何寥寥,她身邊的人都不用參加科舉,覺得乏味,隨口道:“哦,主考官是誰?”

梁瀟輕笑:“我啊。”

薑姮一怔,印象中科舉主考都是髯髯白須的老學士或是位高權重的當朝宰輔,梁瀟這個輕狂樣實在難以與“科舉主考”四個字聯係起來。

梁瀟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,道:“先帝剛剛駕崩,朝局不穩,我先當一任主考,殺幾個人,平一平朝野內外浮動的人心。等以後我就不當了,我也不愛與這些文人打交道。”

他這話說得好生奇怪。薑姮心想,他自己明明也是文人,當年經史子集讀遍,滿腹經綸,甚至連自小被寄予厚望的辰羨都比不上他的文采。

雖然他後來是以軍功震朝野,但最初的最初,他就是靠著一身聖賢才學開啟宦海仕途的啊。

薑姮突然發現,其實她並不了解梁瀟。

她了解的隻是芙蓉帳內的梁瀟,了解他喜歡什麼姿勢,要如何才能被取悅,有什麼樣的惡劣趣味,可一旦走出帷幄,穿好衣裳,涉及朝堂政務這些嚴肅的事時,她根本看不破那一抹幽冷笑意背後究竟藏著什麼。

薑姮覺得無趣,她早就對有關於梁瀟的一切都失去興趣,可她突然想起兄長對她說過的話——

“從今天開始,你不能自暴自棄,你要對這世間重燃熱情,要抓住一切機會了解外麵的訊息。”

她與外麵的牽扯,也隻剩下梁瀟。

薑姮斟酌著問:“為什麼會有人心浮動啊?”

梁瀟道:“科舉是選官任官的手段,若有人想在朝中安插黨羽,可不就要在這上麵做文章了嘛。”

“那你做主考,就可以阻止舞弊嗎?”

“阻止不了,但我可以殺參與舞弊的人。有一百我殺一百,有一千我殺一千。”

薑姮想起了辰羨,想起了那個和辰羨交好的衛王,想起七年前整座帝都株連無數,血流成河的樣子,不禁脫口問:“殺人竟是這麼容易的事麼?”

梁瀟嘴角噙著得意且涼薄的笑:“彆人不容易,於我來說,不過一道詔書,幾筆藍批的事。”

薑姮問:“那救人容易嗎?如果當年你就有這樣的權勢,你會眼睜睜看著辰羨去死嗎?”

梁瀟的臉霎時冰冷。

薑姮也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。

這麼多年,她怕梁瀟已成本能,哪怕早就下了決定終有一日要擺脫他,這種懼怕跗骨入髓,卻是沒那麼容易丟掉的。

她覺得手心裡沁出絲絲冷汗,不自覺將手指合攏。

這樣的動作是瞞不過梁瀟的,他眼中戾氣森然,緊抿薄唇,霍得伸手把薑姮的手拉了過來,強硬平開纖纖玉指,與她的掌心相貼。

他問:“姮姮,你當年是真的想與辰羨退婚嗎?”

這是幾天來他一直想確認的事,但他實在不願與薑姮提及辰羨,但兜轉了一個大圈子,發現辰羨是他們之間避不開的。

梁瀟的掌心冰涼,貼著薑姮的,如冰霰入骨,讓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,這一點點涼意順著肌膚滲入,於肌底下蔓延,像極了這些年他如何一點點澆滅她對他的愛,涼透她的心。

薑姮垂眸沉默半晌,忽得抬頭,眉眼間有恰到好處的哀怨:“不然呢?你可知道,我提出退婚麵臨著什麼嗎?我與辰羨定的是娃娃親,是兩個家族的聯姻,一旦退婚,麵臨的並不隻是姑姑和姑父的責難,恐怕我的父兄也不會給我好臉色。”

“那是孤注一擲的。”

梁瀟詫異:“可是那個時候我們並沒有彼此坦誠心跡,我也沒有給過你任何承諾。”

薑姮道:“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察覺到我並不愛辰羨。我愛的不是他,所以不能騙他,不能與他成婚,就這麼簡單。這與你有沒有給我承諾,我有沒有替自己尋好退路並不相乾。”

她說完,噙一抹天真笑意看向梁瀟,“辰景哥哥,你看,我其實是個挺好的姑娘,從小就知道不能朝秦暮楚。可你偏偏堅信我不清白,我是個騙子,這麼多年竟連我自己都恍惚了。”

這話是一柄刀,十分精準地插入梁瀟的心窩。

他隻覺本已結痂糙硬的心又生出了絲絲縷縷的裂紋,血肉模糊,痛徹心扉。

再開口時,聲音已有些沙啞:“為什麼啊?你為什麼不喜歡辰羨,竟要來喜歡我?”

薑姮也想知道為什麼,若時光能倒流該多好,她絕不會動心。

但麵上還是要裝出惆悵:“是呀,辰羨哪裡都好,血統高貴,溫善敬則,他永遠都不會傷害我,我為什麼偏偏就不愛呢……”

梁瀟抵在她掌心的手倏然繃緊,嗓音亦如拉滿的弓:“你可是後悔了?”

薑姮再裝不下去,噗嗤笑了:“這問題問得多好,辰景哥哥,若換做你,整整七年,你後不後悔?”

梁瀟攥緊她的手,道:“我會……”

“會補償我的,我知道了。”薑姮不耐煩地接道,慢條斯理道:“你是輔政王啊,翻雲覆雨無所不能,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

梁瀟被她一嗆,沒有著惱,而是靜默地覷看她的臉。

自是美豔絕倫的仙姿佚貌,鬢如烏緞,眸似曜石,偏臉上掛著深濃的倦意,仿佛是對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興趣,頹靡厭世,連本該有的怨恨都是淡的。

懶得恨,懶得怨。

那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再度襲來,梁瀟總覺得自從那一日從薑王妃的口中得知真相後,薑姮就變了。

從前她再厭煩他,也會裝出一份樣子應付,雖然那應付在他看來是極敷衍拙劣的,可畢竟是存了一分心思的。

如今,連那一分心思都找尋不見了。

梁瀟想不通,既然已倦懶到這份兒上,為什麼還要折騰著出門?她當真有心思再看這滾滾紅塵的風貌嗎?

沒有,薑姮當然沒有。

她早就對這塵世厭惡透頂,她甚至想過死,不止一次,可就是有一絲不甘心在牽引著她,推著她繼續活。

她犯了什麼罪?竟要過這樣的日子,還要在無望痛苦裡潦草結束生命。這不該是話本中大奸大惡之人該有的下場嗎?

她奸嗎?她惡嗎?

她都不,那她憑什麼?

她想再試最後一回,看看拚儘全力能不能從梁瀟手中逃脫,若能,她定要好好活,若不能,她就拉著梁瀟一起死。

多麼簡單的抉擇,這麼多年,她好像就差了一層點撥。

兩人各懷心事,一路無言,馬車駛過朱雀街,又拐過幾道巷衢,踏著蹄子慢悠悠停下。

薑姮率先撩開簾子出來,將帷帽素紗翻上去,環顧四周,問:“這是哪裡?”

梁瀟沉默著跟她出來,仔細觀察她,見她雖然一副迫不及待興趣盎然的模樣,但那幾分生氣都是浮在表麵的,她的眼睛冰冷空洞,半點鮮活之氣都沒有。

她根本不在意這裡是哪。

梁瀟卻不說破,隻含笑執起她的手,也裝作極具興致的樣子,道:“這裡是陽陵苑跑馬場。”

淳化帝在位的最後幾年,耽於美色荒廢朝政,崔皇後和梁瀟為了步步侵蝕皇權,商量出來個好辦法,攛掇淳化帝撥巨資修建陽陵苑。

依山傍水的歇山頂重簷宮殿,廊橋流水,花樹葳蕤,在西南邊還辟出一大片校場,專門蓄養從大宛買來的名駿。

淳化帝常年流連於此,荒廢政事,大權逐漸旁落,梁瀟得以趁勢而起,說起來這座彆苑功不可沒。

梁瀟邊拉著薑姮走,邊向她說這彆苑的來曆,待說完了,兩人也沿著蓄馬的草廄走完一圈。

彆苑內侍十分殷勤地過來揖禮:“殿下的馬單獨養在禦園裡,奴們日夜小心伺候,近來尚監給小主子新打了一副馬蹄鐵,雕鞍亦是新換過的,殿下要騎嗎?”

梁瀟點了點頭。

幾個內侍小跑向禦馬園。

梁瀟偏頭衝薑姮微笑:“我記得你小時候是喜歡騎馬的,一會兒想不想騎一騎?”

薑姮已經把帷帽戴好,隔素紗看出去,黛山雲影皆變得模糊暗淡,她興致缺缺,卻強逼自己打起精神:“好。”

內侍牽來馬,彤紅似血的高頭奇駿,額間一點雪白,嶄新鋥亮的轡頭和鞧帶。

梁瀟將薑姮抱上馬背,自己拉著韁繩慢慢走。

馬背上視野開闊,清風迎麵撲來,夾雜著泥土與青草馨香,衣袂飄飄,頭頂無垠湛藍的天,甚是愜意。

薑姮已經七年沒有騎過馬,縱然曾經騎射俱佳,如今卻有些發怵,她緊扯著韁繩,扯出一手黏膩的汗。

“姮姮,不要怕,有我在。”梁瀟甚至都沒回頭看她,就知道她在怕。

薑姮沒接話,默默由他牽著馬繞了半圈跑馬場,才道:“有些熱,我想摘下帷帽。”

梁瀟皺眉,甚是不快,強按捺下去,逼自己冷靜考量了一番,說:“摘下來吧。”

薑姮飛快解開絲帶,生怕他反悔。

沒有了這層紗的隔檔,精致愈加清晰明媚,夏風也更纏綿柔軟,薑姮伏在馬背上迎陽光閉眼。

忽而,傳來疾踏的馬蹄聲和女子嬉笑聲。

她睜開眼,見一翠衣女子騎馬朝他們過來,女子身量纖巧,穿藕絲琵琶衿袍子,窄袖寬裙,梳得驚鵠髻隨顛簸而略微鬆散。

走到近前,才發現她身後還跟了個男子,也騎馬。

薑姮起初隻覺得他們麵熟,聽內侍恭恭敬敬喚那男子“崔學士”,才想起這兩人是曾在崔太後寢殿見過的崔元熙和崔蘭若。

兩雙馬蹄踏塵而至,在他們麵前停下。

薑姮看見梁瀟執韁的手緊繃,指骨凸起,顯然是對這場偶遇感到不悅。

崔元熙頭戴皂紗折上巾,依舊一副儒雅文人氣質,含笑款款上前,躬身為揖:“今日天氣晴朗,蘭若鬨著要出來騎馬,我便帶她過來了……”

他目光落到薑姮的臉上,略微失神,滯愣片刻才反應過來,重新和梁瀟說話:“我讓舍人備了些茶點,不知殿下可賞光?”

梁瀟顯然是不想與他應酬,正要回絕,崔蘭若坐在馬上笑吟吟道:“我聽聞王妃出身武將世家,必然擅長鞍馬,不如我們比試一二。”

薑姮僵硬地看向梁瀟。

崔蘭若嘟起嘴:“怎麼這一點點小事還要殿下點頭啊?”

崔元熙拍了拍崔蘭若的愛騎,笑說:“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才學會騎馬沒幾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,她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,閨門中無人可比的。”

說完,他凝目看向薑姮。

不比那一日宮中刻意濃妝汙麵,今天她薄施脂粉,妝容瑩透淡妙,便將容色都顯了出來。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膚質,五官絕美,雲鬢高挽,皎潔若月光,將高貴清雅浸潤到骨子裡,這麼安靜坐著,帶一點木訥茫然,輕而易舉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。

世間當真有這樣的美人,像是浮在雲端裡養出來的,不染半分塵間俗垢,有幸睹之不由驚歎。

梁瀟狀若不經意地挪了幾步,擋住崔元熙看向薑姮的視線,道:“崔學士過獎了,姮姮今日有些累了,本王正準備帶她回府,改日吧。”

說罷,他朝薑姮伸出手,要攙扶她下馬。

薑姮坐在馬背上不動,道:“我不累,我想再騎一會兒。”

出口的話比腦子轉得快,也不知是不是被剛才崔元熙那一句“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,閨門中無人可比的”刺激到了。

一陣尷尬的靜默,崔元熙體貼地打圓場:“既然王妃不累,殿下,那就讓她們女孩們玩去吧,我正有幾件政事要與您商量。”

梁瀟不理他,看向薑姮,“下來。”

薑姮平靜與他對視片刻,自馬背囊袋抽出馬鞭,勒住韁繩調轉馬頭,狠抽馬背,一雙前蹄高高仰起,嘶聲哀鳴,遽然甩開梁瀟,疾速朝前方奔去。

梁瀟被那股疾風摜得踉蹌後退,待站穩,薑姮已經騎馬朝西奔去,跑馬場周圍設有步障,馬頭將步障撞倒,咣當咣當脆響,薑姮在馬背上搖搖晃晃,好像下一刻就能掉下來。

梁瀟臉色極沉,搶過崔元熙的馬,翻身上去追她。

崔元熙也變了臉色,忙把崔蘭若從馬上拽下來,自己騎她的馬,緊追梁瀟而去。

陽陵苑宣闊奢華,一步一景,薑姮縱馬馳騁在甬道上,軟山秀水自兩側飛掠,篆壑長廊,渠水瀠洄,耀得人眼花繚亂。

這感覺真好,好像掙脫了所有桎梏,變成了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鳥。

風吹歪了她的發髻,她乾脆撥下金簪,隨手扔出去。

如瀑長發翩然垂散於身後,與衣袂袖角一起在狂風中亂舞,她連抽幾下馬鞭,刻意忽略身後緊隨而至的馬蹄聲和怒吼。

梁瀟幾乎要追上她,伸手去抓她,柔滑的披帛在掌心搔了一下,被風刮走,薑姮加快了速度。

該死!

他怒喝:“薑姮,你到底想乾什麼!不想要命了嗎?”

薑姮不理他,沉浸於策馬狂奔的瀟灑,奔過幾條甬道,麵前是單簷歇山三層殿閣,眼看著就要撞上去。

馬速極快,若撞上去,薑姮十有八九就要沒命了。

梁瀟微眯眼,用力踩腳蹬,甩開坐騎騰躍而起,撲上前麵的馬背,環住薑姮用力拉扯韁繩,馬前蹄高高揚起,嘶聲哀鳴,終於在殿門前堪堪停下。

於馬背上沉靜片刻,驚魂稍定,他抓住薑姮的手腕,把她生生拖下馬背。

他臉色陰沉如鐵,箍在薑姮腕子上的手不斷收緊,薑姮吃痛,嚶嚀低吟。

梁瀟正要發作,崔元熙騎馬追過來了。

馬蹄揚起浮塵,他跳下馬,急色匆匆快步到兩人麵前,滿含擔憂地上下打量薑姮,問:“可有受傷?”

梁瀟怒氣罩頂,懶得應酬他,一把將崔元熙推開,拉扯著薑姮要走。

崔元熙趔趄後退了幾步,叫道:“殿下,王妃臉色不好,彆宮裡有女醫,讓她來給王妃看看吧。”

梁瀟止步,回頭看薑姮。

她沒有臉色不好,相反,因為剛剛縱馬疾馳而出了些汗,發絲濡濕被貼在鬢角,白皙臉頰染透兩團紅暈,細長玉頸纖柔微垂,一雙眸子黑亮清澈,毫無懼色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挑釁地斜乜梁瀟,倒比來時多了些生氣。

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,突然活過來了。

看得梁瀟略微失神。

沉默的間隙,崔元熙飛快地喚來內侍,吩咐去請女醫,生怕梁瀟反悔,擋住兩人去路,緩聲和氣地勸:“王妃身子嬌貴,若是傷到哪裡可怎麼好,不若叫女醫仔細檢查一番,圖個安心。”

他看出梁瀟是動了怒,多年來也領教過他那陰鷙凶厲的性子,心知若讓他在氣頭上就這麼把薑姮帶走,絕沒有薑姮的好果子吃。

便用了迂回之策,想著把他拖在這裡,先讓他消消氣。

崔元熙見梁瀟不語,抓住機會趁熱打鐵:“就讓女醫去觀山殿裡為王妃檢查身體吧。正巧我有政事要與殿下商量,我們就在外麵坐一坐。”

薑姮險些撞上的那座單簷歇山三層殿閣就是觀山殿,正近在眼前。

殿前三尺石砌丹墀,敷榮喬木遮出片蔭涼,擺了一張檀木矮幾和幾張絲篾編榻,席榻而坐,觀遠方西山群嵐,殿影婆娑,景致飄渺雅清。

崔元熙與梁瀟對坐,攬袖為他斟一甌茶,道:“近來王瑾在金陵內四處抓人,且抓的都是入京趕考的仕子,已然鬨得人心惶惶,再這麼下去,隻怕要有大亂子。”

梁瀟心不在焉,隨意道:“他是樞密院使,輔臣之一,想來心中有數。”

崔元熙的神情驀得幽深起來:“聽這話,殿下是不打算管了?”

“成州戰事方歇,政務甚繁,本王沒空理這些微末小事。”

一陣沉默,耳邊泉水淙淙,敲擊苔石,仙樂般清幽悅耳。

崔元熙的聲音亦如譜奏得當的樂曲,溫和得體:“我隻是可憐那些讀書人,千裡迢迢奔前程而來,卻無端蒙受冤屈,若運氣好些,三年再三年,若運氣不好,隻怕前途就此蹉跎,再無翻身之望。”

梁瀟原先隻是疏懶地應付,聽他這樣說,反倒笑起來,俊逸秀瑰的眉間眼底鋪滿諷意:“怎麼?在崔學士眼中本王竟是這般慈悲為懷的人嗎?”

崔元熙默不作聲。

當然不是。朝野上下誰人不知,當年梁瀟憑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將傾之頹勢,靠得是滿腹韜略,亦是絕厲寒骨的狠。

不擇手段,鏟除異己,刀尖浸染的血,刃下哭嘯的亡魂怕是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。

話題一時僵住,圓滑善談如崔元熙,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。

兩人靜靜品茗,在內侍添過三回水後,觀山殿的門敞開了。

梁瀟將茶甌推開,斂袖起身,崔元熙抓住最後一刻機會,將原本想迂回道來的消息低聲告知:“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,道七年前的新政黨死而複燃,想借機把火燒到殿下身上,畢竟……”

他傾身靠在梁瀟耳畔:“新政黨首之一可是殿下的親弟弟,憑王瑾那點道行,若想扳倒殿下,恐怕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把柄了。”

清風徐來,枝椏震顫有聲,自樹隙間遺落斑駁陽光,落到梁瀟麵上,顯得幽邃莫測。

他自始至終靜若沉瀾,隻在最後,抬頭掠了崔元熙一眼,不屑又敷衍道:“如此,便多謝崔學士提醒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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