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、無情(2 / 2)

權臣妻 桑狸 42988 字 5個月前

女醫由內舍人指引來到樹下向梁瀟稟告:“王妃身子無恙,殿下不必憂心。”

梁瀟吩咐賞,和崔元熙一起進入殿中。

裡頭是陽陵宮苑的宮女在侍奉,甫一入殿,便有紅霞帔守在門口,斂衽告知:“王妃正在更衣。”

剛才女醫曾脫光薑姮的衣裳檢查她有無外傷。

崔元熙會意,止步在綦文丹羅帳後,梁瀟獨自入內。

隔一道屏風,能聽見裡麵衣料窸窣的低微聲響,梁瀟轉進去,見薑姮隻穿著紅綾抱腹和薄綢褲,露著雪白柔潤的肩背,三四個宮女圍繞她,正要給她披褻衣。

花台妝鏡前,崔蘭若正托腮看得入迷。

梁瀟心中不快,道:“你們都下去。”

宮女們將衣衫擱在榻邊,齊齊躬身告退。

梁瀟掃了一眼坐得紋絲不動的崔蘭若,慍道:“出去!”

崔蘭若隻當自己與被呼來喝去的宮女不同,叫他一喝,臉頰霎時滾燙,覺得屈辱又難堪,想與他理論,可又被他凜冽冷駭的臉色震住,嘟囔了一句,也乖乖地退出去。

她一走,梁瀟立即上前,攫住薑姮的腕子,把她甩到榻上。

極悶頓的一聲撞響,縱然隔著榻褥,薑姮還是覺得胸口被撞疼了,她掙紮著想爬起來,陡覺脊背上一股狠力壓下,迫她緊貼榻褥趴著。

上方飄來浸染涼意的嘲弄:“想死嗎?”

薑姮不想死,剛才……剛才隻是控製不住奔跑中的馬,她明明依照記憶勒緊韁繩了,可那馬就像瘋了一樣,不管不顧地往殿牆上撞。

她不得不承認,雖然從前的她深諳禦馬策術,可整整荒廢了七年,技藝退步得厲害。

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摁著她,問她是不是想死。

薑姮道:“是啊,我想死了,我早就不想活了,你看不出來嗎?”

梁瀟不妨她這樣說,噴薄湧動的怒氣霎時堵噎在胸口,沉澀窒悶,半天想不起該說什麼。

他往日總拿“膽敢離開,便殺了你”做要挾,可當她自己說不想活了時,他卻覺得心一陣陣痛,撕裂絞紐的痛。

“我不是跟你說過嗎?”他皺擰的眉若剔羽,下麵一雙烏瞳幽若瀚海,藏蘊著複雜的思緒:“我會替薑家平反,恢複薑國公的爵位,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。”

“失去的一切?”薑姮伏在榻上滿含譏誚地問:“我僅僅隻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嗎?就算爵位回來又能怎麼樣?我還是從前的薑姮嗎?是嗎?!”

她說到激動,奮力掙脫梁瀟的壓製,想要扭過頭坐起來,梁瀟叫她質問得走了神,竟真的被她掙開,她活像瘋了,不顧自己肌膚裸露,從榻上滾下來,還未站穩,便要往外衝。

梁瀟慌忙將她攔腰抱回,摁下她的反抗,湊到她耳畔道:“姮姮,彆鬨了。死是很痛苦的,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。你看看你姑姑,這些年她過得什麼日子。再想想你父親和兄長,特彆是父親,他年事已高,經得起嗎?”

薑姮猛地一怔,胡亂撲通的手僵住幾息,頹然無力的垂落身側。

緊繃的那股氣瀉了,身體又變得柔軟可欺。

梁瀟趁機將她抱回榻上,傾身親吻她的唇,柔聲道:“世道艱難,生存也難,我給你的日子你過得再不痛快,終歸還是錦衣玉食富貴無憂的。隻要有我在,就沒有人敢欺負你,人人都得對你恭敬。”

薑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。

梁瀟又道:“我說了,不會再欺負你,我會補償你的,難道離開了我,你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嗎?”

他撫過薑姮瑩白如玉的肌膚,溫涼柔膩的觸感融化在掌心,令他的心逐漸舒緩,增添了幾分底氣,“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,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?”

薑姮抬眸看他,眸中閃爍微茫,帶一點點天真:“我不找男人可以嗎?我獨自過後半生不行嗎?”

梁瀟愣了少頃,覺得荒謬:“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?失去庇護,隻會被更多的男人爭奪,到時候可由不得你。”

他狠下心幽聲提醒:“你忘了七年前我帶你去過的教坊嗎?”

薑姮猛地打了個寒噤。

這麼多年,梁瀟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、所念,卻唯獨對她所懼,如何壓彎她的頸項迫她低頭熟諳於心。

薑姮低眸不語,烏黑柔順的發絲順著白皙肩頸滑落,兩條嬌嫩藕臂蜷在身側,愈發惹人憐惜。

梁瀟拾撿起榻邊的衫裙,開始給薑姮穿衣。

緞裙、羅衣、繡帔、披帛……都是軟濡滑涼的料子,柔展在指間,需得細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皺。

梁瀟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為她整理,指腹不經意會觸到她的肌膚,滾燙帶有薄繭的粗糲摩挲在緞子般滑膩的雪膚上,甚是撩人。

他係好最後一個絲絛結,將薑姮環入懷中,親吻她的頰邊:“姮姮,你真美。”

薑姮任由他施為,漠然看向窗外,心中想:不對,他說得不對。

依照他的話,好像她隻有兩個選擇,不是留在他身邊任由他折磨,就是入歡場受人糟蹋。這簡直荒謬。她不信,浩浩人世就沒有一隅寧靜之地容她,世間那麼多女子,有得是清貧卻安樂終老的。

他關了她這麼多年,無非就是想讓她對王府之外心存恐懼,困於囹圄,最終隻能任他搓圓捏扁。

這是他一貫的招術,馴服她先從摧毀她的意誌開始,她斷不能再上當了。

薑姮默念。

梁瀟為她穿好衣裳,便拉著她在妝台前坐下,為她梳髻勻妝。

薑姮有一頭烏黑如瀑的厚密秀發,梁瀟時常喜歡握在手裡把玩,興致上來時也會親自為她梳髻。手藝雖不及女官,但畢竟練了七年,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樣。

簡單的堆雲髻,鬆鬆綰起,斜插幾根金簪。他將簪頭墜下的碎金流蘇整理好,提筆輕蘸墨,彎身在薑姮額間描了一朵精美藍蓮花。

她本就生得美,細致打扮後,更是花顏明媚,顛倒容華。

梁瀟過後仔細端詳她的臉,眉眼間隱隱含著得意的笑,像在觀賞一件出自自己的手,頗為得意的作品。

收拾妥當,梁瀟牽著薑姮的手出來。

崔元熙在外殿喝茶,崔蘭若坐在他對麵,撅嘴抱怨著什麼,一見梁瀟出來,忙噤聲,忿忿將目光移開,不情不願地起身。

崔元熙頗為關切地凝睇薑姮,問:“王妃一切安好?”

薑姮朝他點頭,還未等寒暄,梁瀟已將她拽到身後,敷衍道:“無事,勞崔學士掛念,本王先走了。”

他肆恣慣了,連由頭都懶得想,撂下句話便拉著薑姮離去。

夏風柔靡融暖,吹動階前玉蘭白瓣飄揚如雪,紛紛灑灑,綴上裙裾袖角,顯得美人背影纖秀飄逸,如畫如仙。

崔元熙站在殿中,目送薑姮的身影消失在飛簷闕樓間,歎息:“真美。”

崔蘭若跽坐在席榻上,托腮看他,一雙明眸忽閃,問:“比我還美嗎?”

崔元熙目中儘是神往癡醉,聞言不由得嗤笑:“你?”

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那姐姐的美人計無法奏效,枉費心機從窮鄉壤的犄角旮旯裡搜尋來這麼一個女人,倒是婀娜昳麗,稚弱楚楚,有幾分驚豔容華,可遠遠不能和薑姮相比。

女人看女人,總是有幾分偏頗,總以為皮相浮豔就能做禍水,殊不知,那幾分眉間眼裡、舉手投足間的清華曼妙的神韻,是如何矯揉造作都拿捏不出來的。

崔蘭若立即瞪眼,口不擇言起來:“有什麼了不起的?你可沒見著那王妃的身子,嗞嗞,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過什麼……”

話音猝然而止。

崔元熙斂袖低眉,慢條斯理地把潑光了茶水的瓷甌放回去,抬眸看她,目中浮有碎冰,偏語調溫和耐心:“清醒了嗎?能好好說話了嗎?”

崔蘭若被潑了一臉滾燙的茶水,水順著腮下滴滴答答,巴掌大的臉蛋上白煙繚繞,她發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。

“將你從鄉下帶到京城,讓你享受了這榮華,可不是讓你來做長舌婦,整日說人閒話的。”

崔元熙的語速慣常舒緩有序,不摻雜喜怒,卻極有震懾力。

崔蘭若吞咽下委屈,垂眸不語。聽他繼續問:“你陪王瑾手底下那個平章軍國事睡了幾回了,就一點東西都沒打探出來嗎?”

平章軍國事陸究乃王瑾心腹,按照大燕官製,此職掌軍機要務,權勢滔天。隻不過梁瀟在位,多年來把著軍權不放,彼此消長,這個官職所轄權柄也要大打折扣。

但破船還有三斤釘,終究不能小覷。

數月前,崔元熙邀陸究來府中宴飲,趁他喝醉,讓崔蘭若去伺候枕席,從那以後兩人便暗自通起了款曲,崔元熙隻當看不見,命崔蘭若打探消息。

崔蘭若道:“什麼也打探不出來。這老狐狸成了精,隻知道占便宜,問他什麼都說不知道。”

崔元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著矮幾,神情顯得高深,良久,才道:“越是打探不出來,越說明近來必有大動作。”

崔蘭若用帕子擦乾臉,問:“什麼動作?他當真要對付靖穆王?”

崔元熙不屑地冷笑:“憑王瑾?我今日試探過梁瀟,他根本沒把王瑾放在眼裡,隻怕任王瑾有什麼動作都瞞不過梁瀟。”

“那你還擔心什麼?”

“他已經是輔政王,位極人臣了。若另一個輔臣倒了,那這大燕豈不是他梁瀟的天下了。”崔元熙拿起折扇,遠眺宮苑雕闌,幽幽歎道:“京城的天怕是要變了……”

**

梁瀟和薑姮回王府的途中,薑姮裝作不經意地撩開車簾,去記他們走過的路。

整整七年,金陵的街巷已麵目全非,於薑姮而言十分陌生,再怎麼看也找不回半分記憶中的輪廓。

她想要逃,總先要認清金陵的路吧。

梁瀟端坐在橫榻上,見她這副樣子,隻當她不想理自己,麵色沉鬱,冷眸睇她,僵持了一刻,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捏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自己懷裡,道:“有什麼好看的?”

薑姮心想,好看啊,這人間煙火氣,熙攘忙碌的行人,平靜安穩的生活,都是她闊彆已久的。

也不知餘生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得到。

她不說話,安靜伏在梁瀟的懷裡,麵容浮上疲倦,像隻遊走於迷途而茫然困累的小狐狸,軟綿綿的,美麗無害。

梁瀟低眸看她,雖然心裡還有氣,卻不由得攏緊臂膀,將她穩穩圈進懷裡。

馬車行駛得平緩,四麵車壁與簾幔隔絕掉外麵的喧鬨,偶有幾縷雜音傳入,愈發顯得車內靜謐。

這方小小的空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,相互依偎,氣息交融。

梁瀟握住薑姮的手,問:“姮姮,當年你真的愛我嗎?不愛辰羨,隻愛我?”

薑姮聽這話隻覺得厭煩,合上眼假寐,悶不做聲。

梁瀟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她的回話,便自顧自道:“我派人找到了當年薑國公府的舊人,證明薑氏所言非虛,姮姮,你是清白的,是我錯怪了你。”

聽著他的話,薑姮心中半點漣漪都掀不起。

清白不清白,他相不相信她,就如同她是不是愛過他一樣,再也不重要了。

“我們可不可以……”梁瀟生了一副尖利唇齒,不語便罷,但凡開口必戳人心肺,此刻卻支支吾吾難說下去。

猶豫了許久,他道:“彆的都不重要,隻要你在我身邊,不離開我,我們有得是時間,我們總能找回從前的感覺,重新開始的。”

薑姮覺得荒謬,這話梁瀟自己都不會信,竟一遍遍說來要讓她信。

自欺欺人,起碼要先做到自欺啊。

她不回話,梁瀟也不逼她,兩人交頸相依,真像一對繾綣情深的眷侶。

等快到王府時,梁瀟突然開口:“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發生,命隻有一條,容不得你糟踐。”

薑姮心中詫異,從前他總威脅她,若膽敢離開他就要殺了她。可當她真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樣時,他反倒絮絮叨叨地勸她惜命。

這個人,可真是矛盾。

她不語,梁瀟接著道:“你若還這樣,我以後就不帶你出來了。”

薑姮遲滯片刻,立即反應過來,仰頭看他,目中閃爍著期冀驚喜的光。

梁瀟笑了笑,撫上她的臉頰,柔聲道:“你可以出門,但是,必須要和我一起。”

說罷,他拉著薑姮的手下馬車。

王府雕花漆門大敞,兩人正走上石階,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四駕銅轂錦蓬馬車堪堪停在府門前,梁玉徽撩開簾子從裡麵鑽了出來。

她衣袍飛卷,風風火火走上前來,衝著梁瀟冷聲質問:“兄長,你是不是扣押了墨辭,根本就沒有放他回成州?”

梁瀟麵容鐫刻慍色,甚至不敢看薑姮的反應,道:“你發什麼瘋?胡說什麼?”

“我往成州派了幾撥人,皆音訊全無。前幾日我打聽到廢置司往成州有公乾,托裡頭的人去成州探聽消息。他們說薑墨辭連同謝夫子根本就沒有回成州。”

梁瀟狀若平常道:“許是他們師徒貪戀沿途風景,耽擱了也未嘗可知。”

梁玉徽怒道:“林芝芝快要生產,成州又剛剛經曆戰事,墨辭會把大著肚子的女人和殘疾的父親留在家裡,自己出去遊山玩水嗎?再者說了,就算是遊山玩水,也至少會往家裡遞個信,不至於音訊全無吧。”

梁瀟原本是想抵賴到底的,但覷見薑姮正目光灼灼盯著他,忽而改了主意,歎道:“事已至此,我便不瞞你們了。”

他道,他確實留了謝夫子在王府商議要事,至於薑墨辭,早就放他回家了,若她們不信,可讓謝夫子親自跟她們說。

謝晉被關在王府三個月,雖說好湯好水招待著,但心中惴惴,眼瞧著消瘦憔悴了許多。

梁瀟將他放出來的時候,他腿腳都是虛的,趔趄了幾步,忙抓住梁瀟的胳膊問:“墨辭呢?姮姮呢?你把他們怎麼了?”

梁瀟甚是耐心恭敬地攙扶起他的夫子,將事情原委說與他聽。

“我正在給墨辭治傷,我也不再為難姮姮,煩夫子受累,隻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。”末了,他微笑道:“您也知道,若姮姮非要跟我鬨,受罪的總是她。您若愛惜徒兒,便照我說的話做。”

幾句話下去,軟硬皆施,謝晉權衡過利弊,選擇服從。

說到口乾舌燥,好容易將梁玉徽糊弄走,外府遞來信,說中書省有要務,急需梁瀟決斷。

梁瀟知道這些日子王瑾興起不少風浪,兼之陽陵苑裡崔元熙一通旁敲側擊,心裡是有數的。

他攬住薑姮的肩,溫和地衝謝晉道:“夫子,我有政務在身,怕是不能繼續作陪。”言下之意,謝晉也該走了,不要再跟薑姮多說什麼了。

謝晉略作沉吟,和緩道:“我與姮姮許久未見,想跟她多說幾句。”他見梁瀟麵露不豫,鎮靜地補充:“我既是長輩,就不必守那套外男止步的規矩了吧。你若不放心,就讓姬都監守著我們便是。”

梁瀟煩躁不安地冷睨他,這個當口卻不敢過分明顯阻攔,生怕惹薑姮疑竇。他想與謝晉不著痕跡地周旋,勸他趁早離開,內侍又進來催:“王院使抓了許多秋試仕子,大考在即,朝臣爭論不休,急需殿下主持大局,萬萬耽擱不得啊。”

他的目光在薑姮和謝晉之間逡巡一番,起身將姬無劍招到跟前,低語吩咐了一番才離去。

梁瀟一走,姬無劍就到他們跟前寸步不離地看著。

謝晉靈機一閃,透過窗欞看向庭院,衝薑姮道:“我瞧這院中景致不錯,我們出去走一走吧。”

中院院落步步是景,堯峰石堆疊出錯落有致的山巒,藏一曲徑通向觀魚池,池中建有敞榭,池畔木槿迎風搖曳,落花飄階,逐水而流。

謝晉引薑姮上了假山,趁姬無劍還沒靠近,假裝攙扶她,往她掌心裡塞了一樣東西。

不過數息,姬無劍便趕來,站在小山堆上,視線將兩人緊緊攫住。

薑姮攥緊手縮進袖裡,掠了一眼姬無劍,問謝晉:“夫子,我的兄長真的沒事嗎?”

她對梁瀟半點信任都沒有,他說的話,她一個字都不想信。

謝晉衝她微微一笑,眉眼間儘是慈和憐惜:“沒事,你要信夫子,大家都會好好的,以後你要多為自己打算。”

夕陽西落,金燦燦掛在枝頭,蘊然光華投落在麵上,顯得容顏澹靜而模糊,好似一幅信意揮毫的丹青。

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,謝晉才告辭回西廂客房。

薑姮回寢閣,趁梁瀟未回來拿出謝晉塞給她的東西仔細翻看,是一個小小的紙包,裡頭盛著一小捧細□□末,還有一個小紙團。

紙團上寫著,這是迷藥,吸食後會讓人昏迷兩個時辰左右。

薑姮將寫著字的紙團投入香爐中,親眼看著火焰如舌將它卷噬乾淨,才捏著藥包放心走開。

夜間,薑姮一直沒睡,在珠燈下製香,一邊製香,一邊等梁瀟。

現如今梁瀟倒是不會再阻攔她做些喜歡的事消磨時光,甚至還特意給她尋來一些香料、燒香器、香卷,任她擺弄。

自從知道真相,他就一心想修複兩人之間的關係。

調香用的玉杵、銀勺、瓷碗擺了滿桌,薑姮一直忙碌到三更,才等來梁瀟。

他臉色不太好,眉間浮著倦色,見薑姮這個時辰還沒睡,額間紋絡更深,道:“給你這些東西不是讓你不睡覺的,若還這樣,我就都收回去了。”

薑姮在熠熠燭光裡抬頭看他,緩慢地舉起手,手中拿著一隻香囊。

二目魚濮院綢麵,繡著極簡單的折枝牡丹,綴著嫩黃的穗子,繡工略微有些粗糙,但是極香,在薑姮手中悠悠晃蕩,便有一股清馥香氣飄轉而來。

薑姮道:“送你。”

梁瀟一下子怔住了,愣愣看她,半天沒想起來說什麼。

薑姮站起身,走到他跟前,婉秀的麵上一派認真地說:“這是我自己繡的,繡得不好,但是香是極好的,是我照著古籍做的敕貢杜若,如果你不喜歡,那就算了。”

她作勢要拿回來,梁瀟先一步奪過,抓在手裡,道:“我說不喜歡了嗎?你怎得一點誠意都沒有。”

他如得了稀世珍寶將香囊放在腰間比劃,薑姮看了他一陣,道:“我給你係上吧。”

梁瀟坐在太師椅裡,低眸看薑姮蹲在他腿邊擺弄他腰帶上的環佩墜飾,她那纖秀白皙的頸項低垂,柔嫩小手撥弄玉玨香囊,不時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。

他不禁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頭。

手還未落下,底下便傳來薑姮的聲音。

“我想求你一件事。”

梁瀟的手僵在半空,慢慢地收攏了回來。

他心道,這就是送香囊的目的吧……他有些失望,可昏黃燭光裡美人纖腰媚影,柔順細致地在伺候他,這情狀又太過溫馨,他實在不舍得打破。

“你說吧。”他放鬆地舒展身體,心想,隻要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,他都會答應,畢竟,自兩人成婚後薑姮從來沒有待他這麼殷勤過。

薑姮一邊撥弄香囊的穗子,一邊說:“嫂嫂快要臨盆了,兄長又遲遲未歸,我有些擔心她,想讓棣棠和籮葉去成州照顧嫂嫂。”

要求還真不過分,且梁瀟早就看這兩丫頭不順眼,尤其是那個棣棠,送走最好。

但他仍有一絲疑慮,抬起薑姮的下頜,望入她眼中,問:“你不是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嗎?怎得這會兒舍得送走了?”

薑姮目光澄澈明淨,麵上的擔憂亦十分深切生動:“我實在擔心芝芝,畢竟……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,萬一小產……”

“好了!”梁瀟打斷她,鬆開她,將目光移開,顯得有些煩躁:“我答應了,正好成州的戰事也停了,明天跟姬無劍說一聲,讓他安排把人送去。”

薑姮唇角微彎,複又低下頭去整理梁瀟的配飾。

低頭的瞬間,梁瀟抓住了她的手腕,她不解地抬頭,幽惑燭光裡,梁瀟的眼睛裡淺漾著脈脈情愫,他輕聲說:“姮姮,你再對我笑一笑。”

薑姮默了片刻,衝他勾唇、彎眉、凹出一對柔媚笑靨。

梁瀟的目光卻黯淡下去,鋪滿失望:“不是這樣笑。”

薑姮歪頭看著青石磚上浮雕的紋絡,說:“我現在隻會這樣笑,如果笑得不好看,那你教我,該怎麼笑。”

梁瀟不說話了,捏著她的手腕半天沒有動作,直到司寢侍女端進來寢具,才將這一頁掀過。

羅帳垂下,兩人共枕而眠,薑姮翻了個身,想不著痕跡地離梁瀟遠些,誰知他隨即黏糊糊地從身後靠了上來,摟住她,在她耳邊道:“姮姮,我們生個孩子吧。”

這是老生常談,且是令薑姮厭惡的老生。

她不想說話,因拿不準梁瀟的情緒,在棣棠和籮葉沒有離開之前,她不想再招惹他。

梁瀟繼續說:“有了孩子,王爵才能後繼有人,我們就和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沒什麼兩樣了。稚子繞膝承歡,圓圓滿滿。”

他想:有了孩子,也許薑姮就可以認命了吧,過去的事是他的錯,可終歸已經過去了,若是能慢慢遺忘,總能死心塌地地和他過日子吧。

懷中良久都沒有回應,梁瀟蹭上去親薑姮,拉扯她的衣帶,輕聲說:“姮姮,你說話。”

薑姮略微繃身,掙開他的拉扯,道:“我不想生。”

梁瀟的手停滯在她的身側,木然僵立,聽薑姮的聲音飄蕩在寂寂夜色裡,恍若歎息,又帶著決絕。

“我很怕,你根本不知道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從我身體裡流走是種什麼感覺,很冷很疼……你永遠都不能理解,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。”

梁瀟是不能理解。不過是個將將成形的嬰孩,就算沒得冤枉,也不過是他福薄。好,是他這個父親做得不對,是他殘忍,可已經過去七年了,還不夠麼?難道要為這個錯誤獻祭一生?

但梁瀟沒有說出口,因為他察覺到臂彎裡的薑姮開始輕微顫栗,雖然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,但是他知道,她在哭。

梁瀟環住她,探向她的臉頰,果然觸到一手淚,他喟歎:“好,你不想生就不生。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藥,你不通藥理,搜羅來的藥涼性大傷身,我讓太醫正經開幾副湯藥,每回事後讓侍女煎來喝。”

他脫薑姮的寢衣,脫到一半,薑姮摁住了他的手。

她的聲音近乎哀求:“彆碰我,我現在沒有這個興致,我不想,不想……”

梁瀟的動作停了片刻,默默地給她把寢衣拉上去,係好。

他隔衣抱她,力道越收越緊,像要將她嵌入骨血,他將下巴擱在她肩頭,問:“姮姮,你心裡在想什麼?”

薑姮似傀儡任他揉捏,心道:自然是想離開你。

她不語,梁瀟卻低低呢喃:“我有些害怕……我怕你還是想離開我,我怕我會失去你。”

薑姮冷漠地想,怕又如何呢?這七年裡她也是怕的,她怕梁瀟的壞脾氣,怕他的暴虐狠戾,怕他折磨她羞辱她,可是怕有什麼用?該來的還是會來,一點都不會少。

如今這些溫柔關懷不過是他的愧疚,他未必真覺得自己有錯得多嚴重,更不可能一夜之間轉了性子,隻不過愧疚使然,加上她在陽陵苑瘋了一場,讓他害怕了。

薑姮恍然發覺,隨著逐漸接觸外麵的人和事,她的腦子漸漸靈光起來。

又或許,是心中有了念想,才願意打起精神細細琢磨這些事。

她想起兄長曾經對她說過,不管什麼時候,都不能失去對這世間的熱情。兄長冒死見她遞來的箴言,她不能辜負。

她安靜冥想的時候,梁瀟又在她耳邊絮絮念叨了許多,始終未得到回應,他不禁有些煩躁,側首輕咬薑姮的耳廓,怒道:“我在與你說話!”

薑姮敷衍地“嗯”了一聲,卻又覺得今夜的他有幾分詭異,她問:“你怎麼了?”

梁瀟不輕不癢地折騰了她一陣,重新靠回她肩上,輕聲道:“我要殺人。”他頓了頓,補充:“殺很多人。”

薑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,想起上庸台木樁上乾涸凝固的刺目血跡,想起辰羨……她的聲音有些發抖:“不要濫殺無辜。”

梁瀟卻笑了,今夜他總揣著甸甸心事,直至此刻才真正開懷:“不無辜,我不殺他們,他們就要來殺我。入得此局,早該料到會有什麼下場。”

薑姮不再贅言,閉上眼,強迫自己入眠。

清晨醒來時梁瀟已不在身邊。

姬無劍動作很快,火速辦好了路引,令門房套馬車,棣棠和籮葉各自收拾行囊,生怕梁瀟反複無常,再改了主意,兩人都很利落,隻帶換洗衣衫、乾糧和銀錁子,其餘能省則省。

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氣,兩人出去後該做什麼薑姮也吩咐好了,隻是防著梁瀟多疑,棣棠還是哭了一場。

原先是做戲,可哭著哭著卻情真起來,涕泗橫流,拉著薑姮的手抽噎:“我們都走了,姑娘怎麼辦?”

薑姮捏著帕子給她拭淚,邊拭邊笑:“我怎麼辦?我有得是聰明伶俐的丫頭伺候,比你勤快,比你話少。”

棣棠哭得更厲害:“我也不想話這麼多,可我有時候看見姑娘安靜坐著,能坐一天什麼話都不說,我怕極了,就聒噪著想引你多說幾句。明明從前,你是那麼活潑明媚的姑娘,怎麼會變成這樣?”

話不知覺越了界,籮葉十分敏感地上來拉扯她,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無劍,忙道:“你瞎說什麼?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,身份貴重,自然該端莊沉穩。”

棣棠手背挨了幾下掐,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,抽了抽鼻子,訕訕噤聲,依戀不舍地抱著薑姮磨蹭了一會兒,終於趕在太陽落山梁瀟回府前和籮葉起程前往成州。

晚間梁瀟回來,先去暗室看了看薑墨辭。

梁玉徽鬨了那麼一通,雖說有驚無險地糊弄過去,但梁瀟心裡還是含糊的。他怕薑姮知道,總覺得頭頂懸一柄劍,十分不安寧。

暗室裡擺了張檀漆壺門床,置了幾個暖爐藥罐,甚至還有幾個柔媚細心的醫女貼身照料薑墨辭。

若是七年前,薑墨辭非得跳起來和梁瀟拚命。

可終究不是從前,薑國公府被抄,昔日貴公子跌落雲端,曆經沉浮冷暖看遍炎涼,學會了打落牙齒和血吞,知道隱忍,知道在強權麵前低頭。

他惹不起梁瀟,更不能連累薑家再經任何風雨波折,何況他的妹妹還在梁瀟手裡。

薑墨辭披著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,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跡的,結痂留疤,臉色慘白,形銷骨立憔悴不堪。

湯藥流水似的呈上來,苦得他直皺眉。

梁瀟負袖背對他站著,道:“過幾日,你穿好衣裳去見一見姮姮,然後就和夫子結伴回成州吧。”

薑墨辭端著瓷碗的手一頓,於昏暗中抬頭看他。

“回去,安分兒點,你這條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,彆不知道珍惜。”

薑墨辭到底是武將之後,對於局勢危機有著天然的敏感,他沉默片刻,問:“是不是京城風雨將至?”

梁瀟沒說話,兀自靜立,秀頎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團雲翳,憧憧罩下來,墨色緞袍堆疊在腳邊,金線縷織的麒麟浮躍於祥雲,在黑暗中熠熠閃爍。

雍容矜貴,仿佛與堆滿刑具的暗室不相稱,又仿佛合該浸在黑暗裡,與陰謀罪惡為伍。

等不來他的回答,薑墨辭也不再問,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,將腿搭在床邊的腳踏上,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嬌妻稚子。

人可真是沒出息,幾天前還大義凜然甘為新政抱不平灑熱血,這會兒卻又開始貪戀塵世的溫情眷侶,不舍得死了。

骨子裡的這點怯懦真讓人極羞且無奈。

他不禁想到了辰羨,當年風光無限富貴順遂的世子,如何舍得這錦繡紅塵而去送死?

七年了,新政黨的骨骸都該成灰了,朝堂依然是這個鬼樣子,黨同伐異,內鬥不止,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裡。

當年死了那麼多仁人誌士,俊彥豪傑,值嗎?

他正出神冥想,晃覺頭頂暗影落下,抬頭,見梁瀟站在他麵前,凝著他道:“見了姮姮之後,你知道該說什麼,不該說什麼。”

他半是囑咐,半是威脅,薑墨辭反倒放心了,起碼眼前這個心狠手辣到令人膽寒的梁瀟,他是在乎姮姮的。

薑墨辭點了點頭,問:“姮姮好嗎?”

梁瀟唇角噙起一抹柔情:“當然好,她會與我白頭到老,為我生兒育女的。”

極繾綣溫柔的話,卻聽得薑墨辭脊背森涼,冷汗暗流。但他沒有辦法,他能做的已經全做完了,剩下的隻能看姮姮自己。

天氣漸涼,秋隨落葉而至。薑墨辭與謝晉同薑姮道過彆,結伴踏上回成州的路。

隻是這一走很不尋常,並非堂堂正正回鄉,而是由梁瀟麾下的影衛暗中秘密護送走的。

於薑姮而言,怎麼走的不重要,重要的是走了。

他們走了,棣棠和籮葉也走了,就算出了什麼事,梁瀟也無人可遷怒了。

真好。

這些日子她異常乖順,乖乖地在寢閣裡刺繡調香,按時辰去向許太夫人請安問疾,夜裡枕席間也不同梁瀟彆扭,曲意逢迎,婉轉承歡,他喜歡玩什麼花樣她都強忍著惡心默默承受。

梁瀟自然是滿意的,他想薑姮如今身邊無人,那個聒噪的丫頭和能給她撐腰的兄長和夫子都走了,所以她認命了,願意和他好好過日子。

她如菟絲花般柔弱無依,毫無生存之力,是離不開他的。

一切恰合梁瀟心意,唯一讓他不安的,便是每天清晨,薑姮堅持要喝一碗避子湯。

其實那根本不是避子湯,梁瀟騙她是太醫特意為她配的方子,性溫不傷身,但實際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藥。

清晨薄曦未散,一縷日光自九重天照進王府,映透茜紗窗紙,勾勒著坐在窗前的人。

薑姮端著藥碗小口啜飲,梁瀟坐在太師椅上看她,兩人麵上都帶著初醒迷蒙的困倦,誰也沒說話。

梁瀟想:或許還是有怨吧,不過沒關係,隻要她能再懷上他的孩子,總會慢慢認命和他繼續過下去的。

眼下,她不就是在認命嗎?

薑姮低首輕吹浮在藥上的熱氣,穿一襲月白襦裙,烏發半挽,嫻靜跽坐在榻上,眉眼溫婉昳麗,像一朵被精心養育而經受不住半分風吹雨打的嬌花。

她在等藥涼的間隙不經意看向窗外,廊簷浮延,嵐山雲影,都被鎖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紅牆裡——這些景她已經看膩了。

紅牆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著她,在召喚她。

她將藥喝完,衝梁瀟道:“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來,我們說好了,要去城南桑荊瓦子看傀儡戲的。”

她的嗓音軟糯,刻意放慢語調,無端有種撒嬌癡嗔的韻味。

梁瀟笑了,上前揉了揉她的頭,道:“好,我記住了。”

今日他果然回來得早,不到申時便回府來見薑姮。薑姮早打扮妥當,尋常衫裙妝髻,帶一對金鐲子,腰間配一隻香囊。

鐲子是七年前梁瀟把薑姮帶出靖穆王府時,她戴在身上的。而那香囊,則同她送給梁瀟的顏色款式相似,瞧上去是一對,鼓囊囊的,散發著馥鬱香氣,想來是塞了許多香料在裡麵。

梁瀟心情不錯,罕見得沒有多做盤問,攬著薑姮的腰往外走,穿過遊廊,卻遇上了梁玉徽。

這些日子許太夫人的精神頭不錯,湯藥減了大半,梁玉徽也就偷起懶,時常姍姍來遲。

她見兩人和顏悅色地要出門,打趣了兩句,倒也識趣,不多做耽擱,讓他們快走。

隻是走到垂荔遊廊的儘頭,梁玉徽覺得異樣,停下腳步回頭看去,見依偎在梁瀟身側的薑姮正回頭看她。

隔著鬆柏繁樹,淩亂花影,她的眉目略有些模糊,隻是綻在唇間的一抹笑格外燦爛,竟像回到了少年時,鮮衣怒馬,花團錦簇,活得自在愜意,無憂無慮。

梁玉徽不禁有些恍惚,癡癡回望她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藤蔓疊翠的儘頭。

她突然有些不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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