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、25章(1 / 2)

權臣妻 桑狸 16270 字 4個月前

從會仙樓到寺橋金橋的果脯鋪子並不算遠, 可這條路梁瀟卻走得甚是艱難。

大考在即,眾多仕子湧入京畿,大燕不設宵禁, 每一入夜,恰是觥籌交錯一逞風流的時候,街頭巷陌俱是成群結伴, 人煙喧雜, 好不熱鬨。

今夜薑姮突然提出要梁瀟去買蜜煎櫻桃,完全在梁瀟的計劃之外。

暗衛來不及清肅街衢、排查過路人員,隻得護衛在梁瀟身側,臨時在他周圍搭起一層人盾。

安平坊是酒肆茶鋪雲集之處,魚龍混雜, 路人不知靖穆王身份,推來搡去,擠擠攘攘,行進得十分緩慢。

饒是這樣,在回途還是出了意外。

街衢兩側鱗次排列著竹搭吊腳彩棚, 高兩層, 梁瀟經過那裡的時候,倏然自絞角欄杆後射出數支羽箭, 箭矢淩厲破風而來, 直衝向梁瀟。

護衛反應極快,火速擋在他麵前, 他毫發無傷, 但射出來的箭誤傷了幾個過路人。

幾聲慘烈嚎叫,原本秩序井然的街衢瞬間大亂,路人散若鳥獸, 撞落街邊食攤的鍋灶,一時之間,烹油沸水潑灑,更顯得亂糟糟。

幾十個黑衣人從路邊彩棚裡跳竄出來,拔刀砍向梁瀟。

護衛被驚慌失措的行人衝散了大半,留在梁瀟身邊的寥寥無幾,對方有備而來,殺招凜然,梁瀟這邊占不得便宜,被逼得步步後退。

他到底是從疆場廝殺出來的戰將,迅速冷靜下來,指揮護衛布陣迎敵,自己也拔出佩劍。

這一戰極慘烈,好幾回刺客揮出來的銀亮劍鍔擦著梁瀟的脖頸過去,他堪堪躲過,執劍反殺。

一炷香後,刺客所剩無幾,奄奄一息,京兆府亦接到消息,府尹親自帶著官差趕來。

京兆尹嚇得長跪不起,哆哆嗦嗦疊聲叫:“殿下贖罪,下官失察,下官該死。”

梁瀟沒耐煩地掠了他一眼,自袖中抽出巾帕,纏住胳膊上的傷口止血,又摸了摸護在胸前的荷葉包,摸到那五兩蜜煎櫻桃完好無損,臉色才有所緩和。

他惦記著尚在酒樓等他的薑姮,不欲多糾纏,指著地上橫陳的刺客,道:“這幾個還活著,用不著你們京兆府審,派人送回王府,自有刑官招呼他們。”

京兆尹浸淫官場十餘年,早就聽聞靖穆王府築有私牢、養著刑官,手段比大理寺天牢更狠,凡是進到那裡麵的人,就算再硬的骨頭都能敲碎碾成粉末。

他隻覺頭皮發麻,體內涼意蔓延,不禁打了個寒噤,生怕惹這閻王不快,忙道:“下官接令,會親自押送,殿下隻管放心。”

梁瀟再懶得看他,翻身上馬,直奔會仙樓。

薑姮等了他半個多時辰,已等得不耐煩。

她坐在欞窗台上,半邊身子在窗外,左手執杯,右手拿壺,媚眼如絲,搖搖晃晃,綾紗衣袖於風中狂舞,像隻醉酒的蝴蝶,隨時會展翼飛入燈火闌珊的夜空中,再尋不到蹤影。

姬無劍站在她身邊,伸胳膊虛扶著她,嘴裡念叨著:“小心,往裡些,可彆掉下去。”

梁瀟推門進來時,正見到這一幅場景。

姬無劍嚇得臉色慘白,弓腰伸臂,低聲哄勸,不時抬手擦一擦汗。

梁瀟的臉登時黑沉,疾步上前,把薑姮攔腰從窗台上抱下來。

“可真是長本事了。”他冷斥。

薑姮目含迷蒙,無辜地看向他,抱怨:“你怎得去了那麼久?”

說話間,姬無劍注意到梁瀟胳膊受了傷,纏著的巾帕本是白底,滲出點點血跡,顯得觸目驚心。

他低呼:“殿下,怎麼了?”

梁瀟渾不在意地搖了搖頭,以示無事。

雖然他沒放在心上,卻下意識去看薑姮的反應,她的目光清涼如水,淡淡掃過他的胳膊,未擊起半分漣漪,隻朝他伸出手,問:“我的蜜煎櫻桃呢?”

梁瀟怔怔看她,無端的,有了幾分傷心的滋味。但他沒多說什麼,伸手從胸前掏出荷葉包,輕輕地放在了薑姮的掌心。

薑姮將酒盅放在桌上,把層層包裹以細繩捆好的荷葉展開,捏出一顆掛著糖酪的櫻桃放進嘴裡。

隻吃了這一顆,便道:“其實也不怎麼好吃嘛,和想象中的味道差遠了。”

恰有護衛進來奉茶,她嫌棄地把荷葉裹起來,扔給了他。

那護衛是隨梁瀟去寺橋金家買蜜煎櫻桃的,是梁瀟的心腹。

眼見堂堂靖穆王殿下為了這一小包蜜餞負傷見血,又眼見一片心意被如此輕賤糟蹋,不禁為他不平,雙手接過荷葉包,衝薑姮躬身道:“王妃,殿下為了這個,在路上遭遇伏擊,他受傷了。”

梁瀟瞥了他一眼,他訕訕噤聲,將茶壺放下,默然退了出去。

雅間一時靜謐,薑姮站在桌邊,垂眸看地,濃密的睫羽低垂,半遮住眼底的神色,也不知她在想什麼。

姬無劍在一旁看著,隻覺兩人雖然沒有像從前爭吵不休,可這樣的安靜,卻更讓人難受。

他隻覺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,隔衣看了看梁瀟的傷,輕聲說:“奴帶著傷藥,這就下去取來給殿下敷傷。”

他一走,雅間隻剩梁瀟和薑姮兩人。

薑姮默了一陣兒,忽而抬頭看他,極認真地與他講道理:“你受傷是因為你樹敵太多,總有人想要你的命,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?我不過是讓自己的夫君去買個蜜餞果子來吃,我又做錯了什麼?”

她的語調幽涼,甚至堪稱冷漠,可梁瀟卻因那不經意的“夫君”二字而半點脾氣沒有,他縱容地點點頭:“對,這怪不得你。”

薑姮看他,驀得,上前拿起酒盅滿斟了一杯桂花釀,遞給他唇邊,笑說:“你嘗嘗,我剛才喝了許多,好喝極了。”

他受傷見血了,飲酒是大忌,薑姮的父兄皆是戰將,她不可能不知道。

梁瀟早就看出她心中有怨,卯足勁兒故意在折騰他,但還是遂了她的心願,就著細軟柔荑將那盞桂花釀一飲而儘。

酒香醇正,入口綿柔甘冽,可咽下去的時候卻無端有種苦澀,滲入舌尖,滑下心底。

他遽然覺得憋悶,長呼了口氣,輕聲問:“姮姮,你還想要什麼?”

珍饈佳釀也好,寶鈿珠釵也罷,隻要她能說出來,他都會捧給她,隻希望能消除她的怨恨。

原來被人恨著,被人怨著,這滋味竟是這麼難受。

薑姮微仰了頭凝睇著他的麵,清亮似皎月般的眸子裡閃過幾道詭異的光,她依舊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,嬌滴滴地問:“辰景哥哥,你現在心底是不是很難受?”

“我這麼蠻橫不講理,這麼糟蹋你的心意,這麼作賤你,你是該難受的。你心裡是不是在想,要如何才能扭轉這一切,結束這一切。要如何才能讓日子好過一些,讓身邊的人不這麼恩怨相對,讓她有幾句好話,有些好臉色?”

梁瀟不語。

薑姮卻不放過他,抬手攀上他的肩,仰頭望入他的眼底,笑靨柔媚:“過去的七年,我就是這麼過來的啊。”

麵對這樣的薑姮,梁瀟第一回產生了膽怯想要躲避的情緒。

他將目光移開,下意識不與薑姮對望,可薑姮竟掐住他的下頜把他的臉扭過來,癡癡一笑:“你怎麼不看我啊?你不是經常說我長得美嗎?從前我們還沒成親的時候,你就喜歡偷偷地看我,這會兒怎得卻不看了?”

梁瀟窒悶良久,才艱難吐出幾個字:“姮姮……”

聽他這樣喚她,她臉上的笑漸漸消退,眼底的戲謔亦淡去,恰如他們一路走來看過的伶人卸下油彩粉墨,露出本來麵目。

她甚覺無趣地鬆開梁瀟,後退了幾步,轉頭看向窗外,那裡萬家燈火煌煌,行人如織,平凡而忙碌,安寧而快樂。

“辰景哥哥。”她的語調中不再有嘲諷,而是一片澹靜:“我什麼都不想要,不想要蜜煎櫻桃,不想要華服美室,不想要富貴榮華,我隻想要自由。你若現在給我自由,我可以不再恨你了,我會努力去回憶你從前的好,永遠留在心底,記一輩子,好不好?”

這話前半段是真,後半段卻是在唬人。

若得自由,薑姮最先要做的事就把梁瀟這個人從記憶徹徹底底地剔除,她再不要記得他分毫。

梁瀟安靜聽她說完,抬起酒盅自斟自飲,末了,他柔聲說:“姮姮,你說謊。”

“我如果放了你,你很快就會把我忘了,恨不得你的生命裡從未出現過我這個人。”他慢慢走近她,不著痕跡地攬過她,讓她離窗台遠一些。

這幾步走來,身體卻不由得輕晃,他陡覺麵前薑姮的眉目模糊淺淡,踉蹌了幾步,歪身跌倒。

薑姮扶住他,避免他倒地時撞出太大的聲響。

她將他放在地上,聽見篾簾外響起均勻沉穩的腳步聲,不慌不忙地自發髻間撥下金簪,將尖細鋒利的簪頂對準梁瀟的脖頸。

姬無劍捧著傷藥進來時,恰看到這一幅場麵。

他驚愕失措,忙要上前,被薑姮喝止。

她淡淡說:“阿翁,你不要出聲,若將人引進來,我便隻能和他同歸於儘了。”

姬無劍放下傷藥,壓低聲音:“您這是做什麼?若是殿下死了,您知道會有多少人跟著倒黴嗎?”

薑姮淒然看他:“我知道,可是……我真的撐不住了。阿翁,我這些年過得什麼日子,你都是看在眼裡的,我撐不住,撐不住了。”

姬無劍不忍地彆開眼,“殿下知道錯了,您再給他次機會吧,他……他也是苦命人,他是真的愛您。”

“嗬……”薑姮輕蔑涼瞥昏睡中的梁瀟,“我又憑什麼呢?他命苦,他可憐,就非得拉我共沉淪麼?我也隻是個普通人,我救不了他,我隻能救我自己。”

姬無劍這才品出味兒來,知道她想乾什麼了。

他低聲道:“這是不可能的,外頭都是王府護衛,您根本跑不出去。”

薑姮一笑:“所以,我思來想去,要阿翁幫我。”

她趕在姬無劍拒絕之前,搶先一步說:“我和辰景是從小一起在王府長大的,我看得很明白,整座王府裡,真心心疼他,肯為他豁出命去的人隻有你。許太夫人也好,玉徽也罷,跟他都是隔著一層的,更享受他的庇護和他帶給她們的榮華。隻有你,是無私為他,不圖回報的。”

“我們已然到這個地步了,有沒有回頭路可走您心裡也是有數的。我就算今天不殺他,遲早有一天我耐不住了,難保不會殺他傷他。你真願意看到,你保護了二十多年的人,最後死在女人的手裡嗎?”

薑姮握著金釵的手陡然用力,釵尖微陷入梁瀟的脖頸,她漫然道:“你看見了,哪怕他再精明再警惕,隻要朝夕相處,我總是有機會的。”

姬無劍啞然,半晌才道:“奴要是幫了您,待殿下醒來,隻怕要把奴淩遲了。”

從前的薑姮一定不願意連累彆人,可如今被逼到份兒上,從前的優秀品質都在掙脫廝逃間丟棄殆儘,她漠然道:“你自己想辦法。”

姬無劍一怔,像不認識似的看著薑姮,驚訝於她的冷血。從前的她,是整座靖穆王府裡最純良爛漫的姑娘,憐弱惜貧,有用不完的熱情。

曾幾何時,她竟變得這麼徹底。

他長久的沉默過後,問:“您喂殿下喝了什麼?”

薑姮道:“迷藥,能讓他睡兩個時辰。”

姬無劍輕呼了口氣:“那就得抓緊,眼下這個時辰城門已關,您出不去,離開會仙樓後得先找地方躲起來,等天亮再出城。”

薑姮搖頭:“可等天亮他就醒了,隻要他醒了,我就再也出不去了。”

“那您想如何?”

薑姮躊躇片刻,道:“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一塊王府玉令,可通禁宮,可開城門。”

姬無劍苦澀撇嘴:“您可真是不給奴留一點活路啊。”

他雖這樣說,卻默認了薑姮的提議,先出去道樓內有鬼祟人偷窺,殿下命所有護衛進來嚴加搜查。

梁瀟剛剛遇刺,正是驚弦緊繃的時候,那些護衛不疑有假,依令從門口撤進來。

安排好這些,姬無劍不放心薑姮,又回到雅間。

她換下了闊袖累垂的月白綾裙,改穿對襟旋襖,係一條石榴褶裙,雲髻也重新挽得低低,將耀眼的珠璣寶釵全部拆下來,周身上下,隻有手上一對金鐲首飾。

那金鐲是從前客居靖穆王府時,她過十四歲生辰父親托人從閩南捎來的,不是梁瀟給的。

姬無劍未再置言,先去看了看伏在榻上安睡的梁瀟,探他的鼻息,又查看了他的身上,確認無新傷,才幫著薑姮把軒窗大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