薑姮聽得發愣,依稀想起離開前梁瀟曾經跟她說過,他要殺人,要殺很多人。
原來從那時起,他早就打定主意,開始綢繆。
她不可憐王瑾,當年汙蔑新政黨他就是禍首。
不過是——前人栽花後人收,收得嬌花休歡喜,還有來者在後頭。
可是時隔七年,帝都風雲再起,令她不禁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,想起了辰羨,想起她從此天翻地覆沉入潭底的人生境遇。
她兀自出神,顧時安歎道:“我本來對靖穆王還抱有些希望,現在卻有些擔心了。”
兩人相處數月,已經熟稔,顧時安有什麼話也開始不避薑姮。
薑姮聽他的話,既驚且好笑,她難以想象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對梁瀟抱有希望。她在梁瀟身邊七年,心中僅存的一點光火都被他日以繼夜的磋磨澆滅,這個人,就是有本事讓身邊人陷入絕望的。
顧時安是個頂聰明的人,怎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。
她不禁問:“在你眼中,那位靖穆王是個怎樣的人?”
顧時安洗著衣裳,低頭思忖,竟認真與薑姮討論起來:“他是個頂聰明的人,滿腹韜略,經天緯地,朝中局麵不明朗時,我就覺得王瑾那廝絕不是他的對手。”
薑姮笑道:“這話說了,又好像沒說。而今勝負已定,誰不知他的段位遠高於王瑾?”
顧時安無奈:“我這不是在與你討論嘛,一個人總有長處,也有短處,說完長處,就該說短處了。”
薑姮斂笑專心傾聽。
“這位殿下天賦異稟,可惜,太看重權勢。可是他的看重權勢又跟彆人不一樣。彆人是享受權勢帶來的榮耀、生殺予奪的快感,而他,卻好像是在躲避什麼的追趕,拚命地往上爬,不擇手段,連口氣都不敢歇。”
比說,顧時安這分析還挺形象。
薑姮印象裡的梁瀟就是這種狀態,征戰疆場時恨不得不眠不休,把犯北境的北狄打得屁滾尿流不說,還生怕對方有卷土重來的機會,險些滅了國。
朝堂爭鬥時,又步步為營,機關算計,好像少算計彆人一分就是自己吃了虧。
薑姮過了幾個月正常人的日子,情緒也逐漸平緩,能正視兩人之間的問題。梁瀟就是一個凡事都要求極致的人,極致到頭就是貪婪、自私,不曾顧及彆人的感受。
她暗自嘲諷,又問顧時安:“你怎麼會覺得他能給你希望?”
薑姮這些日子徹底見識了何為民間疾苦,何為黎庶之難,連年征戰,民生凋敝,權貴醉生夢死,百姓卻水深火熱。
這一切難道不是執政者的錯失嗎?
民脂民膏供奉他們,他們難道不該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?
顧時安道:“也許世人對他謗議不休,但我總覺得這個人並沒有壞到根上,特彆是他對新政黨的態度,並沒有斬儘殺絕,在不給人留話柄的前提下,他高抬貴手放了一馬。由此可見,他心裡對新政是認可的。”
“隻不過……”
薑姮問:“隻不過什麼?”
“他很自私,所有一切都要在自保的前提下進行,一旦涉及自身利益,他就會翻臉不認人。”
“也許是政敵太多,王瑾虎視眈眈,崔氏若即若離,他的日子並不像外人想得那麼順遂得意。他的出身一直深受世家高門鄙夷,先天不足,就得後天奮進,稍有不慎,就會眾叛親離、腹背受敵。”
這些卻是薑姮不知道的。
她早就不關心梁瀟,他的喜樂哀愁早就和自己無關。
現在聽到,也隻是淡淡掠耳過,她道:“也許,是他不該忝居高位,不該苛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。”
她說得入神,顧時安抬眸怪異地看了她一眼,兩人目光相撞,他才移開,道:“你不懂,古往今來,凡救世之梟雄無不毀譽參半的,真正的好人,心慈手軟,是不可能拯救危局,蕩平亂世的。”
“這等爛攤子,非奇才不可收。”
薑姮曾經以為顧時安是和辰羨一樣的人,溫文爾雅,悲天憫人,卻不想他能說出這番話。
她戲謔:“我以為你是個忠君愛國的人,卻不想,竟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。”
顧時安根本不怕她,戚戚搖頭:“當今天子已經十四歲了,若是個有才識的,如今就該嶄露頭角了,可他自始至終躲在崔太後身後,麵對權臣相爭,半點舉措都拿不出來。若這是太平盛世,我們可以耐心等天子長大,可現在是亂世,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,難道要在刀尖火海裡等一個稚弱天真的孩子長大,賭他能不能成為一個英明君主嗎?”
現實得可怕,卻是憂國憂民、殫精竭慮的現實。
薑姮閉了閉眼,難以想象若梁瀟真的位及至尊會是什麼樣,不想再與顧時安談論他,便將話題岔開。
兩人忙活到天黑透,才晾曬了滿院的衣裳,吳娘子送來晚膳,是熬得粘稠的黑米粥,另配了些爽口小菜,兩人正吃著,院裡孩子慌裡慌張跑來,說蘭蘭病了。
蘭蘭是個剛六歲的女孩子,病弱瘦小,一個月裡薑姮總要送她去醫館幾回,一聽她病了,薑姮和顧時安立即推開還沒吃完的飯食起身,顧時安進屋背起她,薑姮則去翻出一件厚實布襖給她披上。
兩人把蘭蘭送去醫館,郎中診過脈,說這是風寒入體,裡虛侵邪,需要立刻飲藥施針。
郎中認得顧時安,有心照顧他們,見天色黑了,命學徒關門落鎖,收拾出一間臨街廂房給他們安歇。
薑姮在裡間陪著蘭蘭飲藥施針,顧時安在外間等候。
醫館裡爐火燒得極旺,融融暖氣中飄著藥的清苦,令人昏昏欲睡,顧時安伏在案上打了個盹兒,忽得被一陣宛如雷霆的轟鳴聲驚起。
他騰得坐起身,快步走到窗前。
黑夜中光火煌煌,映亮了穿梭於街衢的千軍萬馬,蹄聲密集如鼓點,震蕩如山巒傾倒,先鋒官邊敲鑼,邊高喊:“靖穆王殿下駕臨襄邑。”
顧時安怔愣片刻,立即想起駐守襄邑的那五萬精銳。
他心底紛雜,湧過無數猜想,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,回過頭,看見了燈火稀微下,臉色蒼白如雪的薑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