薑姮點頭。
這一回不待他說,顧時安先跳出來反對:“襄邑城內那麼多好玩好看的事,你怎得就相中那破城樓了?”他至今想起薑姮一躍而下的場景,猶心有餘悸。
薑姮斜剜他一眼,不與他糾纏,直接看向梁瀟。
梁瀟也嘀咕,沉下身段與她好聲好氣地商量:“去彆處好不好?除了城樓,你想去哪裡都行。”
薑姮固執地搖頭。
梁瀟火氣騰地上來,怒道:“反了你了,幾時輪到你做主了?本王說不行就是不行。”
薑姮叫他吼了一頓,愣怔了少傾,不再堅持,低下螓首,冰瞳黯垂。
梁瀟看她剛剛恢複的一點生氣又消散殆儘,心裡難受,柔聲問:“你還想去哪裡?隻管說,說出來我就帶你去。”
薑姮隻是耷拉著腦袋,不說話。
梁瀟曆來不是什麼好脾氣的,抱著她加快了步伐,把她擱到馬車外沿上,冷道:“不說是吧?”
薑姮不理他,自己覆過身往馬車廂裡爬。
駕馬小廝低頭哈腰地跑過來問去哪兒,梁瀟狠甩緞袖,臉沉如鐵,沒好氣道:“去城樓。”
城台上寒風凜冽如刃,梁瀟生怕薑姮受寒,把自己的鶴氅解下來披在了她的白狐裘上,把她包裹得像長了層層厚實羽毛的金絲雀。
姬無劍隨身侍候,立即體貼地又為梁瀟披上一件鳳雉大氅。
兩人都暖和和的,唯有顧時安裹在一件略顯寒酸的棉襖裡,站在梁瀟和薑姮身後,鼻子抽抽搭搭,不時打個噴嚏。
如此許久,薑姮看了一眼顧時安,又梁瀟。
梁瀟心裡已開始罵娘,不情不願地吩咐姬無劍:“給他拿件衣裳。”
姬無劍抱來一件嶄新的、油光水亮的灰狐裘。
顧時安受寵若驚,連聲道謝,十分利落地給自己穿上,末了,還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。
梁瀟實在見不得他這窮酸樣,道:“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回去吧,你好歹是當地父母官,公務繁忙,本王也不好耽擱你。”
顧時安就跟聽不懂似的,傻嗬嗬立在原地:“不忙,不忙,剛過完年惡賊們都還沒出來呢。”
梁瀟鬱鈍,乾脆回過身不再理他。
自打上了城台,梁瀟就一直緊抓著薑姮的手。細膩滑涼的小手被裹在掌心裡,柔軟無骨,像一捧鬆鬆軟軟的雪,稍稍用力,就會融化在掌心間。
他不可能讓她在他麵前跳第二回。
梁瀟也弄不明白薑姮究竟在看什麼,城台下不過是些平民來往穿行,奔波勞碌,看上去就是卑微且無奈的人生。
可薑姮看得津津有味,仿佛有無窮樂趣。
過了約莫兩刻,身後飄來顧時安的聲音。
“認識王妃這麼久,我好像還從來沒有跟您說過我的身世。”
梁瀟疑心他絮叨的毛病又犯了,想回過頭去罵,誰知感覺手上一緊,薑姮反握住了他的手。
她想聽。
“我祖上也是書香門第,鐘鳴鼎食之家,我十歲之前,住的是大宅院,家中往來皆鴻儒,花錢似流水,好像永遠都用不完。”
“我父親任職中書省製敕院吏人廨舍,掌行遣中書門下文書;叔父任職銓曹四選審官東院,掌除授六品以下文官。我那個時候年紀小不懂事,沒有疑慮,一個文官清流的家族怎麼會有這麼多錢。直到抄家後才知,父親和叔父利用職權參與了賣官鬻爵。”(2)
顧時安的聲音有些飄忽:“抄家罰沒財產,父親和叔父很快被斬首,十五歲以上男丁為奴,女子入樂籍。”
梁瀟感覺身側薑姮的呼吸聲都輕了,她好像是在稟息認真地聽顧時安講,聽得入了迷。
顧時安輕笑:“我從小讀書,但我知道其實我是沒有資格參與科舉的,連考秀才當夫子的資格都沒有。可是我命好,遇見了靖穆王殿下,他高抬貴手給了我一個機會,當時他對我說,機會隻有一次,如果我中不了,就老老實實回鄉下種田,莫再做非分之想。”
“我運氣一直好,一舉中第,來了襄邑做縣令。”
“隻可惜還是窮,你說我父親和叔叔在天有靈,若知道他們費儘心機斂財一輩子,末了,後輩這麼窮,會不會氣得跳腳?”
薑姮微微偏頭,安靜聽著,沉寂許久的眼中漾起縠紋。
顧時安歎息:“你看,其實這天底下的可憐人很多。隻不過大家都不說,都在努力地活。既然生而為人,總要努力地把這一輩子過好,再難再痛苦,也不能輕易放棄。誰知道熬過這一節,會不會柳暗花明呢?”
他的聲音輕柔悅耳,娓娓而敘,連梁瀟都聽愣了。
不過他沒愣多久,虞清就風風火火跑上城台,附到梁瀟耳邊道:“京城來人了,是……”
梁瀟瞥了眼顧時安,朝虞清擺手,要拉著薑姮遠離城台邊緣,誰知她抓住城堞,站住了死活不肯走。
梁瀟實在拿她沒辦法,命人找來一根繩子,綁在薑姮的腰腹,自己拿著繩子的另一頭,臨走時還警告顧時安,讓他看著薑姮,如果有什麼差池,顧時安也彆活了。
說是走開,其實梁瀟也沒有走遠,不過找了城台上一個僻靜的地方,聽虞清回話,眼睛不時往薑姮這邊瞟一下。
顧時安狀若平常地站在薑姮身後,衝她輕聲說:“這麼多年,你是唯一一個我見過可以讓他妥協的人,雖然妥協得有限,但是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,終究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來:“王瑾死後,朝中有識之士上了一個折子,要求赦免當年新政黨的家眷後輩,允他們回鄉,參加科舉。”
顧時安不無可惜道:“靖穆王殿下不說答應,也沒有一口回絕,被他給擱置了。”
“王妃,你能不能想辦法說服他,讓他答應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: (1)出自王維《竹裡館》
(2)官製參考《宋代官製辭典》
——
大家繼續留言,我發紅包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