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瀟的目光略有躲閃, 流露出幾分心虛,連聲音都低弱:“我怎麼會認識?我自打來了襄邑,公事私事一籮筐, 纏繞得我分.身乏術,我怎有時間去結交什麼名門貴女?”
薑姮掀了眼皮斜睇他,美眸湛亮, 內含嘲諷一閃而過, 偏梁瀟隻顧著躲避她的直視,沒有發覺。
她重新伏回他懷裡,小手軟軟摸他的臉頰,溫馴柔綿地說:“辰景說不認識,那便是不認識, 隻你這樣子,倒像心虛。”
梁瀟不防又叫她戳刺了一下,心裡嘀咕,道今日他明明是來質問她的,怎得演變到最後整個翻轉過來?
好在沒過多時, 侍女便在帳外道, 晚膳已妥,可否擺膳?此事才勉強過去。
第二日, 薑姮命彆館內侍往城中各世家送了香帖, 邀來七八個綺年花貌的世家姑娘。
冬季落雪天,屋內有些暗, 侍女點了幾盞錯銀魚魫燈, 熏籠燒得極旺,姑娘們脫下鬥篷,各自都穿素淨衣衫, 打扮上卻都各自費了心思。
薑姮注意到其中一個將發綰成龍蕊髻,發間點綴白芙蓉花勝,斜簪一支銀釵,耳朵垂下一對珍珠耳璫,衣衫是緗葉雙窠雲雁綾裙,十分彆致清雅。
她留意眾女鞠禮後自報家門,到了那女子,清冷優雅,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輕聲說:“小女閨名香雪,是左諫議大夫之女。”
哦,她就是晉香雪。
薑姮心裡有數,含笑請她們坐。
侍女奉上的是酪子飲,切成細塊的梨澆上炒過的蜜糖,再用酪子絆過,盛在瓷碗裡,薄瓷色如冰晶瑩瑩透亮,瞧上去賞心悅目。
從前做姑娘時,薑姮就極會尋思這些吃食,冬日裡食材稀少,便拿梨做文章,各種吃法兒試過,隻有這一種最合她心意。
吃過一旬,眾女開始說笑。
薑姮留意到晉香雪麵上神情敷衍,仿佛對那些香閨瑣事十分不屑。
她隻當沒看見,揚聲說:“晉姑娘的發髻倒彆致,可否近前來讓我看看。”
眾女皆安靜下來,目送晉香雪走到薑姮跟前。
薑姮手中還端著茶甌,仿佛被那複雜的發髻所吸引,一時忘了放下,傾身看時,瓷甌傾覆,琥珀色的茶湯潑濺,大半都灑到了晉香雪的裙裾上。
緗葉色本素,那一大團黃色汙漬便十分顯眼。
薑姮“呀”了一聲,愧疚道:“真是抱歉,弄臟了晉姑娘的衣裳,讓侍女帶你下去更衣吧。”
晉香雪冷眸中浮過怒色,白皙的額頂皺起,垂在袖中的手不住顫抖,強力忍下去,敷衍地鞠禮:“小女告退。”
三四個侍女上前,引她去偏殿。
她一走,寢閣內安靜了少頃,有一姑娘先打開話匣子,搖著燈籠錦帕子,嗤笑:“晉姐姐與我們不同,人家是書香門第,自小讀得聖賢書,傲氣架子大,可看不上咱們這些滿嘴脂粉釵環的小女人家。”
“可彆這樣說話,人家生得美,還曾入了左翎衛將軍虞清的眼,要把她獻給靖穆王呢。”
那接話的姑娘宛若醒悟,忙朝薑姮輕拍了拍嘴,自損:“瞧我這多嘴的,在家裡我娘就說我直性子藏不住話,王妃可千萬彆跟我一般見識。”
薑姮瞧著這些成了精似的小姑娘們,和善回笑:“今日本就是玩樂閒談,想到什麼就說什麼,哪裡就有那麼多規矩了?”
她擰眉,裝作很感興趣地追問:“隻是你剛剛說得又是怎麼回事?我怎得不知道。”
那姑娘半遮半掩,看似不情願實則傾囊相告,薑姮聽下來,倒是和從侍女那裡打聽來的大致無二。
她斂袖高貴端莊地跽坐於繡榻,半點喜怒不外露,瞧了瞧更漏,約莫晉香雪快要更衣回來,指了指窗外,道:“這院子的景兒不錯,你們大約沒去逛過,去看看吧,既來了就不要拘謹。”
眾女謝恩,結伴出去遊玩。
薑姮隨她們出去,站在寢閣門外的遊廊上看她們玩耍。
長堤蜿蜒,通連粉垣和亭館,沿途有嶼石和石檻,倚石旁有蓊鬱的括子鬆,敞廳式殿門前築有高大的月台,月台蹲置嶙峋怪石。(1)
雖是冬季百花儘斂,但經人工錘鑿布置,卻是彆有一番情趣。
她欣賞美人與美景正愜意,晉香雪更衣回來了。
晉香雪眉間已有不耐,料想薑姮是知道她曾被獻給靖穆王一事故意觸她眉頭,便屈膝施禮,道:“小女有些不舒服,想先行告退。”
薑姮抬手拂篾簾,微笑:“坊間傳言,晉姑娘不僅美若天仙,而且知書識禮,性子溫柔,看來傳言不實。”
晉香雪在來時被父親囑咐過,靖穆王看似薄情冷血,但實則對這王妃很是情根深種,為她不惜甘冒風險為薑國公平反,要她做小伏低,就算掙不得側妃的位子,也千萬彆得罪王妃。
但她自小驕縱,忍下這口氣著實不易。
“小女蒲柳之姿,粗鄙性情,實在難當謬讚。”
薑姮隻隔簾看景,半分眼色都不給她,慢慢道:“若真是粗鄙,也就罷了,隻是我聽說得更加過分。你剛來襄邑時曾女扮男裝去天香茶樓參加過丹青比試,你的丹青筆墨也是上乘,老板出於公正將你的畫作評為第二名。你心底不忿,派人去打聽誰是第一,未料對方竟也是個女子,卻是個比你年紀還小出身寒微的民女。”
“那民女是畫師之女,家中寥有薄田,靠種地和父親賣畫為生。她參加茶樓的比試,不過為那十兩的賞銀,想賺來貼補家用。”
“你竟為那點好勝之心指使你的兄長晉瀾去汙蔑她與茶樓老板通奸,沽名釣譽,以不正當手段奪得畫作魁首。”
“小姑娘名節被損,又自知得罪權貴,恐連累家人,終日惴惴不安,竟一時想不開叫你們活生生逼死了。”
“而那茶樓老板畏於權勢,不得不將魁首更名為你,卻從此心灰意冷,將茶樓關了,舉家遷徙,不知去往何處。”
薑姮收回視線,直麵晉香雪:“一點虛名,一條人命,兩個家庭,晉姑娘,你真的隻是性情粗鄙?”
晉香雪不防叫人揭了老底,臉漲得通紅,半天才道:“王妃不知從哪裡道聽途說來的,與事實並不相符。我隻是質疑畫作評審的程序,在兄長麵前抱怨了幾句,兄長心疼我,才去替我出頭。後麵的事是那些人自己想不開,就算上了公堂,那也不能讓我擔這責任。”
是呀,於法,她不擔責任,不然顧時安早就帶著衙役上門了。
薑姮輕蔑一笑:“是呀,都是你兄長的不是,所以他遭了報應,讓人給打成傻子也是活該。”
晉香雪神情驟冷,清豔的眉眼浮掠戾氣,聲音也硬邦邦的:“王妃這是什麼意思?”
“沒什麼意思啊,是我打的。”她嘲諷地看向晉香雪,“何朝吟就是我,你作何感想?”
晉香雪的表情堪稱崩壞,不可置信地搖頭,呢喃:“這不可能。”
薑姮不甚在意地抬袖,伸出手接落雪,輕飄飄道:“就算我把人打傻了,你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,就像當初那小姑娘的家人也不能拿你們怎麼樣。一報還一報,上天公平得很。”
晉香雪看她輕描淡寫的樣子,久繃的弦怦然裂斷,怒火衝頂。她本就是萬千寵愛錦繡堆裡長大,心氣高不能忍,頃刻間將父親的囑咐拋諸腦後,上前質問薑姮: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”
她聲音太大,所幸那些官女們早已走遠,聽不清她說什麼,隻是往這邊看,但都很機靈地沒有過來摻和。
侍女們倒是上前要提醒晉香雪注意尊卑禮節,被薑姮喝退。
她回過頭重新打量晉香雪,雪緞衣領上一截玉頸,曲線優美宛如精心雕琢,帶著幾分倨傲不屑,“沒有理由啊,就是瞧他不順眼,打就打了,你能奈我何?”
“你混蛋!”她氣到極致,竟上前推搡薑姮。
薑姮是武將世家出來的姑娘,打這嬌滴滴的姑娘是綽綽有餘,但她偏裝樣子,被她搡得步步後退,跌撞到遊廊漆柱上。
侍女看得膽戰心驚,忙去前院稟告梁瀟。
晉香雪推了薑姮一把後,就被侍女重重圍上來挾製住手壓著後退。
在遠方觀景的官女們見動了手,也都不敢視若無睹,忙順著石橋快步奔過來。
薑姮剛才那一撞暗自控住了力道,撞得根本不疼,但她假裝疼得蹙眉,手顫抖地伏在肩上,氣急吩咐左右:“給我打。”
侍女們壓著晉香雪,相互遞眼色,站出一個道:“王妃,是不是請示殿下?”
薑姮冷聲怒道:“她當眾衝撞我,我連打她的資格都沒有嗎?好啊,那就去問,不管問出來結果是什麼,你們都從我的寢閣裡滾出去,我用不了你們這樣的侍女。”
侍女們嚇得哆嗦,站出來的那個低眉微忖,回頭吩咐:“打。”
梁瀟從前院趕過來的時候,晉香雪已被壓在院子裡,挨了十幾棍子。
侍女們見他來了,立即停手,放下棍子跪地叩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