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時安端袖揖禮應是。
崔蘭若回到崇政殿的時候,榮康帝還在午睡。
她放輕了手腳,從書匣中尋出一本當下時興的話本遊記,坐在南窗下接著天光津津有味地看起來。
那情節是勾人的,可總讓她遊離天下,不由得想起與姮姮和晏晏在槐縣的日子,她心旌蕩漾,覺得那日子離自己又近了一步,不禁唇畔含笑。
正無聲地微笑,手邊倏然多了一盞燈。
她仰頭看去,見榮康帝披著一件外裳站在身邊,手還在燈罩上,溫聲道:“小心眼睛。”
崔蘭若忙站起身,衝他斂衽鞠禮。
榮康帝早就免了她的禮,可她執意不肯,非要守著禦前的規矩,和尋常女官一般。榮康帝曆來拿她沒什麼辦法,隻有隨她去。
他坐在崔蘭若坐過的地方,隨手翻看她的話本,問:“剛剛崔太後把你叫去了?”
崔蘭若道:“官家放心吧,該說的我都說了,一字不差。”
榮康帝今年才十六歲,可十分老成,褪去故意做出來的頑劣不羈,顯得過分幽邃深沉,靜默中多了幾分悵惘:“這麼說,事情快要了結。”
崔蘭若順勢奉承他:“是,若一切順利,官家很快就能乾綱獨斷,政由己出了。”
榮康帝笑看向她,眉間有些微憂鬱:“可是朕不想結束得太早,結束了,就意味著你要離開了。”
崔蘭若一怔,道:“我遲早要走的。”
“就不能留下嗎?”
崔蘭若默了片刻,含笑搖頭:“我不喜歡這裡。”
榮康帝無奈地向後仰身,雙手支撐住身體,仰看她,俊秀的麵上鋪滿苦澀:“朕真是不明白,這裡有什麼不好?你不喜歡,堂兄的姮姮也不喜歡,你信不信,等你走了,有得是女人喜歡,會費儘心機往這裡麵擠。”
崔蘭若被他逗得笑出了聲:“那臣女就提前祝官家夫妻恩愛,子息滿堂。”
榮康帝不說話了,隻靜默地盯著她看,看得久了,臉上有了些幽怨淒清。
他突然有些明白了,這些年的梁瀟,翻手可覆萬民,覆手可救蒼生,大權在握,威風凜凜,可為什麼還是不快樂。
原來是心底至關重要的部分缺了一塊,這一塊缺失,哪怕在彆處壘得再高,也難以彌補。
榮康帝才十六歲,人生剛剛開始,可是已經覺出一種孤高寡絕無奈的悲涼。
內宮暗流洶湧,而那位“大權在握,威風凜凜”的攝政王卻早早結束了今天的朝會,整裝一新,去了章台行宮。
原因無二,今日是晏晏的兩歲生辰。
晏晏兩歲了,聰慧靈巧,會說許多話,席間也很乖巧地黏著梁瀟,讓抱讓親,可就是不肯對著梁瀟叫一聲“爹爹”。
梁瀟哄了許久未曾如願,見晏晏打起瞌睡,雙目水潤,便最後親了親她的臉頰,讓乳母抱下去休息。
晏晏走後,侍女們將膳桌收整乾淨,捧著殘羹冷碟齊齊退了出去。
薑姮正對著燈燭給晏晏做冬衣,梁瀟看得眼熱,想起了薑姮曾經給他做過的香囊,唯一的香囊,卻是為了哄騙他要逃跑,最後還被她親手給燒了。
他壓抑下心底的酸澀,湊上去問:“姮姮,你能不能給我也做一件冬衣?”
薑姮執針線的手一頓,隨即微笑:“我的針線活做得很一般的,也就晏晏年幼不懂事,不知道嫌棄。”
梁瀟忙搖頭:“我也不嫌棄。”
說完這話,立即覺得不妥,想再改再補救,可又不知從何補起,宛如他們之間的關係,明知千瘡百孔亟待修補,卻又不知從何著手。
他能給出來的,從來不是她想要的;而她想要的,亦從來不是他想給的。
梁瀟在心底哀哀歎息,終於放棄了執念,凝著薑姮的側頰,說:“收拾行李吧,過幾天我就送你和晏晏走。”
薑姮本來已經重新低下頭縫衣,聞言再度停手,抬頭看向梁瀟。
梁瀟從桌底搬出一方不小的匣子,放在桌上,起身打開。
裡麵是一些寶鈔,分散於各個錢莊,若合計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兩。再有就是一些輕巧靈便的赤金葉子、銀錁子,還有一些田契、地契。
梁瀟道:“我給你辦了一份新的籍牒,沒有人知道,足可幫你隱姓埋名一輩子。”
“哦,對了,還有這個。”梁瀟從角落裡拿出一方髹漆檀木盒子,打開,裡頭裝著那一對蛇鱗金鐲子。
他微笑:“這鐲子也算隨你曆經磨難了,當初你把它們留在了襄邑的彆館裡沒有帶走,我就把它們收了起來一直帶在身上。好歹你是陪嫁之物,留著做個念想,將來傳給晏晏也好。”
薑姮接過鐲子,默默地看向梁瀟。
梁瀟臉上掛著輕快的笑,變戲法似的摸出一份房契,“這是你在槐縣開的那間書鋪的房契,我計算過了,剛開始利潤微薄,幾乎都交了租子,我乾脆把那房子買下來了,你若是喜歡,可以繼續回去開書鋪,不過——”
他笑意微斂,倏地神秘起來。
薑姮被他撩起好奇心,抻頭問:“不過什麼?”
“那些秀才忒得孟浪,見你長得漂亮就天天去纏著你,你得雇幾個魁梧能打的護院,若是苗頭不對,立即打出去。”
薑姮沒忍住,噗嗤笑出了聲。
看來他是派人去槐縣了解過她的生活了。
真是奇怪,從前他胡亂吃醋無理取鬨時薑姮隻覺得煩,而今卻覺出幾分可愛。
大約是因為他要放她走了吧。
交代完所有,梁瀟長舒了口氣,環視這間寢閣,略有感慨道:“也不知你這些日子在這裡過得開不開心。”
薑姮點頭:“開心。”
她沒有敷衍,沒有說謊,這裡的日子衣食無憂,平靜寧謐,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,有孩童繞膝作伴,簡直可以說是無憂無慮的。
過去的十年,自從嫁給梁瀟,她沒有一日不再盼望著這樣的生活。
梁瀟得到肯定,欣慰道:“那……以後你再想起我時,可不可以把那七年的混賬都忘了,隻記得這些快樂的日子?”
薑姮定定看著他,沒有應聲。
梁瀟心中明了,卻不再強求,他道:“我要走了,你和晏晏走的那天我大約不會來送,所以今晚可能就是最後一麵了,能不能讓我抱抱你?”
薑姮垂下眸子,輕點了點頭。
梁瀟喜出望外,小心翼翼地靠近,張開雙臂,將她環入懷中。
他的懷抱堅實溫暖,如山海環繞,讓人無比心安。薑姮放鬆身體,軟軟伏在他的懷中,感受著他的心跳。
許久,梁瀟那如裂玉般的嗓音響在耳畔。
“姮姮,你還是把我忘了吧,把我那很多的壞和一點點的好都忘掉,輕輕鬆鬆地過好下半輩子。我不再強求你什麼了,你可以嫁給喜歡你、對你好的人,隻是這一次一定要看準了眼,嫁個好人,讓他一輩子疼你愛你。”
薑姮眼眶微酸,強忍著不哭。
梁瀟最後緊緊抱了抱她,霍得鬆開,起身就走。
生怕自己後悔似的,走得極快,步履生風,須臾便消失在庭院裡。
薑姮偏頭,目送著他離去的方向,終於落了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