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 番外:情縛(2 / 2)

權臣妻 桑狸 14415 字 4個月前

這事若仔細想,總是隱憂。

身為高高在上的帝王,最忌諱的便是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,雖然崔太後看上去被幽禁在燕禧殿,已為階下之囚。但這樁樁件件的事情,說明其麾下餘孽仍未死絕,她仍在帝都藏有鋒利暗箭,且反應迅敏,殺招狠厲。

這才是榮康帝最忌諱的事,才是他今日召見梁瀟的主要原因。

梁瀟道:“我心裡有個猜測,但拿不準,我要見一見崔氏才能下定論。”

榮康帝稍作猶豫,點頭應下,召來人帶梁瀟去燕禧殿。

從宮苑到燕禧殿的這條路,梁瀟曾經走過無數回,從初入仕途微時小官走到了手握重權的靖穆王,又走到權傾天下的攝政王。

這條路刻進他興衰沉浮的仕途命運,對他的人生影響深遠。

燕禧殿外重重守衛,圍得密不透風,榮康帝對外宣稱崔太後病重,需得靜養,禁止探望叨擾。

守衛見到宮都監,立即躬身揖禮,把雕花笨重的大殿門推開。

梁瀟獨自進去。

榮康帝把崔太後身邊的心腹侍女都殺光了,另派了些人來看著她,崔太後性子愈發乖戾,不許那些人靠近,統統都趕到了殿外。

偌大的寢殿裡,隻有崔太後一人,坐在窗邊的藤椅上,沐著陽光,悠閒晃蕩。

梁瀟環顧四周,看了幾息,才找到崔太後。

他緩慢地走過去,還未靠近,便聽她慢悠悠道:“辰景。”

梁瀟腳步驟頓,神情僵了片刻,輕微笑開:“我就知道,瞞不過阿姐。”

這麼說開,反倒如釋重負,說不出的輕鬆。

崔太後通過半開的軒窗仰看出去,湛藍天空一望無垠,陽光熾盛,耀得她微眯了眼。

她已經熬過了最初剛知道真相時那怨毒恨到想把人剝皮抽筋的時候,現如今平靜了許多,“我始終想不通,你圖什麼?”

梁瀟拖了把扶椅來坐,摘下兜帽和麵具,以極閒適的姿態靠在扶椅上,滿不在乎道:“我厭倦了這一切。”

“厭倦?”崔太後嘲諷道:“當初你被冤入獄,遭受毒打,求我救你的時候,可不是這麼說的。那時候你說你想往上爬,想要位極人臣大權在握,我遂了你的願,把你捧上去了,你卻恩將仇報,這樣對我。”

“這種種,你覺得是用‘厭倦’二字能了結的嗎?”

梁瀟輕笑了笑:“阿姐非得提從前的這些事嗎?這麼久了,你當真以為我查不出真相?你是身在戲中久了,自己出不來了麼?”

崔太後回過頭看他,她依舊妝容精致,一對鳳頭金釵在鬢邊熠熠閃亮,唇上胭脂紅豔如花,隻可惜再沒有從前養尊處優肆意玩弄人心的閒適,那薄敷的薔薇粉下是憔悴難掩的麵色,眼角邊褶皺堆起,疲態畢現。

梁瀟絲毫憐憫之心都無,仍舊薄笑冰冷:“當年陷害我入獄的真是新政黨人嗎?林芝芝的父親是受命於誰?他究竟是被新政連累還是被人滅口?”

“阿姐,你為了讓我死心塌地地追隨你,可真是用心良苦。你非得再一次提醒,我這十年,從源頭就是錯的,我恨錯了人,走錯了路,從一開始,我就看錯了你。”

崔太後下頜緊繃,目光淩厲森涼,忽的揚聲質問:“我就算騙了你又如何!難道不是你欠我的嗎?當年在吳江,如果不是為了換錢給你治病,我怎麼會被賣掉?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?我被賣了幾回,天天被打罵學習媚術,後來終於入了淳王府,以為能過幾天安穩日子,卻又一步深陷後院爭鬥。淳化帝無情,那些女人各個狠毒,你知道,我有多不容易才能突出重圍爬上後來的位置嗎?”

她說起往事,梁瀟反倒沒了話,仰頭沉默許久,麵容上浮起些許憂傷。

不知該為自己,還是為阿姐而傷。

崔太後揶揄:“說話啊,怎麼不說話了?是因為我又提起往事了嗎?這些往事你說給薑姮聽了嗎?你為了她不惜舍掉將要到手的帝位尊榮,緊追著她離開金陵,就算你對她這麼癡迷,若她全都知道了,會看得起你嗎?”

這話,崔太後對梁瀟說了近十年。

有意或者無意,明裡或者暗裡,總是拐彎抹角地在他耳邊灌輸:薑姮會因為他的身世而瞧不起他、輕視他,在這個世上他隻有阿姐,隻有阿姐是與他一條心的。

如今再回首,梁瀟才意識到自己曾經多麼愚蠢,竟著了這般拙劣的道。

他平靜篤定道:“姮姮不會看不起我,她心如明鏡,乾乾淨淨,從未看不起我。”

崔太後譏誚一笑。

梁瀟不想與她繼續談論薑姮,將話題轉去了另一個方向。

“東臨書院,邸舍,想殺顧時安和我的人,都是阿姐派出去的吧。”

崔太後抬眸低睨她,神情倨傲,甚至還帶了些輕蔑:“我已然是階下之囚,如何能興出這麼些風浪?”

梁瀟閉了閉眼,俊秀的麵上溢出幾分柔緩笑意,淩厲鋒棱斂儘,仿佛不過一尋常人家溫和懂事的弟弟。

“我開始時也想不通,可我在進宮時,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。”

當年住在吳江時,梁瀟和阿姐都喜歡吃魚。生活拮據,買不起魚,便自己想辦法釣。

那時阿姐忙著乾家裡的活,而梁瀟要去各個畫舫上賣糖瓜子,玉徽年紀還小,都不能守在河邊,聰明的梁瀟便做了個機關。

將魚竿綁上餌料垂釣在岸邊,魚竿的另一頭插在木質的架子上,上頭垂一顆銅鈴,一旦魚兒咬鉤,魚竿這頭上揚就會碰到銅鈴,發出叮叮當當的響動,這時不管是誰聽見,立即出來把魚竿拉回來,就能釣到新鮮肥美的魚。

這樣,勿需守在河畔,就能釣到魚。

梁瀟忖道:“我猜不需要你親自發號示令,你藏匿於民間的組織有一套獨立運轉的模式,他們隻需知道自己要殺的人是誰,一旦這個人出現,就會高效運轉起來,有報信的,有布局的,還有動手的。譬如槐縣的九琴郎和許夫子,他們就是這個組織中的人。”

“你恨背叛者,我和顧時安都是背叛過你的人,所以,你想要我們兩個人的命。”

梁瀟看著崔太後那張逐漸慘白的臉,知道自己猜對了。

他站起身要走,崔太後叫住了他。

她臉上仍舊掛著淺淡的笑,卻無端有種扭曲的感覺:“辰景,有件事你猜錯了。”

梁瀟頓住步子,轉過頭來看她。

“我不止想殺你和顧時安,我還想殺一個人,幾天前剛把她的名字放進了必殺的名單裡。”

梁瀟腦中轟然巨響,睜大了眼睛看她。

她窺破他的慌亂,反倒悠閒起來:“你儘可以去查,幫著皇帝和顧時安鏟除我的人,但就是不知道,她會不會有你們的運氣,能躲過這一劫。”

崔太後優雅地抬手扶正鬢邊金釵,緩緩道:“你說得都對,我藏匿於民間的組織有一套獨立運轉的模式,勿需事事向我請示,可依照情勢便宜行事。這就像人的命運,一旦轉起來就由不得自己,不是想停就能停下的。”

梁瀟袖下的手攥緊,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:“我絕不會讓旁人傷她,你純在做夢。”

他霍得轉身,快步走出殿門。

殿門外陽光普照,秋風和煦,更襯出殿內陰氣沉沉。

梁瀟覺得自己由身到心都涼透了,在陽光下站了站,才逐漸暖過來,活過來。

他戴好麵具,沿著碎石幽徑快步疾走,驀地,停住了。

薑姮正坐在幽徑邊的大石上,以素紗遮麵,手裡抱著方綠髹漆盒子,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裡新折的花枝,見梁瀟出來,忙迎上來,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擔憂關切地問:“你沒事吧?”

梁瀟深深凝望著她,勉強微笑搖頭:“沒事。”

薑姮踮起腳,抬手撫摸他的眉宇,想把他眉間的褶皺撫平,邊撫邊說:“不管她說了什麼,你都不要往心裡去,她是個壞人,壞人的話當不得真的,不要難過。”

梁瀟握住薑姮的手腕,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。

他的臂彎如鐵澆築,圈圈收緊,把薑姮緊攏在懷裡,嘴唇蹭著她的耳廓,道:“姮姮,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,絕不會。”

薑姮不知發生過什麼,隻覺得他奇怪,剛偏了頭想問,梁瀟卻放開了她,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,散漫地問:“你怎麼來這裡了?我還以為官家會有話想單獨跟你說。”

他猜得真準,他走了之後,榮康帝把顧時安也支走了,單留下薑姮,問起了崔蘭若。

薑姮甚至懷疑榮康帝非要見她,根本不是他自己說的什麼要她安撫梁瀟,而就是想問她一些關於崔蘭若的事。

帝王心術詭秘幽深,總是喜歡聲東擊西,不喜旁人將他看透。

“堂嫂,你告訴蘭若,朕要大婚了。”

少年憑欄而立,雙肩上浮繡的織金燮龍氣度淩厲雍貴,顯得他更像浮於雲端上的神祇,與常人隔絕。

“人選未定,但最遲明年,大燕就要有一位皇後。”

他拿出一方綠髹漆盒子,打開,裡麵盛著籍牒文書。

薑姮打開看過,這是一位二八年華的世家女籍錄,出身名流清貴的吳越沈氏,係旁支嫡女。

榮康帝把盒子推給薑姮,問:“你覺不覺得,沈蘭若也很好聽。”

薑姮知道他是想給蘭若換身份換姓氏,堂堂正正迎娶她為後,既為這份心意感動,又覺得為難:“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願意,能不能說服她。”

榮康帝的神色有一瞬黯然,歎道:“她如果不願意,那就算了。朕是做不到堂兄那般,為了心愛的女人甘願放棄帝位,隻當有緣無分吧。”

薑姮把懷中綠髹漆盒子捧給梁瀟看,道:“我真沒想到,原來官家還這麼癡情。”

梁瀟裝著心事,顯得心不在焉,聞言淡淡一笑:“他骨子裡有股執拗,自他八.九歲時我就看出來了。”

薑姮對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並不感興趣,她在意的是蘭若的心思,迫不及待想回槐縣問問她是怎麼想的。

她歪頭看梁瀟,邊走邊問:“我們什麼時候回去?”

她見過了父兄,了卻一樁心事,且自來金陵惹上太多是非,實在不想久留。

梁瀟的神情微僵,攏住薑姮的手不由得收緊,回:“我們先不走。”

“啊?”

他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正常且平靜:“千裡迢迢跋涉而來,你應當多陪陪父親,我們先不走,多待些時日。”

路上變數太多,且做不到密不透風的防範,如今之計,隻有暫留金陵,把那些該死的殺手全都揪出來。

薑姮覺得他說得也有些道理,隨口問:“那你要和我一起回薑府嗎?”

梁瀟脫口而出:“我們先回顧府。”薑府裡孩子多,不能讓他們跟著涉險。

薑姮麵露不解,梁瀟也意識到自己話裡有破綻,補充道:“我們先回顧府住幾天,我有事要和時安商量,等商量好了,我們就回薑府。”

薑姮沒精打采地道:“那我自己回薑府吧,我想晏晏了。”

“不行!”梁瀟的聲音陡然拔高:“從現在開始,你絕不能離開我半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