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明明看父親跟奶奶去奶奶家裡頭,本能地擔憂。
她是個極為敏銳的小孩,她總覺得奶奶喊爸爸準沒好事。
從小她就知道自己一家不受奶奶待見。
奶奶在隔壁做了紅燒肉給堂哥吃,都不會喊她一聲,就隨便她自己在家吃茶水泡飯。
真是茶水,從杯子裡倒出來的茶葉水,已經冷掉的茶葉水。水瓶對四歲的她來說太重了,她拎不動也不敢拎,怕摔壞了水瓶家裡還要花錢買。
現在,奶奶吃著她爸爸媽媽花錢買的五花肉,又把爸爸叫走做什麼。
陳鳳霞安慰了句女兒:“沒事,吃飯吧,菜要趁熱吃才香。”
鄭國強的嘴巴卻在發苦,剛剛吃下去的菜跟喝下去的酒都在胃裡頭翻江倒海。
他感覺有人拿了個大鐵錘重重地砸向他的腦袋,砸得他眼冒金星,眼前一陣發黑。
“媽,我是你養的吧。”他盯著麵前坐在椅子上跟樽木偶樣的女人,感覺從來都沒如此陌生過。
舅舅皺起了眉毛:“哎,國強,你怎麼跟你媽講話呢。你一天到頭回不了幾次家,都是你哥哥照應你媽。你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,不如給你媽住的自在些。這是做小輩的本分。”
鄭國強終於翻臉了:“周向東,我們鄭家的事情輪不到你指手畫腳!”
舅舅變了臉色:“國強,你怎麼講話啊?你這是跟舅舅講話的口氣嗎?你有沒有良心,當初你上高中,是哪個供的你?你早該還你哥哥的債了。”
“我上高中是因為我考得上!”鄭國強怒火中燒,“我不欠任何人的。當年我退伍以後,我給他鄭國民乾了多少免費工?訂單我去跑。款子收不回來我去要。他樓房蓋著,老婆討了,給了我什麼啊?你要算,咱們今天算清楚了,先把我在皮鞋廠那兩年的工資獎金算個明白。”
鄭母的房子跟鄭國強就隔了堵牆。
老式的房子,房梁上頭都是空的,難聽點兒講,就是隔壁放個屁這邊聲音味兒一個都落不下。
鄭國強的嗓門一大,這頭立刻聽得清清楚楚。
不少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最後目光全都落在了陳鳳霞身上。
今兒這一出,看樣子鄭家母子是
想將小的掃地出門哦。
鄭母偏心,整個安莊的人都看在眼裡,誰還是個傻子啊。
要說天底下當爹媽的就沒有真不偏心的。可偏到這份上,也蠻不容易的,好歹小的也是從她肚裡頭出來的啊。
陳鳳霞卻不動聲色,隻拿梅條肉蒸蛋給小兒子拌飯吃。
她完全不驚訝,因為上輩子也有這一出,隻不過發生在江海,時間也更晚點兒,都過了秋收。因為當年小兒子還沒上戶口,他們不敢帶著孩子回鄉。
鄭家的親戚就來了鄭國強的哥哥、母親還有舅舅以及其他幾個在江海的親友。抓周宴會也不過是在小飯館裡頭要了兩桌飯菜。就這,也花光了他們當年賣稻穀的全部收入。
鄭國強的舅舅酒過三巡,便提出了要鄭國強轉讓宅基地的事。
他在老家有些關係,縣裡頭的人下來丈量房屋麵積的時候,他就隱隱約約打聽到合並拆遷的事了。
於是這人一邊忙著自家加蓋樓房,一邊還發揮舅舅愛,幫著大外甥跟姐姐算計小外甥。
真是不嫌累得慌。
鄭國強當時就摔了酒杯,晚上回家還偷偷哭了一回。
參加外甥抓周宴的陳文斌也氣得夠嗆,他媽的,當著他的麵欺負到他姐姐一家人頭上,當他是個死的?
他當時就拍胸脯保證,讓姐姐姐夫放心大膽地回家蓋房子去。錢不夠,他來掏。
陳鳳霞得承認,要論起說漂亮話,真是沒誰比得上陳文斌。那個氣吞山河,聽的人都要熱血沸騰,感覺來了大英雄。
反正他說話跟放屁一樣,說完也就拉倒了,隻要旁邊人鼓掌就行。
兌現嘛,他不有他的困難嗎。
他的主要目的是幫助姐姐姐夫一家保住宅基地。達成這個目標就好,其他的不過是細枝末節,不用抓著不放。
這輩子,沒有小舅子幫腔,估計鄭國強也不會同意。
果不其然,隔壁傳來他情緒激烈的咆哮。
這算什麼?他被趕出鄭家門了嗎?是不是將來祖墳都不讓他進?
陳鳳霞不動如山,心道:你還真沒什麼祖墳能進。你們老鄭家從太爺爺輩傳下來的那座山在2019年就被征收開發了,所有的墳墓集體遷移到公墓裡頭去了。
真要到你走的那天,家裡頭孩子還得
給你掏錢買墓地。
她淡定,周圍的人淡定不起來啊。
有人已經開始喊她的名字:“鳳霞,你看?”
陳鳳霞抬起眼睛,笑容苦澀:“我能看什麼,我一個嫁進門的媳婦,哪有我說話的份。”
那邊的舅舅也喊了起來:“我們趕你走?你戶口都遷出去了,是你自己要走的!國強,舅舅是為你著想,到時候這事可是要看戶口的。”
陳鳳霞差點兒沒憋住,撲哧一聲笑出聲。
說到戶口跟拆遷的關係,當年也是一場鬨劇啊。關於如何補償拆遷款,那幾年真是一時一個說法,上個月說按照房子名下的戶口人頭算補償款,下個月又成了就看房子麵積。
一心一意想靠著拆遷發財的眾人思忖一番,感覺也彆糾結了,現成的路就擺在眼前啊。簡單的很,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唄。
房子跟戶口,一個都不能少。
那些年,算是他們老家人口急劇膨脹的年代,家家戶戶名下都掛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。
陳鳳霞沒臉笑旁人,她也想多掛幾個人。
可惜她跟丈夫人在江海,信息不暢,等到他們兩口子反應過來的時候,人都基本上被搶光了。他們想再動手,已經找不到能掛的人頭。最後隻能扼腕歎息。
當然,後續發展證明他們幸虧沒趕上這波熱潮。
因為請神容易送神難,後麵大家回過神來想將戶口上不相關的人請出去的時候,人家就沒那麼好講話了。
折騰一通,沒點意思就想讓他們再忙一回,當他們是什麼呢?
陳鳳霞再想想這些鬨劇,感覺人生都荒唐的很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,誰也彆嘲笑誰了。
“鳳霞!”陳大爹一直神情肅穆地坐在板凳上,這會兒卻突然間開口喊女兒的名字,還問了她一句,“你是個什麼章程?”
陳鳳霞抬眼看父親,搖搖頭:“我聽國強的。”
陳大爹立刻皺起了眉頭,顯然十分看不上女婿的模樣。
可因為顧忌著人還在女婿家坐著,他到底沒再說出更過分的話,就是聲音不太高興:“你也要有個主意,彆光聽人家的。”
這個女婿又不是他兒子,是多有決斷的人。
陳鳳霞笑了笑,將吃飽了的小兒子交給大女兒,招呼他們自己出
去玩。
陳敏佳忐忑不安地看著嬢嬢,稀裡糊塗跟著表妹去後門口。那邊有樹蔭,風吹起來涼快。
她小心翼翼地問鄭明明:“你奶奶他們什麼意思啊,趕你們家走嗎?”
說的都是什麼鬼話,她家也在江海,都買了房了。她家在村裡頭的房子跟宅基地就要給彆人嗎?
他們家又不是死光了。
隻有一個族的人死絕了,房子才會被村裡收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