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吧,她隻是覺得彆人幫忙洗頭的感覺很?爽,不?想自己洗而已。
窗外的蟬鳴一陣陣撕扯拉長,修行月的日子?一掰指頭一個一個地少?,她心口躁得慌,動輒背後一身汗。煩。
她不?想深究內心最深處那種控製不?住的酸澀感到底是什麼,抬手一撈一瓶新的酒,專挑最貴的喝。
什麼特級園四五年的羅曼康帝四七年的美樂九二年的赤霞珠,她喝著都是一個味,要是糟蹋酒能讓五條家破產好了,她要出資把五條悟買下來,讓他隻能乖乖聽她一個人的話。煩。
酒喝得醉意?熏染,她直起身來晃動了一下,身體軟得像是煮久了不?幸坨了的意?大利麵條,一步三晃,T台模特貓步都沒她走得妖嬈。煩。
天旋地轉暈成這個鬼樣子?,她還是堅持不?懈地去摸煙盒。
女士煙一根一根燃,吸一口過?沒過?肺嗆得驚天動地眼淚都從眼角飆出來也懶得管。
倚在牆上閉著眼睛猜,煙要燒多久才?會短到燙指頭。
吸一口,五條悟不?要她了。
再吸一口,她的小悟還要她。
又吸一口,五條悟不?要她……嘶。
燙到手指了。
是命運在暗示她的小悟不?要她了。
……哦,她的小悟不?要她了。
好像習慣了。仿佛理當如此?。
家裡好安靜。一直以來似乎都是這樣的。
身上的紋路在作痛,燒得慌,她一歪一扭地拐進浴室裡,霸道地躺在五條悟專用的浴缸裡。
不?就是潔癖嗎,她非要讓他難受心煩。
熱水慢慢地漫過?手指,湧上身體,淹沒脖頸,停留在了下頜的位置。
傷心像是布滿了裂痕的玻璃罐子?,熱淚順著縫隙鑽出來,但所有人以為湊合一下這個罐子?還能用,大概他也以為如此?。
熱水嘩啦啦地澆,頭發?全濕了,她想起來自己沒開暖燈,周圍黑漆漆的,安靜的像是棺槨。
外頭似乎有拉開門的聲音。
管他呢,她知道自己喝酒了就會出現幻聽。嚴重?的還有幻覺。
——直到浴室門被?驟然推開,她臉上全是熱淚摻在熱水裡模模糊糊地往外看去,正正對?上五條悟的視線。
對?方倒吸一口涼氣“砰”地關上了門。
果然是幻覺吧,她想。
而猛地關上了浴室門的五條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。
……方才?他其?實一直都在留心暄的動靜,結果剛才?忽然就聽不?見?聲了,讓他有點慌。
開了門四處張望找不?到人,沙發?邊沿一排開了的酒看得他額角直跳心中不?妙。
又喝酒、又喝酒,還瘋狂抽煙。
怒火燒乾了一整片汪洋,五條悟想著他這回真的要和她大吵一架。
憑什麼冷戰還要糟蹋自己的身體!
他現在,真的真的很?生氣呐!
浴室沒開燈倒是有嘩啦嘩啦的水聲,他想著不?會是開了水忘記關了吧。
結果開了浴室門就看到她躺在浴缸裡,白色的、沾濕的睡衣飄在水麵上。光從他身後漏進來,粼粼地照在浴缸裡的水上。她抬起手臂,似乎想要坐起來仰視他,白到透明的衣料纏在手腕上,像傳聞中鄉野間索人精魄的美豔妖怪。
隻是一秒鐘的怔然。
他不?確定自己究竟看清了沒有,完全不?確定。
怒火就這樣被?她抬手攜起的小水花稀稀疏疏地徹底澆滅了。
然而那種白皙的、柔滑的、細膩的感覺,幾乎要焊死在他的視網膜上大腦皮層的感覺中樞上。
她臉上怎麼都是水?
暄這家夥不?會是喝醉了吧?真的不?會溺死在水裡嗎?
出水聲擦過?他的耳廓響起,他懸著的心放下來,慌不?擇路地逃走了。
幾乎是下一秒,浴室開門的聲音驟然響起。
少?年根本來不?及想太多,一把竄進離得最近的房間,活像是身後有他現在打不?過?的特級咒靈在狂追。
靠。
他用力再用力地抹了把臉,結果熱意?紅意?從頸骨上一路躥升,血液突突一鼓作氣把臉色全塗紅。
他強迫自己驅除腦子?裡的東西,把眼神放在這個房間裡。
這是五條家花了大價錢打造的超大書房,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小型圖書館。
他雙手抄兜裝模作樣地轉來轉去,想起他這幾天心口始終湧動著的情緒,乾脆吧目光投放在情感一欄的書架上。
——他到底為什麼會對?暄這樣不?滿?
他雖然沒什麼朋友吧,但也知道人應該有點朋友才?對?。
所以為什麼她交了朋友他就難受到要死掉一樣啊?
五條悟深呼吸一口氣,六眼快速掃過?,試圖找到什麼合適的可以解惑的書籍。
他個子?高,習慣性先往高的地方看。書架比他個頭還要高上些許,他看到了最頂上空空蕩蕩的一層似乎有幾本隨意?擺著的書。
他眯起眼睛,打算先把這一堆擺得很?不?整齊的可疑書籍取下來。
隨手拿下來一本,封麵畫得還挺漂亮,就是這兩隻鳥怎麼連在一起了……莫名讓人有點害臊的。
翻開第一頁。
嗯?是漫畫?
貓崽靠在鬆軟舒適的雪茄真皮椅上,翹起二郎腿開始無聊地翻,試圖壓下心中那種太古怪的感覺。
居然還挺引人入勝的,看來愛情漫畫也不?那麼爛俗,他想。
悠悠翻過?了好幾頁,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。
徹頭徹尾地僵直,燙意?從腳心燒上來,熱血要把腦袋淹沒,信息超載以至於?整個人都暈起來。
他猛地把書甩開,雙手一把捂住亂哄哄的腦袋。
……嘶。
剛才?那是什麼東西啊!噫,男女主角怎麼這樣!不?知羞恥!
他堅決譴責!
……但是好想知道後麵發?生了什麼啊。
五條喵眨了眨眼睛,伸出一隻手,讓手指做出爬行狀,啪嗒啪嗒地往後爬了一段再慢吞吞地一捉,成功把無辜被?甩的漫畫撈了回來。
這麼、這麼不?知羞恥的漫畫,他就瞟一眼,嗯。
一眼之後就是無數眼。
他把書房的門鎖死了,悄悄摸摸地從第一冊 開始看。
這書畫得很?妙,人物沒有臉,而他偶爾也會有那麼點強迫症,非要摳張臉代入一下。
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挺醜的。
暄除外。
她不?是可以用“美醜”來判定的,或者說,他此?前?其?實一直都隻是模模糊糊地意?識到她和他是不?一樣的,但在這一刻,他倏然知道自己此?前?偶爾也會萌生的“要避嫌”的心思是從何?而來。
在他原先看來這些隻不?過?是一灘又一灘的器官而已,然而在漫畫裡有這樣不?一樣的意?味。
綺麗旖.旎,流光溢彩,曼妙綽約。
一個詞一個詞不?受控製地從腦海裡蹦出來,五條悟這時候有點痛恨自己過?分優秀的國?文能力,因為他見?到暄的第一麵,這些詞就本能地和她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。
所以他的腦海莫名其?妙不?聽使喚地把圖上的人換上她的臉。
他深呼吸一口氣,把書合上,一把扔回書架上,猛地拍拍自己的腦門。
……糟糕透了。不?能再想了。
感覺太奇怪了。
腦子?暈暈漲漲地走出門,就看見?暄衣衫整齊,身上仍然裹著她不?自知的香風,整張麵孔呈現出平靜的表情,仰頭望著他:“聊聊?”
就好像她剛才?濕漉漉醉醺醺地倚在浴缸壁上望著他的模樣,是他思想不?正經臆想出來的一樣。
如果是兩個小時前?的五條悟根本不?會想到哪裡去。
可現在他是兩個小時後的五條悟了。
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,又掃到自己的心口,目光呆滯,神情凝重?而悲痛。
“小悟?”暄喊了一聲,又覺得自己仍然用這樣親昵的稱呼不?好,為了表示自己很?生氣,她乾脆換上了從來沒用過?的稱呼,望著他一片空白的表情,“五條悟,你在看什麼?回答我。”
——他在看自己的心。
……肮臟了。
他正在跟自己曾經的童真作沉痛的永彆。
第27章 槿花一朝·12
暄認為很有必要重新履行一下代理家長的職責, 開啟了談心模式。
結果?這?小孩魂不守舍的,仿佛短短幾個小時內被奪舍了一樣,全程遊魂似的“嗯嗯”“啊啊”地應付完了她的話。
就在?她威嚴地表明不聽話的壞小孩是要被管教的, 就看見他的耳朵尖詭異地紅了一下, 眼神可疑地遊移開了。
已經把他氣到?這?個地步了?連正眼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?可她明明也超級生氣的啊?
暄清了清嗓子:“那從現在?開始,吃飯的時候要好好吃, 不能隻吃甜品,會蛀牙的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”五條悟肉眼可見地懊喪地抓了幾把自己的頭發, 驀地起身, 頭也沒敢回地往自己的房間裡走去,“暄等下飯點的時候叫我就是了。”
門“嘭”地關上,留下在?原地發呆的暄。
叛逆期到?了?還是說他還在?生氣?連修行都不乾了?
暄沉思了一會兒?,起身去了儲藏室,找到?了七八個鎖, 哐當?哐當?全都鎖上, 一溜的鑰匙被她用線串起來, 然後走到?五條悟的房間門口?,先把耳朵貼在?門上聽了聽, 確定?他沒有生氣到?罵她, 這?才輕輕地叩了叩門。
“篤篤篤。”
房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, 玻璃海似的眼瞳和雪色長睫在?一片幽暗中露出?一線。
好像謹慎的小貓。
暄把鑰匙掛在?房門把手上:“……這?個是儲藏室的鑰匙, 我答應你以後不天天喝酒抽煙好不好?能不能喝、喝什麼?都由你來決定?。但是小悟也不能讓我太生氣啊。”
門縫開大了一點,一隻手迅速地抻出?來把鑰匙奪走,隨即又迅速地收回去, 爾後確定?她沒話要說了以後,緩緩地、慢慢地, 把門關上了。
一句話都沒說。
……不是吧?這?小孩怎麼?突然就這?樣難搞了啊?以前乖乖的小小的就算臭著張臉生氣也超不過幾個小時的啊?
暄頭一回感?到?這?樣的手足無措。
她想了半天,還是選擇求助於萬能的書本。
她快步走到?書房,巡視一圈,忽地想起了什麼?似的,抬頭望向那一堆五條家?送過來的彩色畫冊。
上麵看上去還是和從前一樣亂,她用咒力勘察了一遍,也確定?五條悟沒有動過。
注意力從那堆不良書籍裡收回來,她抬手摩挲著下巴做思忖狀,站在?養育類的書籍上看了好半天,最後在?糾結二選一到?底怎麼?做。
良久,她一手握拳一手攤開,兩手輕輕一敲:“對哦,大人可以選全都要嘛。”
她乾脆利落地把《育兒?經》《養貓指南》全都從書架上取了下來,坐在?了雪茄真皮椅上,開始查找相關資料。
“貓貓處在?叛逆期的時候,鏟屎官如果?要強行糾正他犯下的錯誤,貓貓的脾氣就會越發暴躁……但如果?一點都不管的話,您的貓貓容易肆無忌憚越來越惡劣哦~”
“如果?家?長在?孩子的叛逆期做出?錯誤的管教,容易讓小孩陷入抑鬱情緒哦!請自測,您的孩子是否負擔過大的壓力,背負著過重的期望?是否用絕食來傷害自己?在?溝通過程中,是否神思不定?,敷衍了事,內心拒絕敞開?”
暄心中猛地一咯噔,額角也隨之一跳。
全中……
她滿麵肅穆地往下看,越看越心寒,越看越後怕。
——原來,她對她的悟醬這?麼?漠不關心嗎!他肯定?在?本家?受到?了很多委屈但她不知道吧?喜歡吃甜品怎麼?了,她就得慣著他啊!這?是他紓解心理壓力的方式欸!小孩子嗜甜也是好事啊!
這?是她最最重要的小朋友啊。
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,暄立馬跑到?烤箱邊上開始做甜品。
空空蕩蕩的甜品櫃裡不久後又被填滿了各種甜品。
暄端著數十個喜久福和熱可可,自己隨手拈起一個嘗了嘗味道,分了幾口?吞下去。
嗯,甜度爆表,是小悟最喜歡的那種甜。
就是有點齁嗓子。
她再一次叩響了五條悟的房門。
這?回又是開了一條縫,蒼藍色的眼瞳照樣警惕地打量著外麵。
“我給小悟做了很多口?味的喜久福哦——”她把托盤放在?地上,在?五條悟伸出?一隻手想要貓貓祟祟拿走的時候,倏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,眼中閃著堅定?的光,“如果?小悟有什麼?想對姐姐我說的,隨時都可以來找我!姐姐一直都會是你堅強的後盾!”
被柔滑白皙又細膩的手捉住了,五條悟心口?驟然一跳,隨後密密麻麻像是有人拎著小棒槌在?他心頭玩打地鼠,咚咚咚咚,他都想喊彆吵了彆吵了。
半個字都擠不出?來,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漫畫裡對女?主角手的特寫?:
柔軟,嬌小,對比鮮明。
真是不巧,暄的手比他的小上太多,對比也鮮明太過。
有片刻他都沒能說出?話來。
五條悟在?這?刹那間,恍恍惚惚地意識到?,暄也是個女?人。
她二十八歲了。
她身上常年?伴隨著的香氣還在?不講道理地一陣一陣地晃蕩入他的鼻腔,一路鑽進肺部和心臟,野蠻地將肺部的氧氣一股一股地擠走。
……她再不鬆手,他就要缺氧而亡了。
托盤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走了,手被用力地推開,門被不輕不重地“嘭”地關上。
她呆呆地望著緊閉的房門,歪了歪頭。
五條悟越來越寬、越來越結實的臂膀抵在?門上,心跳越來越急促,柔軟雪白的發絲垂下來擋住了視線。
彆吵。
彆吵。
拜托了,心跳,彆吵啊。
他腦子都快要亂套了。讓他想想清楚吧。
他聽到?門口?的暄站起來往回走的聲音,突然想起來她好像忘記穿鞋了。
本能地想要開門警告她快點穿鞋,一隻手把另一隻手按住了。
五條悟神色難辨地望著地上的喜久福。
他一口?一個。
第一口?,他現在?是不正常的。
第二口?,他現在?是正常的。
第三口?,他現在?是不正常的。
……
第十一口?……他現在?是不正常的。
哦,他現在?是不正常的。
對啊,他現在?是不正常的,所以為了讓自己正常,必須得采取一點措施吧……嗯。
他環顧四周,一頭白毛灰心喪氣地全都耷拉下來貼在?頭皮上,苦惱地想了半晌,臉頰被他自己摣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得通紅一片。
那就,從最開始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先改。
……
暄在?餐桌前思考晚上吃什麼?才能喚起這?小孩食欲的時候,倏爾聽到?某個地方傳來乒乒乓乓聲。
不知道五條悟又在?做什麼?,她有點擔心他情緒不對勁發泄方式錯誤,連忙放下手中的養貓指南跑去看看。
“小悟,你在?做什麼??”擔心的女?聲在?他背後響起。
一股電流順著脊柱劈裡啪啦往下躥,灰頭土臉的貓崽僵硬地轉過身,回想了一下剛剛從書房裡抽出?來的資料上的內容,努力陽光開朗地上揚唇角:“嗯,我在?做家?務啊——我要用這?間浴室哦。”
暄盯了他的笑容好幾秒,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,有些?錯愕:“……要換浴室?那間浴室有哪裡不方便的嗎——”
她說到?一半自己啞了聲。
這?家?夥的潔癖不要這?麼?嚴重吧?
她就是泡了一次他的浴缸而已,用完之後認認真真地刷了三遍,這?小孩還覺得不舒服嗎?
她艱難地笑了一下:“哦,好……啊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啊,”他也想起來什麼?似的,從兜裡把那串鑰匙掏出?來,咕咕噥噥地,“以後絕對、絕對不能亂抽煙喝酒了哦?既然你承認了錯誤,那老子也承認錯誤了,對、對不起呐。嗯,我們、我們和好?”
他第一次說這?種話,並不熟練,磕巴了好幾下。
暄像是愣住了一般,發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,驟然踮起腳尖,一隻手勾住他的脖頸迫使他低下頭,另一隻手在?他的發頂揉啊揉啊:“姐姐早就想這?麼?做了,小悟也學會道歉了欸,超可愛的——姐姐超——感?動喔。我也要說一聲對不起呐,害小悟白白擔心了——”
這?回吵架顯然是讓她真的難受到?了,在?這?個時候她忽然間就覺得鼻尖發酸,眼眶也忍不住紅得厲害。
她抬手就想要勾住她家?小朋友給個屬於大人的溫暖擁抱,結果?剛伸手抱上就發覺觸感?跟小時候的完全不一樣了。
因?為沒辦法?把他整個摟進懷裡,她的手隻能下意識地挑腰部去擁抱。
變硬變結實了,這?個擁抱。
她在?感?動之餘,默默地想,小朋友真的超級努力呢,體術訓練看上去效果?也很好啊,全都是緊實的肌肉呢。
這?麼?想來又很欣慰。
結果?她久久沒等到?他的回抱。
抬頭望去,這?小孩的麵部表情完全呆滯了,像是風化成了一座灰白的雕塑,魂已經飄走了。
暄:“?”
她遲疑著鬆開手,這?才看見灰白雕塑自動慢慢上色。
“嘭!”
五條悟再把她推出?去之後,猛地關上了浴室的門:“老子以後就洗這?個浴室了!暄禁止進入!禁止隨便抱老子!以後也禁止隨意進出?老子的房間!禁止誇老子可愛!”
怎麼?看上去比原來更暴躁了啊?
暄長長地、長長地歎了口?氣。
叛逆期的小孩真不好哄啊。
關了門的五條悟怔怔地盯著被刷得雪亮的浴缸壁,再猶疑地把目光轉向鏡子。
鏡子裡的他,臉紅得要命。
他手足無措地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麵頰,燙得他眉心一擰,乾脆衝到?水龍頭前,一把擰開,讓冰冰涼涼的水流稀裡嘩啦地衝著自己的腦袋和麵孔,勉勉強強壓下了燙意。
——他完蛋了啊。
這?絕對、絕對是不正常的吧?!
第28章 槿花一朝·13
兩個人的相處一直奇奇怪怪, 暄數著?剩下的日子,有些遺憾地發現,今年?的修行月很快就又要過完了。
隨著?他實力的增強, 大腦的負荷越來越嚴重了?, 饒是?她隻是?分擔了?一半的痛,有時候仍然會覺得非常難受。
信息過載是什麼感覺呢?
大腦針紮似的疼, 眩暈條件反射地襲來,隨時隨地都想要作嘔。仿佛乘坐了?最顛簸的廉航,氣流蠻不講理地四處衝撞, 整個人仿佛漂浮在不可控的海洋裡, 被波浪一陣一陣地卷走拍打。
所有的文字和話語都在腦中連不成具體的意思?,對所有充滿歹意的攻擊都遲鈍地難以反應。
一想到如果?沒有她來分擔的話,她的小?悟會經年?忍受這樣的痛苦,經年?失眠纏繞,她就心痛得感覺要碎掉了?。
也不知道為什麼, 她模模糊糊地感覺, 似乎在某些彆的什麼時?候, 他已?經這樣承擔過痛苦很多?很多?年?了?。
“今天訓練什麼?”五條悟打了?個嗬欠,把墨鏡焊死在麵上?, 打斷了?她遊走的思?緒, “老子就不信今天打不過暄你呐……”
暄冷靜地望著?他, 在心中肯定了?他的話。
確實, 他無愧是?天之驕子,在這方麵有堪稱恐怖的天賦。
在他今年?剛來到這裡的時?候,暄還能打敗他, 練到今天已?經差不多?是?平手?了?。每一次地打敗,她都需要費很大的力氣去修複。
要是?繼續以這樣恐怖的速度下去, 她沒幾天就要被徹底打敗了?。
她還沒忘記五條悟說如果?他打敗了?她,那她要答應他一個願望。
“今天不訓練,”暄說,“年?紀大了?,打不動了?,今天小?悟就幫我清理一下月雫山的山頭?吧,把樹枝和草都修成好看的形狀哦?啊對了?,如果?看到好吃的蘑菇和野果?要采來哦——配酒最美味了?。”
“哈?!”圓片墨鏡下滑,露出一雙漂亮的、被匪夷所思?填滿占據的眼睛,“暄在耍我嗎?”
“忍耐,也是?一種修行。”暄敷衍地推著?他的背示意他往前走,結果?對方忽地往前躥了?幾步,跟她正正好隔開了?。
她發呆了?一瞬間。
說起來,他最近似乎一直都在避著?她啊。
他好像一直都在減少和自己的肢體接觸。
——是?她哪裡讓他討厭了?嗎?
還是?說叛逆期的小?孩都是?這樣的呢。
想到這裡,她揉了?揉額角,那個計劃更?應該執行了?。
最後幾天了?,她希望他留下更?快樂的回憶。
/
月雫山非常大。
五條悟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認知到暄的強大。
常年?維持一整座山的咒力是?艱澀的,可她偏偏做到了?。
除草的機器“嘟嘟嘟”地作響,他不怎麼走心地把一片草地剃平,過了?一會兒?又神思?不定地想這一塊似乎沒剃過那再來。
一塊蒼翠欲滴的草地很快就要被剃得光禿,一隻蝴蝶飄起來,停在他身邊,突然發出了?尖銳爆鳴:“小?悟不許偷懶,小?悟不許偷懶!”
悟大人悚然一驚,抬指一彈想要把這隻見鬼的蝴蝶彈走,結果?落得滿手?碎裂的流光。
蝴蝶湮滅在他手?心。
他現在覺得,整座月雫山的蝴蝶都是?她的眼睛。
她無處不在地注視著?他。
這個念頭?讓他的麵頰都發燙起來,很想對著?空氣大聲嚷嚷彆看彆看,再看就冷戰。腦海模擬了?一下這個場景又覺得這樣隻會讓自己像個失了?智的人,就算整座山都隻有他跟暄兩個人,他也不好意思?。
而被她注視對他來說又是?這樣的美好。
但?說到底,他這樣還是?不正常的吧?
為什麼見到暄會心臟怦怦跳,為什麼見到她臉頰會緋紅、體溫會升高、耳廓會變燙,為什麼見到她在笑他忍不住也想笑,為什麼這隻手?還想被她緊緊握住千萬遍。
千萬個“為什麼”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叫,想得腦袋發疼負載過重也想不明白,這種心情到底叫什麼。
可他很確定,暄是?不可能擁有這種心情的。
他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單向的情感。
向來都是?彆人對他不吝惜地釋放各種情感,他從來不會對不在意的人產生一分一毫的思?考,看到他們他隻會覺得像看一株花、一棵樹、一塊灰撲撲的石頭?一樣尋常。
這種感覺到底是?什麼?
他的理智在叫囂著?快跑,可心臟卻在發抖尖叫要他回頭?看看。
“糟糕……”麵色通紅的少年?看著?地上?的草。
他除草除出了?一個愛心型。
左顧右盼幾秒,抬腳心虛地去糟蹋地上?的草,勉勉強強把愛心塗掉。
盤著?長腿坐下來,雙手?壓著?後腦勺低垂著?頭?,圓片墨鏡早就掉到了?地上?,他倒著?看這個世界。
這到底是?什麼種感情,他不明白。
挎著?籃子漫不經心地摘果?子、采蘑菇,他好奇之下用蒼輕輕地、輕輕地把蘑菇劈開,橫截麵美得像是?梵高的油畫。轉過一側的山,他登時?停住了?腳步。
大簇大簇的花海開得旺盛,他看到暄站在不遠處,長長的發被山風吹起。
她似乎是?合掌一拍,一隻蝴蝶就驟然飄在他的肩頭?,屬於暄的聲音親昵地擦過他的耳廓:
“小?悟,給你變個魔術,望天——”
少年?的心在這刹那間繃緊。
這是?猛獸知道獵手?準備進攻後產生的濃濃警惕。
他察覺到自己在極力地抵抗,可在此時?隻宛如被黏在蛛網正中心的蛾,越是?努力掙紮,越是?徒勞。
緊繃到脖子上?的青筋都明顯凸起,衣料之下的肌肉在充血。他在不安在警戒。
“嗒。”
像是?懷表重新上?弦的聲音。
天穹自湛藍霎時?間跌入克萊因藍,少量的雲層堆疊出萬千重的柔藍與挼藍,漫天的星河流淌淋漓,月亮在星星中間仍然奪目無比,轉瞬間從白晝到黑夜。
千萬束花被熒光勾勒出輪廓,風在吻他的發絲和麵頰,即便?是?隔著?這麼遙遠的距離,六眼仍然讓他看到了?她盈滿溫情的笑靨。
這是?她耗費龐大咒力營造出來的美景,隻為哄他開心。
蝴蝶在耳邊輕喃:“喜歡嗎?”
隨即化作明亮的齏粉和熒光。
“咚!”
是?心臟在失重。
他怔怔地望著?她,聽著?心臟重新有力地、愈發急速地躍動。
……他好像,知道這是?什麼一種感情了?,一刹那的醍醐灌頂,先前的煩惱糾結通通不作數。
這種感情是?單向度的,和旁人都不一樣的,獨一無二的,他對她的。
“喜歡。”他的聲音彌散在空氣中,是?對她方才問話的答複。
他們終麵對麵地坐在草地上?。
暄在草地上?鋪了?柔軟的方格紋的毯子,把做了?一下午的下午茶擺出來,給自己拉開一聽啤酒,給他倒上?滿滿的蜜瓜蘇打,笑盈盈地問:“這次野餐看上?去還不錯吧?”
原本?他對她的話基本?上?都要頂上?兩句嘴,唱唱反調,可這一回完全不同。
五條悟變得沉默了?。
見她看過來,他掩飾性地舉起蜜瓜蘇打仰著?頭?就噸噸噸地喝,喉結線條起伏太明顯。
“我,”又急又快地喝完,他喘著?氣說道,“下一次,我會打敗你的,暄。”
她怔了?一秒,很快重新彎起唇角:“嗯,好啊。”
暄喝完一聽酒又想開第二聽,被五條悟一個眼神掃過來訕笑著?停止了?動作,若無其事地挑起另一個毫不相乾的話題:“小?悟有想好接下來的規劃嗎?”
“啊,沒想好吧。”五條悟倒了?第二杯的蜜瓜蘇打,“可能繼續請老師授課,也可能會去國中什麼上?學,今年?還受到了?兩所咒術學校的邀請函,可能會去吧。也可能嘛,就這樣繼承家?主位後直接開始處理事情。不過呐,這樣真的超——無聊嘛。”
要十九了?啊……
暄拎起空空的易拉罐,想要把裡麵殘留的最後一滴酒倒出來。
這小?崽子也許是?看不下去了?,“嘖”了?一聲後反手?拋給她一罐,立刻又瞪著?眼睛警告:“下不為例呐。”
她拉開易拉罐豪飲了?一大口,才笑眯眯地道:“雖然說是?小?悟自己決定就好了?啦,但?是?嘛,還是?希望小?悟你能去見識更?——廣闊的天地啊。這個世界有多?壞就有多?好的嘛,不多?見識一點,這些年?給你說的道理就完全無從實踐了?嘛哼哼。”
暄喝酒太過不羈,酒液從唇角溢出來一點點,她微微啟唇,鮮紅的舌尖卷起酒液一晃而過,也沒發現他瞳孔驟縮周身下意識緊繃心跳砰砰作亂。
“見識,更?廣闊的天地嗎……”五條悟的語調微微陷落。
“就是?彆忘了?我這個[前輩]啊。”她開玩笑似的提了?一句,“每個月還是?要來見我一次的,嗯?”
“你把老子想成什麼人了?嘛,這是?肯定的啊!”他還是?一點就炸,頭?發跟著?炸,正想轟轟烈烈地輸出一頓批評她一通,唇上?就被她遞過來的一枝花抵住了?。
“小?悟,祝你永遠平安、永遠快樂,不管以後到了?哪裡,我都與你同在。”
他的耳畔響起她這樣溫柔的聲音。
他垂首,接過花。
他知道這朵花的名字,也知道它的花語。
紫色的桔梗,像極了?她的眼睛。
/
夜間時?,他墮入夢鄉。
柔軟的絮語,永恒的香氣,乾燥的手?掌,滾燙的眼淚。
夢境中紛華靡麗,浮豔旖旎,幻夢的洪流裹挾著?他往前。
看不清人影,掌紋卻深刻鮮明地觸碰到細膩柔滑的肌理,長發似乎浮在水麵,蹭過他冒出青茬的地方,連帶著?唇也作癢。
仿佛看到了?一片白皙,身軀卻沉重又輕盈。
到處是?振翅的蝴蝶,到處是?喁喁人聲。
他張口欲言,喉間像是?有成千上?萬的蝴蝶齊心振翅,心尖滾過灼燙的酒液。
他看到紫色的眼瞳欲說還休。
……
五條悟猛地坐起身來,茫然地望著?床麵。
太古怪的潮濕感覺,他驀地掀被。
……狼藉一片,恍若月光斑斑點點。
可日頭?已?經攀升,白晝快要降臨。
門口傳來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,是?她在喊他起床,說今早有事情,但?這如琉璃風鈴碰撞的聲音和夢境的重合了?。
他其實已?經記不得做了?什麼夢。
這也不是?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,但?從前隻是?在一片空茫的夢境之中行走,醒來之後發生這樣的事情,也不覺得帶著?任何彆樣的意味。
然而他此生第一次感覺到,身體在變化,在成熟,在飛速朝著?某個方向跨越前進。
大腦不記得,某個地方比他誠實——它顯然記得。
第29章 槿花一朝·14
如果換做是看那些漫畫冊之前的五條悟, 恐怕現在會態度非常坦然地尋找暄詢問夢境與這件事的關聯,雖然語氣可能不怎麼妙,但至少不會窘迫。
但他已經看完那麼多畫冊了, 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種現象到?底是叫什麼。
可他事實上並沒有夢到什麼太過不可說的場景, 隻是發現自己看到?她就有些情難自禁。
房門被不斷敲響,在他發呆的間隙, 門口的鎖驟然傳來“哢噠”一聲鎖舌轉動的聲音。被褥上還有散不去的氣味,濕漉漉的斑斑點點的罪證還沒毀屍滅跡,夢中十指緊扣掌紋的觸感?尚且分明。
他在那一刻, 頭?腦完全空白。
門被拉開一點點, 發出輕微的響動。
整個脊背登時汗濕,他失態地喊:“彆進來!”
她纖細的指停頓住了:“……怎麼今天起床脾氣這?麼大呐。好吧好吧,小悟早上想吃點什麼?”
五條悟一把將被子攏了回來,死死地蓋上,忍受著睡褲發涼的感?覺, 聲音有點啞, 帶著數不清的煩躁:“隨便, 反正?你彆進來。”
暄幾不可見地歎了口氣,在心底安慰自己不要和一個正?在處在叛逆期之中的小孩子計較, 隨即轉身:“吃完早餐之後要幫忙大掃除哦, 今天要給?房子來一個大清潔運動……”
她隨手?搭在懷裡的五條貓貓身上, 像擼真正?的貓一樣從貓貓的腦門頂一路下滑, 連帶著耳朵一起妥善照顧到?,絲滑無比地揉貓貓長長一條的背,貓尾巴也被她隨意地揉揉顛顛。
正?處在緊張狀態下的五條悟猝不及防就感?覺到?, 從發頂一路順著脊背有柔滑的觸感?,恍若細細碎碎的電火花劈裡啪啦, 連尾巴骨處都被肆意地碰了一下。
身體本?能地在反應在戰栗,理智在抗拒在自我?譴責唾棄。他猛地站起來,劈手?抽了一件寬大的睡袍穿上遮住了狼藉一片的地方,胡亂扣了扣子以後奪門而出。
“你——!”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喊暄什麼好,腦海中反複閃過她凝睇的模樣、唇角含笑的模樣、開玩笑逗弄他的模樣……
暄回頭?,隨手?重重地撫摸了一下貓貓的後頸。
霎時間,他的後脖頸也被重重地撫摩了一下。
靠……
他瞳孔失焦,目光渙散,神誌恍惚,甚至倒退一步。
“嗯?”暄疑惑地瞥了一眼他的裝束,“穿這?麼多不熱嗎?”
說著她就走上前來,踮著腳尖抬手?自然而然地就要解他的扣子讓他不要穿得這?麼厚。
她的手?突然被略有些用力地拍掉了。
空氣驀然安靜下來,靜到?能夠聽見窗外的聒噪蟬鳴,悠閒飛動的、帶著明亮光斑的蝴蝶順著儘頭?的玻璃窗斜斜地飄進來,把兩人腿的影子拉得很長,很長,身高的差距成倍放大。
“……我?不是……對不……我?不是那個意思。”仿佛被突然驚醒,五條悟語無倫次地解釋起來,他近乎驚惶地望著暄麵上的笑意越來越寡淡,抬手?就去捉她的手?腕想要看看手?背有沒有變紅,卻被躲掉了,徒留下一陣香風,幾隻攜著熒光的蝴蝶。
像是他永遠都要碰不到?她了一般。
暄轉過頭?,背對著他,很明顯在做深呼吸的動作,連著好幾下。
然後才轉過來,不鹹不淡地問他:“小悟喊我?是什麼事。”
他的白發鬆軟地垂下來,挺拔寬闊的肩脊此刻微微前弓,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極致的懊惱喪氣和沮喪後悔的模樣,與之相伴的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。
“我?錯了,暄。”五條悟說道,“我?不是故意拍掉你的手?的……我?隻是……我?隻是……”
隻是什麼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口。
“老子……算了,反正?就是超——對不起!”他一反常態地深深地鞠了一躬,在暄震驚的目光裡一把抽走了五條貓貓,“這?個暫時收回!老子以後、以後還你!”
說完,他夾著貓跑了,一把跑回房間裡重新上鎖。
他在換了一身衣物之後,對著揪下來的被單和衣服發了一會兒呆,醒神過來抓了幾把頭?發麵露痛苦之色。
……還是用[蒼]一把毀掉算了。
就是在室內容易誤傷到?四?周家具。
五條悟心不在焉地思考著,控製著咒力的輸出,一堆衣服和床單很快就變成了飛灰在掌心擦過灼熱溫度後湮滅。床上光禿禿,他疲憊地癱成大隻貓餅思考人生。
想不懂、想不懂。
他從來都是想要什麼都能得到?,什麼倫常綱紀雖然也會遵守一點,但其實真想突破也沒人能阻止,他微薄的道德感?在譴責這?個不斷躍動的心臟,不知如何麵對的羞赧和茫然一同翻滾而來。
這?是他第一次“顧慮”某個人。
出房間門的時候連睡到?支棱的呆毛都蔫了吧唧地落下來,這?個月頭?發沒修長長地垂下,看起來就是灰心喪氣。視線本?能地追隨正?在客廳裡思考插花的暄,然而他發現一眼都不能多看。
心跳好吵。
反手?接住了暄扔過來的一塊抹布,她還是沒好氣:“快點幫忙擦玻璃,擦完要幫我?擦地。”
擦玻璃的時候,五條悟兩隻手?水淋淋的,睡衣的袖子垂下來,暄相當?自然地幫他捋起來,白皙細膩的手?心按在他肌肉緊實的手?臂上,太過敏銳的感?知和六眼讓他清楚地明白她的掌紋多少?條;忍住沒抽手?。
擦地的時候,暄提來一桶水,手?滑一潑全都倒在地板上,水飛速地四?濺流淌,木屐再?怎麼輕輕地踩還是會濺起好多水花,她乾脆任性?地左右輪流抬腳一踢,“啪嗒”“啪嗒”木屐正?正?好在他身邊落下,濺了他左右兩身水。她怔了一下,隨即咯咯笑起來,他的長睫被水沾濕了,似露水從葉尖墜落。
本?來有點無語,現在被她笑得臉發紅,裝模作樣彆過臉咕噥兩句:“神經。”
心情好起來,因為她終於笑起來了。
暄把褲腿挽起來,挽到?了膝蓋上方,露出兩條修長的腿,偷懶地坐在梨花木椅上搖搖晃晃著腿玩,一手?彎折抻在椅背頂上,把臉擱在臂彎盯著他看,他一走近就用雪白的足撩起一陣水花去襲擊他。
“報複心真重。”五條悟抬手?按了按後頸項,卻在水花襲來的時候一動不動,任憑水花澆了他滿身。
因為他不躲,暄叉腰宣布今天就不生他的氣了。
說出來的話幼稚得讓他覺得他才是大人,她才是小孩。
她今年二十八歲。
他沒由來地又想。
“小悟——”暄又撩起一串水波,抬指戳著牆角的某個位置,“量身高吧,嗯?”
聽到?“身高”二字,他就像是嗅到?了貓條的貓,三兩下甩掉抹布就趿拉著拖鞋大搖大擺地過去,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惡作劇地驟然抬起足,嫩白的足尖在他的膝蓋上不輕不重地一抵。
他一哆嗦,差點被這?種小小花招給?踢得腿軟。
墨鏡滑下來一點,悟大人瞪大了眼睛,語氣硬邦邦:“彆給?老子動手?動腳!”
暄雙手?環胸:“想說小悟你很久了,彆天天‘老子’長‘老子’短的,很難聽誒——”
“你還不是天天不喊老子名字,非要喊什麼‘小悟’‘悟大人’,說了幾百遍幾千遍都不改——反正?老子就要說老子,絕對、絕對不會改變的,哼哼。”他蹚水到?了牆壁前,看著上麵留下的經年痕跡,從六歲到?十八歲。
他們其實每一年都有量。
暄每次都會在他的身高刻度上用筆歪歪扭扭地刻上感?想,無外乎是什麼誇張至極的“悟大人超高了誒”這?種吹捧之詞,他早些年的時候嗤之以鼻。
後來五條悟的身高毫不打?招呼跟座山似的拔地而起,高到?她夠不到?,於是那一次他就看到?她挽起袖口,踩著凳子給?他畫刻度線。
“十厘米,二十厘米……”暄拿著軟尺畫一道線轉過來瞥他一眼,不怎麼確定地估量,最後乾脆踮起腳尖,畫得手?抖腿抖,心想這?孩子不會真要往兩米飛長吧。
她長長的頭?發吹過他的耳畔,鼻尖,癢酥酥的,從椅子上跳下來的時候滑了一跤,整個人往後仰,眼看著要摔——五條悟能想到?她估計會懶得動,任憑自己摔到?地上攤成一個“大”字,因為摔不死。
但想想還怪疼的,所以那時候他就伸手?接住她了,用一個公主?抱的姿勢。
回憶中斷,他走到?刻度線前,伸手?比劃了一下,然後轉過身來,站得筆直。
這?個時候對自己不爭氣耷拉下來的頭?發有意見了。
暄從椅子上下來,替他看身高,幾乎是繞著他打?量了一圈,嚴格確定各個角度下看到?的身高都是一致的,才不可置信地道:“不是吧……小悟,你快到?一米九了誒。”
這?怎麼長的啊?
她伸手?比劃了一下他和自己的差距,後知後覺地發現這?個動作有點可笑。
但他們已經完全顛倒錯位了。
怎麼看他都比她更像是年長者。
暄又低頭?瞥了一眼自己赤著踩在地板上的腳,濕漉漉的。
……她好幼稚啊。
腳趾開始摳地,她目移,隨口找了個話題:“小悟,什麼時候把我?的貓還我?啊,我?還要拿去洗一下。”
五條悟重新拿起抹布,想起剛搶走五條貓貓時就察覺到?它身上全都是暄的氣味了,語氣有些微妙:“你想怎麼洗。”
“手?洗也行?,然後用晾衣夾把貓貓的耳朵和尾巴夾起來…啊或者機洗,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變形。”
兩種方式聽起來都痛得要命。他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,尾巴骨莫名泛痛。
正?想出聲反駁,暄的眉心倏地蹙起。
他聽到?她遲疑了一會兒,還是大踏步湊近窗邊,往外極目遠眺,喃喃:“……五條本?家怎麼來了。”
……
“……總而言之,明天是擇訂的百年難遇的良辰吉日,悟的父親也決定明天退位,讓悟繼承家主?之位。”還是五條夫人坐在她和五條悟的對麵,唇邊噙著笑,“所以修行?月提前結束。”
五條悟皺眉:“百年難遇的日子……這?種說法您都信呐?”
他雖然說著不信的話,可語氣態度裡對這?位母親是尊重的,臉上露出些暄平時沒見過的神情。暄有些稀奇,想來這?就是五條悟和家裡人的真正?相處方式。
“當?然相信,”五條夫人笑吟吟的,流眄的眼瞳裡倏地閃過了一絲狡黠,語氣輕飄飄的,仿佛在說“今天真是個好天氣”這?種寒暄之語,“月雫,你帶著悟好好看過祖傳畫冊了嗎?”
暄甚至還錯愕了一秒,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,神情頓時緊繃起來;五條夫人的目光又漫不經心地滑過五條悟,發現他的表情有一瞬的不太自然,心下登時了悟。
她就知道嘛,男人沒幾個不愛看這?種東西的——怎麼可能會對這?方麵不感?興趣呢。
“所以悟,今天想好了麼,”五條夫人朱唇輕啟,“要幾個小妾?旁支和彆家都有備選人,畫冊已經有三本?了……嗯,禪院家的和加茂家的也有呢。”
她饒有趣味地盯著兩人的神情。
暄的表情一片空白,什麼都來不及反應,而五條悟第一反應是轉過頭?去看暄的神情態度。
——真是,有趣極了。
五條夫人想,她這?個兒子,離經叛道得很呐……不過能給?她的丈夫帶來深深的煩惱的話,她倒是樂見其成。
暄的神色有點凝重,慢慢地轉過頭?去看五條悟,欲言又止。
她想說好多話。
比如說,這?是現代社會,講一夫一妻製的,什麼破玩意兒的陋習,要不得要不得;比如愛情觀上她覺得得像王子那樣,隻喜歡一朵玫瑰,正?如種花家經常說的什麼“一生一世?一雙人”一樣;又比如她想說……
她什麼都說不出口。
她在這?一瞬間甚至有點害怕五條悟會答應。
她怕自己教出來的小孩會讓她失望。
她……
“不要。”五條悟把墨鏡重新推回去,煩躁得很,“煩死了,讓他們都死了這?條心呐,老子有潔癖。”
暄長鬆了口氣,才發現後背全都是冷汗。
五條夫人微微一笑,款款起身:“那我?們下山——”
“等等,”五條悟忽然把視線移回來,沒什麼距離感?地湊得極近,“我?要先和暄比試一場——我?會贏的。”
暄眨了眨眼,倏然想起來那個約定,平靜地道:“那如果小悟這?次輸了,就答應我?一件事情吧。”
賭注明顯讓這?場比試更具備吸引力了,直到?上場之前,五條悟發覺自己一直處在高度興奮的狀態下。
瞳孔微張,肌肉充血,心跳急促。
——如果他贏了,這?就是他和暄作為[學生]和[前輩]最後的對決。
第30章 槿花一朝·15
暄和五條悟隔著數米距離, 對立而站。
空氣中浮動著悶熱的潮氣,天色自寶石般純淨的藍倏爾潑上了黛色,蟬撕扯著嗓子?鳴叫, 被滔天漾開的咒力驅逐地往外逃離。
他們屏息凝神, 都在等待——第一滴飽滿的雨珠墜落,那時, 就是開戰的信號。
五條夫人?倒是心情很好地坐在從房間裡搬出來的巴塞羅那椅上,侍女在她身邊畢恭畢敬,火紅的大和傘撐開, 神情略帶緊張地望著場地裡對峙的兩人?。
“春擔心悟輸?”五條夫人?把下巴支在手掌上, 懶懶散散地?瞥侍女一眼。
侍女臉紅了,很快又搖頭辯解:“不擔心悟大人?會輸——是擔心悟大人?會受傷。”
五條夫人?的唇角牽起一個了然的笑,隨即,她輕輕地?握住侍女的手腕,鞋尖點地?, 她、侍女、巴塞羅那椅瞬間往後退了數十米!
不過瞬息之間, 巨大的咒力將她們方才在的那一塊地?夷為平地?, 光禿禿一片,連根草都沒?剩下。
“啊呀啊呀, 真是粗魯呢, 悟還不懂欣賞美啊。”五條夫人?鬆開了侍女的手腕, 一滴雨落在了她的眉心, 緩緩下滑。
“開、開打了……悟大人?,好?厲害!”侍女的眼神亮晶晶的,一副“我家悟大人?果然超級厲害”的表情, 麵上肉眼可?見的是真心的喜悅,“現在的實?力遠遠超過我了呢!真不愧是悟大人?!”
她不禁又把視線轉向另一側的月雫, 被對方周身溢出來的巨大咒力和殺意震住一秒,忍不住喃喃:“……好?強……現在的我也殺不掉她了。”
整座山頭千瘡百孔,到?處都是[蒼]留下的斑駁痕跡。
五條夫人?笑了一下,用“那天吃什麼好?呢”那種稀鬆尋常的語氣,不經意地?道:“春不會以為,自己曾經有過能殺掉她的時候吧?”
侍女怔了怔,轉過頭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女人?。
她跟五條夫人?的感情還算深厚,但她一直都讀不懂她,有時候甚至覺得?她很奇怪。
“哦~忘記說了,[月雫]這種物種,咒力自誕生起是一直在遞減的,你?沒?發現嗎?月雫山的咒力慢慢地?變少了。”五條夫人?心血來潮似的,眼神散漫地?滑過堪稱殊死搏鬥的兩人?,“因為啊,[月雫]這種東西跟六眼神子?的羈絆很強嘛,她們花幾百年的時間休養生息,在神子?們誕生之後,隻要他們接觸,[月雫]的咒力就自動滋養著他們。”
侍女縮了縮脖子?。
……為什麼在五條夫人?的嘴裡,六眼神子?跟吸人?陽氣的狐狸精似的。
“月雫的咒力一直都溫養著六眼神子?呐——隻要他們見麵越多,月雫死得?就越快哦。”她的聲音輕輕的,柔柔的,甚至含著笑,卻讓侍女心中微微一涼。
“月雫可?是很脆弱的生物啊,脆弱到?——她有無數種死掉的方式。”五條夫人?望著遠處,五條悟的五指掐住了暄纖細的脖頸,然後一把將她摜到?地?上,“走?吧,結束了啊,悟真的長大了呢。”
“是老?子?贏了……”五條悟鬆開手,喘著氣,撐在她的上方,瞳孔因為高?度興奮而放大。
脖子?上還是無可?避免地?留下了指痕,暄仰躺著,他的氣息打在她的頸側,酥酥麻麻地?癢。
暄望著他,忽而平靜地?笑了一下,從他的桎梏中抽出一隻手,像揉小狗一樣,按在他的頭頂上疏疏懶懶地?揉:“恭喜。”
他毫無距離感地?把麵孔往下壓了一點,眼眸一眨不眨地?專注地?望著她:“暄說了什麼事情都會答應我的吧?”
“隻要我能做到?。”她失笑,還是側過臉,隨後一手貼在他的麵頰上,將他的臉往後推開,“起來,彆壓著我。”
其實?也沒?壓著她,就是這個姿勢實?在有點糟糕而已。人?家貨真價實?的家長就在旁邊看著,暄可?不想讓對方誤解什麼,萬一以此為借口提出要殺掉她——她確定目前的自己已經沒?有辦法大言不慚地?說,整個五條家沒?人?能打敗自己了。
五條悟翻了個身,反手撐在地?上,身子?後仰,天空延展色的眼瞳注視著遼闊的、烏雲翻滾的天穹。大滴大滴的雨澆下來,他開了無下限,順帶著把暄攏進?了自己的範圍,一起遮雨。
“所以小悟想要什麼?”暄說,“馬上要回家了吧,提早一點跟我說比較好?,這樣我才有空準——”
“我要和你?斷絕師生關係。”五條悟說,語氣很認真很認真,沒?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。
暄的話音硬生生地?掐斷了。
耳邊隻有雷鳴、落雨的聲音,似乎還微微顫動,也許是耳鳴;鼻尖嗅到?了泥土鏈黴菌的腥氣;五條悟的無下限開得?還不是很熟練,她伸出一隻手的時候,一滴飽脹的雨水就滴落到?手背,更像是燙在眼尾。
“……什麼?”她輕聲地?問道。
大腦好?像停滯的鐘擺,被關在玻璃匣子?裡一動不動;仿佛鐘樓裡沉默亙古的鐘;思忖來思忖去又覺得?是聽?錯了,嗯,是聽?錯了,於是想要正常微笑著回應一句,唇角卻恍若鏽了的鎖,她的敲鐘人?主動把鑰匙弄丟了。
於是這小孩似乎還嫌不夠紮心似的,不講中個任何緣由,抓了抓柔軟的頭發,臉上飄上一層淡淡的羞赧,好?像和她斷絕關係是一件值得?他歡呼雀躍的事情,他乾脆又把話重複了一遍,還攜著點驕傲的意味:“我要和你?斷絕師生關係。”
“隻有這個不可?以。”她終於緩過來了,目光如鋥亮的刀,清泠泠地?割過他的眼瞳,是他從未見過的厲色,“隻有這個不可?以!”
失態。
麵對他,她似乎總是失態的、不成熟的、任性的大人?。
冷靜下來之後,她才發現五條悟沒?說話,眼眸裡全都是堅定的神色。
於是暄知道了,這一回他不是在說玩笑話。
她的嘴唇微微張開,想說點什麼感性的“你?討厭我嗎”之類的話;最後也隻是問一句“原因是什麼”。
他的原因是那樣冠冕堂皇,可?她直覺他在糊弄她:“——我都打過暄了誒,可?以出師了嘛。”
看夠了戲的五條夫人?適時出聲:“悟,要回去了哦。”
回去。
暄這才意識到?,如果他回去了,那他們彼此之間就毫無關係。
“——算了。答應你?就是了。”她垂下眼簾,“你?以後還會來看我嗎,小悟。”
五條悟說:“當然會呐——每個月我們都要見麵啊?你?不會是想反悔吧?沒?門哦,立了束縛的。”
明明是他說要斷絕關係,現在反倒責備起她不守諾言。
委屈在心底默然地?蔓延,她斂眸。
“那我們以後是什麼關係呢?家主和月雫?”暄的神情微微冷淡下來。
心脆弱到?像是燃燒完的灰燼,被風輕輕一吹就要發顫湮滅。
五條悟是她跟這個世界聯係的唯一一根線。
馴養者天生具備決定是否放棄被馴養之物的能力,被馴養之物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第一個馴養者。
她也不覺得?自己有第二個馴養者。
其實?暄在最初來到?這個世界、蘇醒意識的時候,曾經想過,憑什麼她要被另一個人?控製,還是一個比她小這麼多的人?,憑什麼月雫一族存在的唯一使?命就是為了六眼神子?。
這個疑問始終纏繞,直到?她第一次見到?這個小孩,和他雪睫之下的冰藍眼瞳對上。
究竟有誰能不愛他。
所有事先想好?的反抗之語在那一刻忘了詞,那麼多年以來,她察覺到?[羈絆]越來越深。
但她告誡過自己,底線是就算他離去,他棄養,那她也不會喪失一切的生存意誌。
“唔,”五條悟給了一個模棱兩可?的回答,“……會變化,在變化之前,是朋友,是重要的人?。但是現在不能告訴你?。”
暄定定地?望著他,好?半晌才真切地?鬆了一口氣,挺直的脊背一下子?垮掉,她往後一倒,仰躺在雨水裡,任憑沾著暑意的熱雨浸透了自己的頭發,懶洋洋地?揮了揮手趕人?:“回去吧。”
這小孩內心裡果然還是個小孩,惡作劇得?逞般笑嘻嘻地?俯身湊近她,撈了一把她的頭發,像是撈水中月一樣:“暄剛才是不是要哭了呐——”
“嗯。”她輕輕地?應了一聲,“是已經哭了啊。”
雨水打在臉上濕透了,她抬掌蓋在自己的眼睛上。雨聲急,剛好?遮住了她話間的顫音:“……還以為你?真的完全不要我了啊。”
五條悟的笑容僵硬在唇角。
他發現自己玩笑開大了,他真的把她惹哭了。
墨鏡摘下來,他手足無措地?望著她,手想碰著她的肩膀又不敢:“真的假的——騙人?的吧?暄哭了?啊——老?子?、呃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小悟,”暄的手還蓋在眼睛上,“抱著頭,圓潤地?滾下月雫山,我現在不想看到?你?。”
她的眼淚混在雨水裡,顯然是傷心透了又長鬆了一口氣,情緒大起大落之下的生理反應。
五條悟人?生第一次遭遇如此重大的危機,比上一次她有朋友還可?怕:
他把暄狠狠惹哭了。
武力值爆表精通四門外語理科能力超強從來順風順水的悟大人?猶疑了一會兒,探出雙手,抱住了頭,蹲了下來,眼一閉,心一橫,開著無下限就開始真的往後翻。
“悟大人?——”侍女的驚呼聲讓暄挪開了手,偷偷往五條悟那邊瞥。
她的小悟真的在做她氣話之下的動作。
倒沒?覺得?解氣,看著他身上的傷口又開始汩汩地?流血,心疼先一步翻湧而至,暄一把扯住他的手腕,讓他停了下來。
他身上方才被雨衝刷的差不多的血又淌出來了,而他跟感覺不到?似的,對著她遲疑地?打量了一會兒。
暄真的是被搞得?沒?辦法了,乾脆一並蹲下來,跟他平視,然後兩隻手各自貼上他一側的臉頰,揉貓一樣亂揉了一通之後,才凝睇著他道:“小悟以後不要跟我說這種話了,我會超級傷心的。”
五條悟被她搓著臉,瞅見她眼睛裡殘留的傷感,怔怔地?點頭。
“我的小悟非常棒——非常棒,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支持。但是如果可?以,我希望小悟不要被拘束在禦三家裡,你?要看看更廣闊的世界。”她把以前說過的話再次強調一遍,“我希望你?在經曆更多以後再做決定,嗯?”
他慢慢地?點頭。
臉頰被鬆開了,心臟卻發軟作痛,仿佛掉進?情愛的三萬裡弱水之中。耳廓和脖頸變得?好?燙,他忽然好?想捉著她的手,用舌尖吻掉她泛紅眼尾的淚,可?是不能。
再快點,再快點。
五條悟把圓片墨鏡重新戴回去。
他要再快點變成最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