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本隻打算隨便說幾句的朱克,對上沈年的眼睛,傾訴欲一下子爆棚。
“那還得從八年前說起……”
這是一個有些淒美的愛情故事。
是一個貧民窟女孩,和一個外國人的愛情故事。
朱克用了大篇幅去描繪他第一次見到那姑娘的美貌,甚至還用他那台老舊的手機上的屏保佐證,沈年撐著腦袋,認真地看了一眼。
事實上,這姑娘並不符合大多數華國人的審美標準。
塌鼻梁,厚嘴唇,再加上長年吃垃圾堆裡撿的膨化垃圾食品,讓她整個人顯得有些浮腫。
唯一值得稱道的是,她有一雙看起來會說話的眼睛。黑乎乎的,泛著亮光。
“確實很好看。”
沈年肯定地點了點頭,他並沒有在說謊,任誰對上這樣一雙眼睛,都很難昧著良心說這姑娘難看。
尤其是這是一雙來自貧民窟的眼睛。
沈年幾乎能想象到朱克初來乍到,在昏沉沉的貧民窟中,順著聲音一回頭,對上那雙眼睛時,眼底的驚豔。
“她是那場戰爭留下的遺孤,”朱克懷念地摸著手機屏幕,“也是唯一一個貧民窟出身的管理員。”
“她會說英語和法語,甚至還會一點點中文,全都是從遊客身上自學的,是不是很聰明?”
“可惜她出生在這裡。”
沈年的手緊了緊,朱克的表情空茫茫的,“也怪我,你說我那時候為什麼要回國呢?”
這位貧民窟姑娘熱情又聰慧,擁有極佳的語言天賦;而剛來這的朱克天真且善良,輔修了多門語言。
他們幾乎是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。
然而與這姑娘接觸越多,越了解她的天賦,朱克就越替她不值。
這種對於天才的惋惜,讓他在最熱戀期的時候,決定回國。
一是為了跟父母交代一下,看能不能解決結婚問題;二也是想了解一下兩國的政策,看能不能讓女友到華國求學。
“我本來是想先回國鋪墊一下,再帶她一起回去,”
朱克苦笑,“但我萬萬沒想到,等我回來的時候,就再也找不到她了。”
女友消失了。
在這個人魚混雜的貧民窟,消失一個女生,是再正常不過的事。
那段時間,朱克瘋了一般地抓人就問,然後卻得到一個更不能接受的答案。
“在我走後不久,”
朱克笑得像是在哭,“她發現自己懷孕了。”
孕婦自然不能繼續當管理員,女友被毫不留情地趕出管理員隊伍,沒有一分錢的補償。
失去了管理員身份的女友,不敢繼續在貧民窟住下去。
“所以她耗儘所有積蓄,租下了這間公寓。”
“為什麼還是離貧民窟這麼近?為什麼樓層這麼高?因為她那時候隻能租得起這種公寓。”
朱克躺在沙發上,看著灰蒙蒙的天花板,自言自語道。
“那時候我在乾什麼?我在陪父母喝早茶,我在跟朋友聚會。”
“我是混蛋啊。”
淡淡的悲愴氣氛在室內彌漫,沈年也望著天花板,沒有試圖插話。
他知道故事講到這裡,朱克已經不是為了得到聽眾的回應,而是想將這麼久以來壓在心裡的石頭,稍稍挪開一些,喘口氣。
果然,好不容易將那點哽咽壓下去,朱克又緩緩地繼續道:“有人說她死了,被埋在了公墓裡;也有人說她被□□那群人藏了起來。”
當然,還有一種說法是她跟有錢人跑了,但朱克甚至說都不屑說出來。
他相信女友的品質,自然不會信這種莫須有的謠言。
“於是我買下了這間公寓——可惜裡麵生活的痕跡已經被房東全賣掉了——等啊等啊,一晃就過去了五年。”
“這五年來,每一具屍體被挪出公墓,我都會去看。”
有些屍骨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,有些甚至連證明身份的牌子都找不到了,但朱克就是堅信,這裡麵沒有女友。
“昨天我去看了最後一具,”他如釋重負地笑了,“沒有她。”
公墓的租期是五年,所以隻要排除所有在五年前在那個時間點附近的屍體,就代表女友並未入墓。
至於幫派那邊……
“我還要感謝你和呦呦,”朱克望了眼沈年,“如果不是你們,我絕不可能入□□如無人之境。”
他花費了五年跟幫派裡的每一個人打好交道,摸清了幫派的底,也成功讓自己變得臭名昭著。
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至少他確定了他的女友絕不是被幫派裡那些人帶走的。
沈年恍然:“怪不得我就嚇了這麼幾天,那些人就潰不成軍了。”
原來還有朱克在使力。他還尋思著都是□□的人了,怎麼一個二個膽子那麼小。
“就算沒有我,你再多嚇幾天,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的。”
朱克不在意地揮揮手,眼睛裡總算流露出些許的欣喜,“沈年,她沒有死,也沒有被他們帶走。”
沈年也笑了,他望著天花板,哪裡不知道朱克是在自我欺騙。
但人有時候正需要這樣的安慰,才能繼續堅持走下去。
“是啊,”他說,“我估計她是躲在某個角落生你的氣呢。誰讓你自己提前回國的?”
“還不快把我弟妹找回來?我話放在這啊。”
沈年擲地有聲:“等你們團聚,我一定給你們封個大大的紅包!”
在這個國度,斷電是家常便飯的事。
沈年這句話一落地,公寓內也應聲暗了下來,良久,朱克的聲音在黑暗中緩緩響起。
“我已經聽到了,你可不能反悔啊。”
“我就是拚了命,也不會放過這個坑你的機會的!”
窗外又傳來了歌聲。
“知道了——”沈年懶洋洋地拉長調子,“守財奴!”
他們兩個都知道,是該到離彆的時候了。
朱克需要繼續去彆的地方尋找女友的蹤跡,而沈呦呦和沈年也快要離開了。
在離開之前,沈呦呦先找到了奴雅的弟弟,將昨天拍攝的照片遞給了他。
弟弟快活地接過信封,然後發現了不對,“欸?怎麼有兩張?”
“因為我發現你做另一件事更快樂。”
沈呦呦伸出食指,神秘地晃了晃。
【什麼什麼?昨天我光顧著看打架去了,沒怎麼注意到呦呦拍了什麼!】
【我也!昨天的那一係列太精彩了,簡直是可以載入史冊的程度哈哈哈哈!】
【你這個史冊,是那個“shi”?(doge)】
弟弟打開信封,先是露出第一張。
在汙濁不堪的糞坑中,幾個少年,穿著縫合而成的膠質皮套,迫不及待地展現著自己手中的碎鑽。
有的皺著眉頭在奮力翻找,讓溝裡濺起陣陣漣漪;
有的用雙手捧起,黃色的渾濁液體中,幾顆小小的碎鑽閃閃發光;
有的將碎鑽高高舉起,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,還沾了一些黃色的不明液體……
這是一副極其震撼的畫麵,更震撼的是,這還是一張動態照片。
幾位少年的動作被捕捉的很好,以至於明明背景臭味熏天,但觀看的人聚焦點卻始終牢牢地固定在幾位少年身上。
準確的是,他們的笑臉上。
【我怎麼覺得……他們的笑臉比鑽石還要引人注目,尤其是眼睛,也太亮了吧?】
【我突然想到了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我感覺沒有比這句詩更適合形容這張照片的。】
【很難想象十幾天前,他們還都是一臉麻木的樣子。】
【我記得第一次往貧民窟看的時候,我被嚇了一大跳,因為那些眼睛實在太恐怖了,麻木不仁的、昏昏沉沉的、黯淡無光的。】
【呦呦真的成功了,她確實改變了貧民窟。】
……
“幫助”的票數開始瘋漲,眼看著就要超過半數。
就連朱克也忍不住多看了眼那張照片,弟弟更是愣了半天,忍不住哽咽起來。
豆大的淚珠直接從臉上滾了下來,滑開一道痕,沈呦呦手足無措,“你彆哭呀?怎麼了?深呼吸深呼吸!還有一張照片呢!”
最後一句話暫時止住了弟弟的眼淚,他胡亂在臉上糊了一把,特意用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下翻——
如果說上一張照片讓人感動,那第二張照片,就如同一道驚雷,瞬間將弟弟震住了。
他甚至都忘了哭泣,眼淚凝固在臉頰上,他愣愣地盯著這張照片。
照片中,他一腳將其中一個總是耀武揚威的幫派人踢到糞坑裡,臉上滿是暢快的笑。
而其他同伴,哪怕是被壓著打,也始終帶著一抹不服氣的笑。
這是一張大逆不道的照片,他記得,這裡麵許多被他們壓著打的人,都是比他們高一個等級的存在。
如果平時遇到,他們不僅不能不敬,還要立刻點頭哈腰才是。
但他們昨天竟然敢跟他們打架。不僅打了,還敢笑得那麼開心。
而那些理論上應該堅不可摧的高等級人,卻滿臉的痛苦,被他們輕而易舉的壓著打。
弟弟難得的,感到一絲迷惘。
他呆呆地看向沈呦呦,怯怯道:“呦呦,這樣是不對的……”
他不該因為這種事感到快樂。
沈呦呦困惑,“為什麼不對?”
弟弟被問住了,他也具體說不出什麼不對,隻能不斷地重複道:“這樣是不對的……”
“我們華國有一句話,”
朱克忽然道:“叫做‘王侯將相寧有種乎’。”
弟弟茫然地抬頭,顯然沒有聽懂。
倒是沈呦呦通過這句話理解了弟弟的害怕,她更困惑了,歪著頭仔仔細細地觀察了遍弟弟。
“簡單來說,就是沒有生來就高貴的人,”
朱克對上弟弟投來的視線,忽然發現,這些眸子已經隱約有了幾分女友的風采。
“那些稱王侯拜將相的人,難道就比你們高貴嗎?”
這話還是太過抽象,弟弟似懂非懂,倒是一直安靜的沈呦呦忽然說話了。
“我看了好久,”小姑娘困惑道:“奴津,你難道比他們多一個眼睛嗎?還是多一個耳朵?”
奴津就是弟弟的名字,他慌忙擺擺手,“怎麼可能!那我豈不是成怪物了?”
“既然如此,”沈呦呦抿了抿唇,黑白分明的眸子對準奴津的眼睛,“那你和他們、和我們,又有什麼不同呢?”
這話宛如一道驚雷,在耳邊炸開。
奴津恍恍惚惚地低頭,又看了眼照片,才終於找到了最大的不對。
是啊,在這張照片裡,在這條糞溝裡,不管是高高在上的貴族,還是低賤如泥的貧民,似乎在一瞬間,都成了同一個人。
他們都有兩隻眼睛,一個鼻子,一張嘴。都會因為臭味而難受,也都會因為一句話而發怒。
他們,竟然是一樣的。
“不應該是這樣的……”奴津喃喃道:“我們應該有差彆才是,他們跟我們不是一個等級的……”
奴津說著說著,似乎又找到了動力,猛地抬頭,“對啊!他們是神創造的,而我們隻是神腳下的泥,怎麼會是一樣的呢?”
沈呦呦有些不解,又有些憤怒。
她的眉頭輕輕蹙起,嬰兒肥的臉蛋上浮起一抹粉紅,眼底燃起一簇火花,“誰規定的?”
奴津支支吾吾的,“……是,是神吧。”
“那他一定是偽神!”
沈呦呦斬釘截鐵,沒有絲毫猶豫,“真正的好神明,都是會為人類著想的!”
這句話一出,躲在屋內偷聽的奴雅,眼睛倏地放大,用儘全力,才讓自己不喊出來。
弟弟更是嚇得連連後退幾步,瞳孔緊縮,想伸手捂住沈呦呦童言無忌的嘴,又害怕得險些摔倒。
這些華國人聽著習以為常,甚至老生常談的調子,在這個宗教國度,卻顯得太過不敬。
“你、你這麼說,”弟弟哆嗦著,開始語無倫次,“主不會放過你的……災難會再次來到……你不能這麼說。呦呦,你還小,你不懂……是我害了你……都是我的錯……”
他說著說著,甚至想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。
好在朱克手疾眼快地攔下了他,沈呦呦看著奇奇怪怪的奴津,眉頭皺得更緊。
“我覺得你們都被騙啦,”小姑娘頗有邏輯,“神才不會管這些呢,這些肯定是騙子亂說的。他看你們這沒有反詐騙app,就馬上乘虛而入,大壞蛋!”
沈呦呦橫空揮了幾拳,像是那個騙子就在眼前一樣。
她氣呼呼地發泄完,才又看向愣神的奴津,耐心地繼續開導:“你想想,如果神真的這樣規定了,那為什麼一直按照規定行事的你們,卻沒有得到神的垂青呢?”
奴津隻覺得腦子裡亂七八糟的,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,又為自己的點頭而痛苦。
“所以呀,很明顯,神根本不在乎。”
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,她將手背到身後,白色的小洋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
“他肯定天天忙著吃喝玩樂呢,哪有空管東管西呢?”
沈呦呦振振有詞:“就算他要管,那在他的眼中,我們全部都是一模一樣的小螞蟻呀。”
“螞蟻難道還要分高低貴賤嗎?”
奴雅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。
她望著那個小姑娘,就像是第一天見到她時的那樣。
我信了
她在心底默默道。
因為是你,我信了。
在失去信仰的這一天,奴雅又重新找到了新的信仰。
她就像一隻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和平鴿,真的從傳言中飛了出來,恰恰好,停在了他們的屋簷下。
奴津失魂落魄地回到房子裡,看到姐姐,勉強扯了扯嘴角,“姐,呦呦有東西送你。”
奴雅還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中,聞言猛地站起來,凳子應聲落地。
她難以置信地指向自己,“我?”
與此同時,“幫助”的進度條成功過了半數,‘無人機’亮起了綠燈,沈呦呦的排位又猛地往上躥了躥。
定格在了十八的位置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