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(2 / 2)

“北關那樣的地方,也不曉得長歲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。”

軍中怎能不吃苦,不光是訓練勞累,若是受徭役所征,便可知是家貧無所依仗的人家,被軍中人欺壓是常態,上陣也是舉刀跑在最前線的一批。

霍戍見趙母橫生白發,若是大哭一場他或許還好過一些,然則見其眼裡含淚,卻未曾痛哭,反而更叫人揪心。

縱然這些年在軍中已經養成了三緘其口,沉默寡言的性子,想起昔年和趙長歲在軍中的情義,他還是多說了幾句,想借此寬慰趙母。

“我與長歲是同批入的北域軍營。”

十年前,霍戍方才年滿十五,他生於北域的一個小村莊,家裡亦是清寒。

北域地勢寬廣,可惜黃沙漫天,物資貧乏,常年飽受邊戎侵犯和戰事之苦。

北域一帶鄉縣的兵役猛於虎,成年男子幾乎都埋在了軍中。

一年幾波征兵,霍戍長到這番年歲,父母俱喪,再躲不過兵役,遂入了軍營。

這年,南方也征兵入北域,霍戍和趙長歲恰好分到了一個將領手下。

兩人皆然新兵,年歲也不大,屢受老兵欺壓,食不果腹受罰挨打是常態。

這般凶惡環境下,兩人結識互助,爭得一碗飯一同吃,收拾仗勢欺人的老兵一個罩頭一個拎棒子。

如此熬過了兩年,邊戎打到邊關來,兩人上了前線。

從血濺衣袍心驚發抖,到殺人不過頭點地。

兩人從最低級受人欺辱的新兵混成了有一幫兄弟的老兵,後又做了小隊頭子,搓磨坎坷著做上了百戶……

霍戍話少,軍營夜下無眠的時候,總是會聽趙長歲說許多江南的吃,江南的喝,江南的美人雲雲……

兩人曾約定,等戰事結束了,就一道來江南。

“可惜兩年前,沙丘之戰他受了重傷,軍中醫藥短缺,沒能挺下來。”

說到此處,霍戍冷硬的臉上出現了裂痕,平緩說道這些年軍中軼事的語氣也凝滯了幾分。

趙母聽得心裡陣陣發痛,眼淚就要垂下來,院子頭突然砰得一聲悶響,似是什麼被生硬得踹倒了。

元慧茹條件反射一般臉色慘白的站了起來。

“老婆子,想的究竟是如何了?十月裡可便要繳納賦稅了,今年的日子過了明年是不準備過了還是如何。”

趙母連忙出去,見著自家的柵欄門已經脫落倒在了地上,兩個壯力男子抱著手從倒落的柵欄門上踩著進了院子。

“你們怎麼又來了!”

男子充耳不聞,見到趙母掛在臉上的淚,反倒是樂嗬道: “喲,還給哭上了?裡正來說賦稅的事兒了吧,這要是沒錢繳賦稅啊,有的哭的還在後頭。”

長著對牛眼的男子道:“照我們說的,把村東那三畝地賣給我們,這不是欠債有錢還了,賦稅也自不必愁了。”

趙母咬著牙關:“那三畝地最是向陽,每年畝產糧食不下於兩石糧,是上好的良田,你十兩銀子就想買下,想都彆想!地是老頭子身子健全時一抔土一抔土開出來的,我不賣。”

“嗬,不賣?”

牛眼男子冷笑了一聲,忽而一腳踹爛了旁頭的背簍:“你一個寡老婆子守著那麼些地做什麼,死了做墓地也用不上那麼寬的地兒啊。”

與之同行的男子也得了號令一般,拾起院子裡的矮腳凳子摔出去。

趙母驚叫了一聲抱頭躲開,矮腳凳朝著堂屋大門飛去,然則卻並沒有砸在門上,而是半路被一隻手給攔截了下去。

兩個男子見著屋裡竟然矮身出來了個男人,挺拔的體高讓兩人不得不抬高眸子前去看人。

一瞬間對上了雙帶著殺氣的凶惡三白眼,兩人潛意識的停下了動作,連呼吸都不自覺的放輕了些。

男人一言不發,默默的走了過來。

直麵的壓迫感逐漸逼近,兩個男子對視了一眼,直覺有些不妙。

牛眼男子後退了兩步:“喲,這是有客人在啊,元娘子竟也沒說一聲。我們這就先不打擾元娘子招待客人了,改天再來。”

話畢,男子拔腿就想走。

然則方才轉身,忽而後脊發緊,像是被什麼箍住了脖頸,旋即男子便發覺自己雙腳脫離了地麵。

“我許你走了?”

牛眼男子背對著被那麼掐著脖子提了起來,全然瞧不見背後的人的神色,隻覺得此人從嘴裡吐出來的字殺味之重,他也是常年鬨事的慣手,自知越狠厲的話越是不多。

心裡無端瘮得慌,他甩動著雙腿試圖掙脫,不想越是掙紮脖子上的手越緊,隱隱趕緊後腦勺都要被掀開。

男子登時虛了,連忙告饒:“誤會,誤會,壯士手下留情。”

霍戍不動聲色,任由著男子求情示弱。

趙母見著牛眼男子僵著脖子一動不得動,曉得他在戰場上是殺慣了人,隻怕慣於前線的手段,不留心便把男子的脖子給擰斷了。

雖是這幫人常有前來欺辱,死也罪有應得,可她卻不能讓霍戍惹上人命官司。

她連忙上前道:“算了,霍戍,趕他們走便是了。”

話音剛落,砰的一聲悶響,霍戍依照趙母的意思鬆了手,一如人摔凳子一般把人丟到了柵欄邊。

牛眼男子驚魂未定,逃生意識此刻達到了頂端,連滾帶爬的想跑,一隻腳卻踩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你要買地?”

男子側著身子躺在地上,脖子被踩住,這回分毫不敢動彈,他被迫看著那雙沒有溫度的三白眼,連連道:

“不買了,不買了。我們再不來元娘子這兒擾她老人家的清淨。”

霍戍麵無神色:“若是再讓我見到你來鬨事,脖子和你分家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

牛眼男子近乎於快要哭出來,脖子上的力道讓他曉得這話不是簡單放得狠話那麼簡單。

霍戍卻未鬆腳,他看向倒下的柵欄門。

男子趕緊道:“我立馬給元娘子修好。”

與牛眼男子同行的男子見此情形,不等霍戍開口,抖著雙腿把自己砸的凳子撿了起來,仔細的檢查了一番:

“待會兒,待會兒我便給元娘子送來一個新的凳子,背簍,背簍也送新的。”

霍戍未置可否,看向一側的趙母:“伯母,如此可行?”

趙母連忙點點頭:“好,好。”

霍戍這才抬開了腳,男子如臨大釋,不敢一言,爬著過去把柵欄門給扶了起來。

兩人跑前跑後把毀壞的東西收拾好,一邊還小心留意著霍戍的神色,再三同趙母告歉後,又同霍戍鞠了幾躬,見霍戍沒有再說什麼,這才屁滾尿流的跑走。

“這都是些什麼人?”

趙母道:“地痞,他們瞧著誰家日子過不下去了,便要求低價把地買了去,再轉手高價賣給旁人,以此賺取差價。”

“這些年家裡入不敷出,他們便給盯上了,若是不賣就來打砸。”

“裡正不管?”

“管,訓斥也訓斥了,卻是屢禁不止。他們一貫欺軟怕硬,專門挑著軟柿子捏,到了裡正跟前又耍滑賣乖,很難管理。”

話畢,趙母又道:“不過這回經你這麼一教訓,他們定然是再不敢來家裡鬨事了。”

霍戍道:“再有下回,我也不會讓他們好手好腳。”

趙母麵容僵硬了一下,雖知曉霍戍是幫自己,可說到底還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,聽聞這些打殺不免也後背有些生寒,敬畏於沙場將士之氣。

“沒事了,進屋吧。”

回到屋裡,趙母又把那對護膝給抱在了懷裡。

霍戍見狀,他把包袱裡的大荷包取出來推到了趙母身前:“方才還未來得及把這些東西交給伯母。”

趙母疑惑的把荷包打開,頓時露出了白花花的銀元寶來。

“這些錢都是長歲攢的,他總同我說回鄉以後要好好孝敬爹娘,父母苦累了一輩子,當讓他們頤養天年過兩天好日子。”

“原本攢的還要多些,隻是這些年一有機會便托人捎回鄉,卻是折損在了路上。”

趙母看著兩個手掌才能捧下的荷包,未覺欣喜,心中反倒是更為傷懷:

“軍營艱難,他還惦念著家裡。可惜了他爹沒福氣,沒等得他的孝順。”

言罷,她擦了擦已經有些瑟痛得紅眼,這些年哭得多了,一紅眼眼睛便痛得厲害,她強忍著傷懷道:

“孩子,多謝你這些年對長歲的照顧,又還從北邊特地為他送了東西回來,我當真是不曉得該怎麼感激才是。”

戰死他鄉的士兵朝廷本是有撫恤之資送到家眷手中,可惜朝中腐敗,層層盤剝下來到手的屈指可數,多的是地方官吏把不多的銀錢都給昧了的。

若非靠得住的同鄉故友,哪裡還會有東西捎回來。

看著這許多的銀錢,不下一兩百之數,趙母愈發覺得霍戍人品貴重是個麵冷心熱的主兒,再沒有初見他時的懼畏。

霍戍道:“這些年同生共死,我們早視彼此為親兄弟,若死的是我,他定然也會為我了卻身後事而奔走。伯母不必答謝多慮。”

趙母吸了吸哭腔:“好,好……”

“你一路來定然也累著了,你就去長歲的屋子歇住下,伯母去同你弄些吃的。”

霍戍本想說不必麻煩,卻又被趙母一句話給說服了:

“我做些長歲以前愛吃的菜來,你試試合不合胃口,伯母的手藝雖說不得極好,村裡有大小事兒做席麵兒也會叫我去後廚幫忙的。”

看著婦人忙忙碌碌要前去做飯的身影,霍戍想若是自己爹娘在世,見他卸甲歸來,想必也是會喜氣洋洋的錢去忙碌一桌好酒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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