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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認真道:“不是。不是胡言亂語。”

“昨天我說的話,是心裡話,雖然有些荒唐,但不是酒後糊塗,胡編亂造的。”李躍青說完上一句,下一句誠懇道歉,“我隻是,不應當在醉了三分酒以後,沒考慮周全,就貿貿然和你說,讓你困擾。”

水鵲搞不明白這些小世界的男主都怎麼回事,沒有一個省心的!

他的眼睛暗淡下來。

而青年劍眉星目,眼中灼灼生輝,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宣誓。

“水鵲,我喜歡你。”

“這是很認真的,我現在完全清醒。”

“我確實一開始對你的態度不算好,我不該說你個子小,不該假裝有吸血蟲嚇唬你。”

“不該、不該在那晚河灘邊,你背心糊我臉上的時候偷偷聞……”

“我昨天也不該借酒壯膽對你耍流氓。”

李躍青來之前打了腹稿的,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一對上水鵲的眼睛,他就說話一會兒顛三倒四,一會兒漏了詞兒。

他說著什麼不該的話,完全勾起了人家不美好的回憶,水鵲越聽,嘴巴抿得越緊。

小知青把纏郎的另一隻黑麵布鞋也踩出灰乎乎的印子,正好對了稱。

接著一句話也不說,氣衝衝繼續往前走。

李纏郎又急急忙忙地跟上來。

巴巴地看著水鵲,“我昨天說的是認真的,希望你能夠考慮。”

考慮什麼?

水鵲蹙起眉。

考慮讓男主給他做小?

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主?

放在封建古代可能剛剛好,放在新時代,水鵲真的很擔心男主會被關進精神病院裡去。

水鵲不會罵人,好半晌,悶聲憋出一個,“你真不要臉。”

李躍青還在給自己詭辯,“哪裡不要臉了?不是說提倡自由戀愛嗎?”

“反對包辦買賣,隻要情投意合。”

他著重說情投意合四個字,看著水鵲,好像外邊的流浪狗耷拉耳朵望著主人。

水鵲聽了他的鬼話,俏生生翻了個白眼。

“你、虧你還上完了高中,一點君子的道理也沒學過,強扭瓜不甜你不知道嗎?”

“呸。”李躍青唾棄道,“君子一言,響屁一聲,我不當君子。”

他說完,又覺得自己的下意識動作在水鵲麵前太粗俗,改做低聲下氣的姿態。

“我沒要拆散你和我哥,你要是不樂意,那我也隻求你以後彆看見我就躲走……”

水鵲感覺男主仿佛撞了邪,著了魔,沒得救了。

他一邊往前走,李躍青一邊跟著他,眼睛時刻鎖著他身影。

水鵲正在分析男主一反常態的原因,又要想怎麼才能讓對方死心。

為什麼對方發現自己在和他哥哥談對象,卻沒有懷疑他是騙情騙錢的呢……

李躍青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說話。

“你去哪兒?”

“我哥今天去城裡賣米了,你找不到他的。”

“你知道今天是七夕嗎?我哥很沒有生活情趣對吧,竟然顧著賣米都沒有帶你去縣城約會。”

水鵲左耳進右耳出,腦中靈光一閃,發覺了原因。

因著他是海城軍區大院的出身,定錯錨點導致他父親小時候格外寵著他,長大後也一樣,沒有在離婚後因為水鵲先天體弱帶哮喘而斷聯。

這是和劇情裡原本角色設定的最大區彆之處。

原本的角色是因為不受家裡人喜愛,沒什麼家裡補貼寄下來,生活拮據才要騙男主的老實人哥哥的錢。

但是李躍青之前和水川接觸過,肯定大致知道了水鵲家裡的條件,沒道理和李觀梁談戀愛是為了那點錢。

所以男主絲毫沒有懷疑過水鵲的意圖。

說不定還以為他是那種不圖名利追求真愛的純情小男生……

水鵲趕緊搖搖頭。

李躍青仍舊說話不斷。

“你知道縣城和鄉鎮前幾天通了客運車線路嗎?每周一趟來回,就在今天,周六。”

“上午十點一趟,傍晚五點一趟,你想不想和我到縣城去看看?”

李躍青說著,撓了撓頭,“也不是說七夕,就是,剛剛好今天周六,有客車。”

“走路到縣城要四小時,但是坐客車很快的。”

要說多快,李躍青也不知道。

他沒坐過客車,到縣城上學全是靠一雙腳,每周五、周日走路來回,周一到周四全在校內住宿。

李躍青問:“現在大概是九點半了,我向生產隊裡請好假了,你不和我去嗎?那也沒關……”

他話音未落,水鵲道:“……去。”

李躍青還沒反應過來,喜悅衝昏頭腦,也沒看路,一頭撞上了前方的楊樹。

水鵲沒忍住“噗嗤”笑出聲。

………

李躍青不僅僅假請好了,他還早早揣好了錢,一大早糾纏水鵲,就是為了和人進城裡“約會”的。

客運車一周就這麼來回的一趟,要走上下遊好幾個鄉鎮村莊。

這兩天沒下過雨,秋高氣燥,車子吐出黑煙,車輪在大土路上碾壓出車轍,又帶起黃色塵灰。

穀蓮塘到縣城,大約二十多公裡路,一人收費七毛錢。

算是相當貴的價格了,七天的工分錢,大多數莊稼人可能更願意走路進城。

但今天好像有許多人進城探親,客運車經過穀蓮塘村口的時候,上麵已經擠滿人,李躍青交給售票員一元四角錢。

他護著水鵲往車廂後麵空一點的位置,找扶手站著。

車上還有一卷一卷的菜,地上甚至撂著麻袋裝起來的幾隻雞,麻袋上剪了兩三個孔透氣,不知道是誰進城探親帶的,把人擠人的客車塞滿雞舍那種氨氣味。

水鵲還好,他站在後排車窗邊上。

外麵景色倒退,風呼呼灌進來。

李躍青又環護著他,讓彆人沒機會擠到。

總體還算順利的路程,在縣城公交站下落客。

菏府縣不算是大城市,街道兩旁是舊式的兩層民房,除了龍頭街全是專門的商店,其餘的不管是居民住的還是商店,不做街道的區分,都混雜交錯著。

馬路兩邊種滿樟樹,濃蔭蔽日,兩排樹當中拉扯起紅布白字的積極標語。

李躍青以前在縣城念書,怎麼說都對於城裡的各個地點,比初來乍到的水鵲要熟悉得多。

水鵲此行前來的目的,就是要纏著李躍青給自己花錢,隻要花錢花錢一直花錢,男主肯定會意識到他到底是什麼人的。

他一進城裡,就要李躍青給他買零嘴走在路上吃。

對方就帶他到最近的雜貨鋪去,水鵲要他給買了最貴的什錦糖,一斤就要一塊二,水鵲和過年進貨一樣,要李躍青給買上兩斤,但他吃了一顆就說就膩嗓子,又指使李躍青去排隊給他買梅子汁。

水鵲發覺他是樂顛顛地去排隊的,還回頭囑咐水鵲躲在樹下陰涼,彆曬著了。、

李躍青渾身幸福洋溢地回來,給他一杯梅子水。

水鵲抿住唇,“附近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?”

李躍青想了想,“河邊公園去嗎?能劃船。”

水鵲問:“收門票錢嗎?劃船也要錢?”

李躍青點頭。

水鵲果斷:“去!”

但是讓水鵲失望了,這邊的河邊公園,無論是門票還是劃船、喂池子裡的鯉魚,這些活動每個隻要五分錢。

那這樣他怎麼才能花空李躍青的錢呢?

水鵲打量了李躍青一眼,他也摸不準對方今天出門帶了多少。

烏發垂落貼著頸邊,秋陽高懸,有點熱乎。

水鵲把之前梁湛生送的頭繩遞給李躍青,背對他,“幫我紮一下……”

李躍青皺眉盯著紅頭繩,“我哥送你的?”

水鵲搖頭,“不是,是梁醫生送的。”

李躍青:“……哦。”

他簡直想讓風一吹,紅頭繩就不小心吹進河裡,但怕水鵲生氣,還是老老實實地幫人紮頭發。

李躍青哪做過這種事,動作放輕又放輕地幫人紮起一個小揪。

“這發繩顏色真土。”李躍青道,“我給你買新的吧。”

水鵲驚喜地轉頭,“好哇。”

他在店裡挑了一個最貴的。

李躍青眼睛眨也沒眨地付了錢。

水鵲又鬱悶了。

就在李躍青提出要把他頭上的紅頭繩換下的時候,水鵲忽然道:“我覺得太麻煩了,我要剪頭發,你帶我到理發店去吧?”

李躍青視線越過他,一把將水鵲扯進旁邊避光的小巷子裡。

晦暗當中,他雙手撐著牆,胸膛困住水鵲。

水鵲還以為男主終於受不了他了。

就等著男主後一步動作。

結果,李躍青伸出手指,抵著唇,壓低聲音,“噓——我哥。”

水鵲頭頂一個大大的問號。

李觀梁在外麵的街道騎自行車行駛而過,他們兩個卻躲在小巷子裡。

好、好奇怪啊……

第187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(28)

秋風一吹的功夫,小巷外的自行車,車輪滾滾往前,消失在街道的儘頭。

李躍青卻沒有提醒,也沒有把水鵲放開的舉動,他始終保持著姿勢,把小知青困在水泥灰牆和他的胸膛之間。

水鵲垂著眼睛,盯住鞋麵,自從調到學校教書,不用上山下田地跟著生產隊乾農活之後,他很少再穿膠鞋,要麼穿涼鞋,要麼穿著腳下這雙白布鞋。

鞋麵白白的,他前兩天才在知青院前方的河岸刷洗過,撒了好多茶枯粉,把布鞋刷得嶄新發白。

他無聊地伸了伸腳趾,在布麵上撐出點輪廓。

好像從這點活動中得了趣,他還去看李躍青的鞋麵,對方仍舊保留著早上被他踩出的灰印子,也不知道擦一擦、拍一拍灰塵。

水鵲有點兒想笑話他,又不好笑出聲,因此抿著唇,把唇邊抿出小窩兒,恰好能夠盛著秋光。

李躍青於是越看越著迷,頭低下來,越湊越近。

外麵的陽光照進巷子裡,拉長了影子,兩個人影就要相連到一處去。

水鵲不滿地用手心堵住李躍青的嘴。

“不許親,更不許偷親。”

李躍青心裡就好像有一根羽毛在撓,癢癢的,“為什麼?”

“哪有那麼多為什麼?”水鵲雪白的小臉繃緊了,格外認真地說著,“我沒答應讓你親,你當然不可以親。”

李躍青看著他,想不明白怎麼一個大夏天過去了,人還是和剛來的時候一樣,這麼白?

他每年夏秋之後,原本健康小麥色的肌膚就要黑兩三個度,簡直能趕上他哥,但是往往一個冬天之後,他就能重新白回那曬黑的兩三度。

至於李觀梁就不一樣了,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那個黝黑樣,李躍青覺得這是遺傳的因素,他們的父親也是那樣黑。

他還是遺傳母親的多一些。

水鵲嘀嘀咕咕,小嘴不閒著,“強扭的瓜不甜,你還是趁早死心吧。”

李躍青眉峰一揚,“那不一定。你不是吃瓜的人,你怎麼知道吃起來甜不甜?”

反正,反正李躍青還能清楚記得那天青紗帳裡,親起水鵲來,分明全是甜滋滋的。

不過水鵲會生氣,怕惹他不高興,李躍青就不敢放縱了。

要不是那天喝了酒壯膽子一衝動,李躍青平時還是要點麵子的,完全神智清醒的時候乾不出那樣的事情來。

怪他喝了趙大膽家的那壇梨花酒,弄得他現在在水鵲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了。

畢竟沒有哪個正常人,會在被人扇了一巴掌之後……

熱意湧上耳根,李躍青懊惱地跟上水鵲的腳步,他們轉出巷子口。

水鵲不滿地問:“為什麼我們要躲起來?你把我扯進巷子裡,害得我都沒和觀梁哥打上招呼。”

李躍青想想也是。

他分明是,看他哥沒有生活情趣,就知道賣米賺錢,怕他哥的小對象水鵲一個人過七夕孤單,帶人來縣城裡買買零食飲料,逛逛公園,泛舟湖上,怎麼了呢?

他哥都二十八了,應當明白事理,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吧?

李躍青心安理得起來。

“你真的要去把頭發剪短了?”

他又問水鵲。

現在的長度也不算長,就是垂落到肩膀接近鎖骨的位置,柔軟地貼著脖頸而已。

相較於尋常村裡的男生來說,是要長許多。

但是看起來不覺得奇怪,反而尤其秀氣漂亮,烏發黑亮,顯得脖頸更加纖白了。

李躍青還有些替水鵲舍不得,況且他剛剛才給水鵲買了頭繩,比梁湛生送的好看。

還沒等旁人問起水鵲,頭繩是是送的,然後他就可以在一旁得意地提起眉峰,聽水鵲說一句是他送的。

水鵲當然不知道他的什麼心機,垂著腦袋,抬手輕輕拂了拂發尾。

苦惱地說:“有點兒太長了,要稍微修短一點,不然太熱,要是每天都要紮起來又很麻煩。”

他不會紮頭發,看不見後邊,感覺自己紮起來手笨拙不聽使喚,弄得亂糟糟的。

清早出門還是要拜托蘭聽寒幫忙。

縣城的理發店有好幾家,李躍青帶人去了較近的一家。

每家店狀況是差不多的,不分檔次,收費也是按照規矩統一定好,成人收三角錢,未成年收兩角錢。

理發店開在街邊,店內比較簡陋。

靠牆擺著木桌子,桌子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理發工具。

木桌前有專門的理發椅,椅子腳似乎上了年頭了,掉漆斑駁,土棕色的皮質坐墊,敦實厚重,給人一種陳舊感。

就連和桌子一體的立在桌上的鏡子,也顯得模糊,旁邊貼的歌星海報更是邊角翹起,泛著黃。

和縣城裡其他理發店沒什麼分彆。

空氣中有濃厚籠罩的洗發水和機油味,機油是上給剃發的推子潤滑的,防止推子生鏽,夾住客人的頭發。

水鵲說自己的隻要簡單剪短一些發尾就好了。

城裡的師傅比起村裡的師傅,手藝還是要好一些,不像梁湛生說的那個村裡的理發師傅,隻會把人頭發推成板寸。

洗剪吹,洗是用木凳和臉盆,剪是用的木梳和剪刀,吹頭發的也是店裡唯一一把老式吹風機。

呼呼吹吹。

剪短了,沒一會兒就吹乾了,蓬軟順滑的烏發裡有股山茶花洗發水的味道。

從貼著整段脖頸的長度,變成了發梢垂落下來也隻到下頜角,細嫩後頸清爽地露出來。

李躍青把三角錢交給理發師傅。

和水鵲並肩走出門口去。

他捏著自己給水鵲買的那根頭繩,還有莫名的可惜。

這頭繩,售貨員吹得天花亂墜,說是海城的工廠製造出來的。

李躍青左看右看,也就是多係著朵小荷花吧?

沒什麼特彆的工藝。

竟然要兩毛錢。

但是水鵲喜歡,他當然要付賬。

結果還沒換上發繩,就來把頭發剪短了。

李躍青想看水鵲綁這個頭繩,不甘心地說道:“冬天天氣冷,你冬天彆剪了,等到時候頭發長一些,正好用得上我送的。”

他把小荷花發繩放到水鵲手心裡。

水鵲揣進褲兜裡,“那好吧。”

“我才剪了頭發,我們去照相館拍張照吧?”

水鵲期待地看著他。

這時候照相還比較貴,除了必要的拍證件照,人們幾乎隻有在家裡逢喜事,結婚做壽的時候,才會踏入照相館裡照個相。

水鵲正是打的這個主意。

“你不想拍個照留念嗎?”

他微微歪頭看向李躍青。

烏亮烏亮的發絲,挽在耳後,耳垂像是粉珠子。

眼睛澄澈,安靜的時候如同春水,落在村尾,一閃動起來就好像星星,懸在屋簷角。

李躍青當然是七葷八素地跟著進了街邊的照相館,在接待台上刷刷地開始登記。

水鵲看了眼牆上掛的牌子,白粉筆寫的的價格,他試探道:“拍兩張吧?三寸的,你留一張,我留一張。”

隻兩張三寸的黑白照片,也要兩塊錢。

付錢排了號,坐在長板凳上等一等,今天是七夕,青年男女比較多,但是也沒有等多久。

很快就到了。

李躍青站在老式膠片照相機的架子前,他們後方是照相館的統一布景。

照相的師傅比了個手勢,讓他們擺姿勢。

李躍青的右邊手臂被水鵲環住了,水鵲小聲提醒:“你擺好不要亂動。”

他照完相了還沒反應過來。

光記得小知青貼著自己,軟軟的肉隔著衣服貼在手臂上,甜稠香氣細細密密地往他臉上冒。

衝洗好的相片拿到手上,一張給水鵲,一張給李躍青。

李躍青發覺自己笑得實在是太傻了。

像是豐收的莊稼人,眉鋒揚起,犬齒也咧出來。

有點兒幸福過頭了。

李躍青覺得,今天全天下的人都應該要嫉妒他。

相片裡,水鵲也對著鏡頭笑,黑白照片,還是給人十足唇紅齒白的漂亮感。

誰讓他長成那樣,就是照相師傅倒立著拍也好看啊。

李躍青看一眼,又看了一眼。

………

逛累了,中午飯是去縣廣場附近的一個大飯店吃的。

那飯店有三層樓高,應當叫酒樓。

不像尋常小店,隨便一張長方桌和兩張凳腿都不穩的長凳。

這兒擺的八仙桌,椅子也是紅木椅,靠背上有精雕細刻的花鳥木紋。

大廳的地板拖得鋥亮。

放在以前,李躍青肯定是一步也不會踏進去。

他上學的時候也很少會來廣場這一帶。

這一帶靠近隔壁更富裕的城市,物價也更高。

之所以到這個飯店吃飯,是因為水鵲路過的時候看見了樓外拉起的紅布宣傳字。

“以前爸爸媽媽沒離婚的時候,”水鵲指著紅布上的字,“下館子就愛吃這家的烤鴨,沒想到這裡也有……”

李躍青覺得他說起爸爸媽媽的時候,瞧起來特彆可憐見兒的。

他二話沒說就帶著水鵲到裡頭吃烤鴨。

隻是再出來的時候,褲兜兒裡不剩兩張薄紙三個銅板。

李躍青臉色凝重,倒不是因為裡頭八塊錢一隻的天價烤鴨,而是因著他沒預留夠錢,本來要到電影院看電影的錢也花進去了。

年輕人約會哪兒有不看的電影的?

但是身上剩下的錢,隻夠買份兩分錢的爆米花,然後搭乘公交車回家。

要想進電影院裡看大銀幕一毛錢一場的電影,那肯定是不能夠了,除非他們走路回去。

水鵲試探地湊前看他,“怎麼了?”

李躍青看著他,歎了一口氣,早知道應該先和水鵲問清楚,那飯店裡頭到底是個什麼價格。

他應該想到,海城軍區大院家庭出來的知識青年,哪有和莊稼人一樣,趕集出來連寒酸小麵館也舍不得吃的?

要是看不了電影,李躍青又覺得今天出來一趟少了些什麼。

他腦海當中靈光一閃。

“走!”

李躍青牽起水鵲的手,興衝衝地穿街走巷地跑。

秋陽高高懸,風穿堂,從巷子口一路吹到巷子尾。

縣城裡有兩家電影院。

一家是舊的手扶拖拉機工廠改造的,工廠已經遷到郊外了,廠房改成了電影院,紅漆字綠色牆,劇場在放映室內,有整齊一排排的木椅橫列。

因此這家的電影票要賣一毛錢一張。

但另一家露天電影院,隻要五分錢一張。

雖說為了搭乘公交車回家,李躍青兜裡的錢還是連五分一張的電影票也買不了。

但是露天電影院條件簡陋,就是一堵爬山虎紅牆圍著大院子,裡頭豎起兩根長木樁,掛起幕布。

沒下雨,院裡有設備有放映員就能播,有人買不起電影票的,就冒風險爬牆頭逃票看。

這家露天電影院還是以前初中班上的同學告訴他的。

李躍青給水鵲買了爆米花。

跑到大院子側方,矮牆遍布爬山虎的綠藤,幾乎看不見紅漆麵。

“上來。”

李躍青蹲在牆根底下。

水鵲猶豫了一下,“你要讓我翻牆過去嗎?”

李躍青搖頭,“不是,翻進去容易被人看見,你坐我肩膀上。”

“好、好吧。”

水鵲躊躇再三,還是聽話地跨上去。

李躍青倒吸一口涼氣。

水鵲忐忑地問:“是、是我太重了?壓到你了?”

他不大自在地站起來,喉嚨裡擠出悶聲:“……不是。”

這人好像還沒他雙搶的時候挑的兩擔穀籮重吧?

李躍青怎麼好意思說出真實緣由。

是水鵲大腿的軟肉擠在他肩頸上,他就好似陷進了香甜的溫柔鄉裡,不敢亂動,怕頭一偏就會埋進軟膩膩的香潭。

暈頭轉向。

李躍青被香氣悶、被軟肉擠,弄得他頭腦發蒙,糊裡糊塗地問水鵲:“看、看見了嗎?”

頭頂被水鵲不滿地敲了一下。

“你是笨蛋嗎?白天的電影怎麼看得清楚?”

大約是放映員在測試晚間電影的膠帶,院中沒多少人。

幕布上倒是有畫麵在放,隻是露天的條件,太陽又沒落山,電影模模糊糊,完全看不清,光就聽個旁邊音箱在響。

“哦、哦哦……”

李躍青是興奮過了頭,連露天電影晚上放也不記得了。

他暈頭暈腦地放下水鵲。

………

客運車是傍晚五點的班次,行駛在鄉鎮的黃土大道上的時候,日頭已經落到西天了。

回程的車上沒那麼多人,水鵲和李躍青坐在車廂最後一排的座位。

客運車在黃土道上搖搖晃晃行進。

好像連窗外的樹也倒退得比上午慢。

李躍青出去一趟,約個會就把去年的工分錢花光了。

他去年夏天高中畢業的,工分沒掙滿,但也有二十幾元,零零總總,竟然在今天恰好花完了。

李躍青其實沒什麼鬥誌,上學也可以,回家念農業大學也可以。

在家三餐溫飽不愁的時候,他每天按時上工,除了給門口的菜地照顧一下,也不會給自己找彆的事情做。

不像李觀梁一天到晚閒不下來,不僅要指揮隊裡生產,還要自己耕耘自留地的稻田。

李躍青在上學的時候,還會學城裡的木工師傅的技術,回家打農具打木家具賣給供銷社或者是村民,拿那些錢來,目的是自理高中的夥食學費住宿費,不給他哥添加負擔。

但是回家了,吃家裡住家裡,就沒那麼多要花錢的地方,除了地裡的事情,他今年以來都沒有乾彆的雜活。

李躍青感覺自己不能再這樣,他得想點賺錢的門路。

他望著車窗外倒退的楊樹。

右肩上一沉。

李躍青低下頭。

是水鵲逛一天太累了,睡著了靠在他肩膀上。

小臉比外麵的火燒雲淡一些,粉撲撲,皮膚又細又白。

李躍青自言自語地問:“你為什麼和我哥在一起?”

水鵲好像睡夢裡捕捉到什麼關鍵字,無意識惦記著劇情。

鼓脹紅唇翕動,聲音像啾啾唧唧一樣小細。

“三轉一響……”

李躍青詫然挑眉。

難怪他哥前頭賣米買自行車呢。

“就這個嗎?”李躍青年輕氣銳,不服道,“那我也能掙來。”

李躍青知道,到了臘月中旬,知青們全是要坐火車回家探親的,等年節之後又再過來。

大概要分彆一個月。

他想趕在今年臘月前。

到時候他們農閒,但水鵲應當要在學校裡開掃盲班。

“你等著吧,今年我至少要湊到其中一樣。”

李躍青認真問:“到時候,你能不能和我談?”

水鵲正淺眠,隻聽到他在不停地說話,但像是隔了一層水簾,內容是聽不清楚的。

“嗯……”

他拖長了尾巴音,意思是讓李躍青彆吵他。

李躍青卻把這當做是答應了。

窗外路過一片蘆花蕩,青浮萍,紫浮萍,白菱角,紅蒲棒,水鳥在日暮的蘆穗裡啁啁啾啾。

李躍青又莫名其妙開始傻樂了。

第188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(29)

七夕是個清爽的秋日,到了夜裡,院中的月光更是明亮,深藍的夜空裡,月圓似盤。

李躍青回到家裡,閒不下來,他哥應該還在地裡忙。

他做完了晚飯,隨便吃了點炒豆角拌飯,又澆灌了門前的自留地。

如果不是天暗下來了,再出門不方便,李躍青就要上後山挑幾棵好的杉樹。

他乾完活,實在沒事情了。

就打井水,挑回來,急匆匆生火燒水洗了澡。

確保周身潔淨,對著神龕上李家的牌位,火柴一劃,點了兩根火紅蠟燭,插在牌位前的香灰爐上,又燒了三柱高香。

四起八拜。

拜完了屋內的祖宗,他搬著矮桌子到院子裡,擺上一盤瓜果,對著月老兒,二紅蠟燭三高香,四起八拜的流程又走一遍。

李躍青一手捏著針,一手掐著紅線,對著月亮借光。

但那紅線就是怎麼也插不進針尾的縫隙裡。

李觀梁回來便看到他麵無表情的模樣,為了紅線和針,憋得臉紅脖子粗。

李躍青才發覺對方身影,“回來了?”

李觀梁:“嗯。”

“鍋裡有飯,炒了豆角。”李躍青忽而警覺,“你去哪了?”

李觀梁一邊往灶房裡去,一邊回答:“送了籃瓜果去知青院。”

不用想,說是送去知青院,肯定是送給水鵲的。

李觀梁端著滿滿一碗炒豆角拌飯從裡頭走出來,飯有些涼了,但炒豆角在鍋裡燉著,豆角汁淋在白米飯上,下了切成細碎沫的肉,他用筷子扒飯,幾口就沒了大半碗。

李躍青還在和針線做鬥爭。

李觀梁:“你在做什麼?”

李躍青頭也不抬,“不是說,七夕乞巧,穿針引線,就會有月老保佑嗎?”

他感覺自己和小知青的情感道路還是有些坎坷,不得求月老多關照一下?

李躍青怎麼試怎麼不成功,“嘖”一聲,“是不是這紅線線頭開叉了,穿不進去?”

李觀梁擱下碗筷,他接過李躍青手裡的針線。

不費吹灰力,紅線從針尾穿過去。

李躍青冷笑一聲。

月下老兒竟是不給他麵子?

他抓走紅線和針,“新時代青年,不搞這些封建迷信。”

李觀梁遲鈍地看他。

不是他先在家裡院裡拜祖宗拜神佛?

李躍青試圖找到合理的解釋。

從科學的角度來看,晚上月色朦朧,看不見針尾很正常,婚姻大事不能寄希望於這種怪力亂神的上。

至於他哥,有多年針線縫補衣服的經驗,已經是熟手,屬於是揣著答案考試,完全是作弊。

李躍青一番分析下來,終於可以安心地洗漱睡覺。

李觀梁忽而發問:“為什麼今晚突然講究這些儀式?你有心上人了?”

他想起李躍青親口對他承認喜歡男生。

當時李觀梁萬分擔心是自己和水鵲交往走得太近,給李躍青帶去了不好的影響。

李躍青去往屋內的腳步一頓,“……嗯。”

李觀梁問:“什麼樣的?哪裡人?”

“你問這麼細做什麼?”李躍青有些逆反心理,但還是忍不住想著水鵲的模樣,輕笑道,“怎麼說呢……皮膚很白很細,眼睛閃動像星星,嘴巴紅紅的,身上也很香,清清純純……”

李觀梁:“城裡的?”

李躍青:“嗯。”

李觀梁搜尋記憶裡的印象,除了水鵲,他還沒見過哪個男生能吻合李躍青的形容。

他鬆了一口氣。

那看來李躍青說的心上人,是縣城裡的女孩兒,可能是以前初中高中的同學也說不準。

果然那天說自己喜歡男生,是李躍青一時衝動叛逆說出口的。

可能就是接受不了他一個當大哥的,竟然和男生交往過密,氣頭上的氣話而已。

李觀梁欣慰地放下心來。

“確定關係了就帶回家裡,介紹給我和爹娘認識認識吧?”

李躍青神情微妙,頓了頓步子進屋,“……嗯。”

………

一到了農曆七月半,原本秋高氣爽的天氣,驀然平地起風來。

天空淫雨霏霏,有時連綿下一上午,屋簷直掛起清涼透明的無根水。

村中青石板的街巷石橋,原先因為乾燥蒙上一層黃土,秋雨一打,洗得烏亮水滑。

山上瀑布嘩嘩,池塘水漲起來,溪流潺潺,泉水叮咚響。

七月半這段時間不能吃黃鱔、泥鰍這些長得像蛇的,是這邊的風俗忌諱。

半年多來,每隔十天半個月,就有陳吉慶和汪星負責輪流撈水草插入池塘裡養,到了秋天,小魚苗也長成了大魚。

雖說先前的洪水漲起來,有一半的魚苗都逃走了,但剩下的一半,還是夠知青院下半年偶爾加餐一頓。

清蒸魚,紅燒魚,油炸豆腐魚……

大鍋燒開,全都可以來一遍。

一直到八月份,差不多每隔四五天就要放半天一天的農閒假,因為總是一場秋雨接著一場秋雨。

蘭聽寒給水鵲織的圍巾也織好了。

水鵲不能浪費彆人的心意,他圍著棗紅色的圍巾,在外邊溜達了一圈。

隻是現在還是天涼好個秋,沒到臘月飛雪裹圍脖的時候。

他還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袖單衣,卻裹起圍脖,被人笑話了,才取下紅圍巾拿在手裡,臉頰紅紅地走回來。

水鵲珍惜地把棗紅色圍巾放在枕頭邊,對蘭聽寒說:“哪天要是天冷下來,打霜了,下雪了,我立刻就能圍上!”

蘭聽寒眼鏡後的鳳眼微彎,“要不要跟著我去村口借搗糍粑的青石臼?”

中秋將要到了,這邊的風俗就是一家子人圍在院裡賞月亮,食月餅、吃糖糍粑、嚼炒花生。

他們遠在異鄉,一個知青院的當然就是一家人了。

知青院裡沒有糍粑棰和青石臼,這些笨重的用具,每年有人拿出來,放到在村口的廣場邊和村中央的祠堂裡,讓人借去。

他們終究是外人,不好進穀蓮塘的祠堂,於是到村口廣場那家去借。

結果不巧,今天沒趕早,讓人先借走了。

水鵲興衝衝地跟著他來,結果白白跑了一趟,他轉頭對蘭聽寒道:“那我們明天一大早就來吧?”

蘭聽寒點頭讚同。

不然再過兩天就要中秋了。

蘭聽寒囑托了陳吉慶第二天清早蒸起糯米。

他和水鵲趕早去借了用具回來。

搗糍粑是個力氣活兒,他們趁著上午陰雨,趕緊放糯米飯在石臼裡搗爛,水鵲負責把他們搓糯米搓成的大圓球,掐成滾成小圓球,在裡頭放上紅砂糖,有的捏成圓餅,有的對折包起來,捏成半月形。

再放鍋裡用熱油一煎。

紅澄澄的糖糍粑放到一旁的籃子裡攤涼,太熱氣,還不能立刻吃。

等到下午放了晴天,陽光格外燦爛,沒一會兒就把地坪低窪裡和樹梢上掛著的水,全蒸乾了。

水泥地坪熱燙燙。

因著是尋常周六,除了放周末的水鵲,其他人都得往生產隊裡上工。

水鵲一個人待在知青院裡,閒得實在無聊,他把三張長板凳搬出到地坪上,又去抱了厚厚的冬被子,攤平在長板凳上。

趁著大太陽,曬一曬,曬出陽光的味道,冬天蓋起來就暖融融的了。

水鵲盯著長條板凳上攤的厚被子,秋陽曬得整個人怠懶,想要立刻趴上去,好縮在鬆軟的被子裡,翻滾一圈兒。

但是不行的,底下才三把長凳,一會兒他趴上去翻個身就滾到地麵上了。

他擔心會因為連綿的陰雨,屋裡頭書櫥上的書發黴。

於是抱著一本本書出來,放在乾燥的地坪上,攤開攤開來。

風一吹,就翻閱文字,陳舊書頁劈裡啪啦翻。

水鵲坐在小竹椅上,手向後撐著椅麵,腿往前伸展出去,閉上眼睛曬太陽。

他喜歡這個天氣,讓他覺得自己像是無憂無慮的小貓。

雞群咯咯噠咯咯噠地在籬笆牆底下的泥巴裡啄食青蟲。

水鵲忽然想起接連好多天李躍青都沒再來找他,不知道是不是對方突然幡然醒悟回頭是岸了,或者是在忙什麼彆的事情。

這個階段,男主不來騷擾他才好!

水鵲撿起一本書,想起自己這個角色可是立誌要考大學的!

他翻開書頁。

風幫他翻了一個頁碼。

水鵲靠著長凳上的冬被,睡得甜香。

………

八月十五的晚上在院裡看了月亮,又大又圓,黃澄澄。

他們在供銷社買的月餅很硬,要用菜刀才能劈開。

水鵲不怎麼愛吃,他喜歡自己捏的糖糍粑。

抬眼的時候望見了流星。

其他人也看見了,陳吉慶當即喊:“快褲帶上打個結許願!”

看到流星的時候,往褲帶上打個結,就能願望成真。

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哪兒流傳出來的。

水鵲有點兒納悶地掀起襯衣衣角,“沒有褲帶的怎麼辦?”

他穿的褲子是裡頭縫鬆緊帶的。

青年們隻看見了白膩膩的薄肚皮,襯衣撩起的衣擺下,腰身細細窄窄。

呼吸一窒,連流星也忘記要看了。

安安靜靜的。

月光流瀉,螢火蟲飛在瓜架上。

蘭聽寒順著水鵲的手,把衣擺覆下去,溫聲道:“夜深了晚上涼,既然月餅糍粑吃得差不多了,進屋裡睡覺吧。”

水鵲惦念著剛才沒許上願望,悶聲悶氣道:“嗯。”

夜裡睡得好好的。

有人輕輕敲敲水鵲這邊的窗戶。

水鵲從床上坐起來,迷迷瞪瞪,他把窗子打開,院外立著的高大人影是李觀梁。

大概是白天沒有尋到機會過來,現在把一籃子的東西送給他。

水鵲看了看,裡頭是一大盒月餅,沒見過的包裝。

李觀梁壓著嗓子,“是我今天進城探親,姑姑的工廠發的中秋月餅,比外邊供銷社賣的好吃,你多嘗嘗。”

還有一壇子酒。

李觀梁道:“前年重陽節埋的桂花酒,度數低,不濃的。”

“你等等我。”

水鵲讓他先彆走,自己艱難地從窗戶邊接過籃子,手上一重,接著把籃子放到牆角地麵上。

接著,水鵲從窗口撲出半個身子,摟住李觀梁,幾乎是半掛在人身上。

蹭蹭對方的脖頸,親親昵昵地說:“謝謝觀梁哥。”

李觀梁耳根燙:“不、不用客氣。”

他們擔心吵醒了其他人,李觀梁隻用手勢揮揮手道了彆,就踩著月光走了。

水鵲看了看他背影遠離了院落。

剛鬆一口氣,把窗子關上。

一回頭,被幽幽反光的眼鏡片嚇一跳。

“抱歉。”蘭聽寒重新掛起笑,立如鬆竹,“嚇到你了?”

水鵲不清楚他有沒有看到李觀梁剛剛來的場景,嘟嘟囔囔:“不要半夜突然站到彆人後邊。”

蘭聽寒:“好,我記住了。”

水鵲重新躺回床上,用被子蒙住臉,“我要睡覺了。”

骨節分明的一雙大手,壓下在他兩側,被窩陷落兩個弧度。

蘭聽寒淡聲提醒:“你和李觀梁談對象的事情,最好不要讓水川和他父親知道。”

什麼意思?!

水鵲在被子裡睜大眼睛,對方果然知道他和李觀梁談對象了?

為什麼不讓水川和父親知道……

他會被趕出家門,斷絕父子兄弟關係嗎?

那豈不是就能讓劇情設定回到正軌了?

水鵲眼睛一亮,但是在挪開蒙頭的被子時,還是擺出了可憐的表情。

“被發現了,會、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嗎?”

蘭聽寒對上他的眼睛,一下子柔和了臉色。

抬手撫了撫水鵲睡亂的碎發,溫聲安慰:“彆擔心,到時候我會護著你的。”

在水川父子動手的時候,他會幫忙遮住水鵲的眼睛。

第189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(30)

或許是因為過了秋分之後,日子越來越短了,下半年像是悄悄被人撥快了時針的鐘表。

趕在冬至之前,穀蓮塘的生產隊交上了公糧,糧站裝滿了晚稻,金黃的曬乾曬透的稻穀,全是去除了秕穀,最乾淨飽滿的一批,保質保量的交給上頭,剩下次一些的留公社糧倉預防荒年,最後的按照平均主義分配給家家戶戶過年。

黃泥巴公路沿線穿過大江上下遊,自然經過穀蓮塘村口。

幾輛解放牌汽車和大型東方紅拖拉機,車上插著紅旗,停在村頭。

年輕力壯的青年們來回半天,成趟成趟地把糧站裡的公糧搬運到車上。

除去主要的糧食稻穀,還有要交的玉米地瓜雜糧和棉花。

穀蓮塘不僅土質好,還有山有水,沿江水田能種稻,後環高山能育林,山底山腰的旱地能收雜糧。

除非天災人禍,公糧幾乎全能保質保量地交上。

公糧一交,就到了年尾的時光,不用種地,生產隊裡大半個月在墾山修水庫。

等學校的孩子們寒假一放,全村也是一道進入了冬閒時節。

隻除了為了給村民提高識字率,特彆開設的農閒掃盲班。

村中的高音廣播喇叭裡號召了,窮不辦學,窮根難除,富不辦學,富不長久,要響應全國的掃盲號召,上到八十歲下到三歲小孩,不認字的都要到學校上掃盲班,尤其是正當青壯年的主要勞力,結果一個大字也不識的。

村頭村尾的土坯牆老屋,青石板路沿街的黑瓦白牆,貼上“掃除文盲”的標語。

等到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,細沙似的雪粒子把瓦片打得沙沙響,掃盲班終於成功招收了兩百多名學員。

老人家動員不起來,奶娃娃又太小,最後招收的學員裡大多是青壯年的男男女女,全是重要勞力,像李觀梁這種,小時候沒條件上學導致長大後目不識丁的,最為典型。

因著一年走向尾聲了,沒有生產任務,知青院的其他青年也被調到了學校掃盲班當老師。

畢竟村子裡要找到有高中學曆的老師可不容易,掰著手指頭數都能數過來。

本來公社組織掃盲班的時候,還想請李躍青幫忙,按正常一天十個工分算,結果年輕人怎麼說也不去,在家裡埋頭搗鼓木工活。

水鵲他們領了發下來的新教材,針對掃盲的,個個是上過高中的人,這個內容的水平,教起來得心應手。

水鵲隻教上午的第一節課,後麵還有蘭聽寒他們教。

這樣兩百多名學員分了五個小班,對上原本學校的三名老教師和院裡的五名知青,雙方都不會太吃力。

水鵲和前幾天一樣,第一節課上完,收拾收拾東西,就要出課室。

一個青年上來,在門口處攔住他。

“水鵲、水鵲老師……”

門口有冷風,課室的窗子也是報紙糊的,四角底下漏風。

有時候,凍得人分不清楚課室牆角的是剝落的牆壁灰,還是殘雪。

冬天上課異常煎熬,水鵲現在就想回知青院的房間裡,壘起炭火。

他已經把右手塞進了棉襖的兜裡,隻有拿著教材的左手冷得發紅。

但聽到有人叫自己,還是站住腳步轉過身來,“有什麼事情嗎?”

對方很年輕,麵孔比較陌生,鄰村人,大約二十來歲出頭的樣子。

撓了撓後腦,嘿嘿一笑,從褲兜裡拽出一本小詩冊。

他遞到水鵲麵前,指著上邊的一行行字,“水鵲,這兩首詩,上麵的字我都不認識,念給我聽聽可以不可以?”

水鵲覺得他有點怪怪的。

僅僅掃了一眼詩冊上的一兩頁內容,才前頭的兩行,就讓水鵲蹙起眉頭來。

麵露難色,勸對方,“這個不是什麼好書,你彆看了……”

年輕人故意揪著他沒放,“為什麼這個不是好書?你不能念給我聽嗎?你不念,我怎麼知道它的內容?”

他糾纏的態度顯而易見。

水鵲看他的表現,恍然發覺對方就是故意的。

這詩冊上麵的全是半露骨半隱晦的情愛詩,用詞都是擁吻、交戈,又是什麼水中、岸邊的,光是看起來就讓人發窘。

年輕人貪婪地盯著小知青,看對方由於為難而蔓延緋紅的臉頰。

水鵲忽而把求助的視線投到年輕人身後,李觀梁沉默無言地拍了拍這人的肩頭。

對方還沒反應過來,門口來了下一堂課的老師。

蘭聽寒扶了扶鏡框,幽幽看了看他手中的詩冊,緩聲問:“是在請教水鵲嗎?不如讓我來幫忙?”

他說話的時候,玻璃鏡片被水汽暈白了,透露出來的目光和語氣皆有種說不出來的滲人。

年輕人被這兩個人一嚇,瑟縮著把詩冊收回褲兜裡,“不、不用了,我自己琢磨生字。”

慌慌張張地退回課室當中去。

蘭聽寒幫水鵲整理了一下棗紅的圍脖。

一端在前,一端垂後。

李觀梁看人的手指凍得發紅,幫忙接過教材,道:“我中午給你帶過去,你先回去喝杯熱茶,烤火驅寒。”

這樣水鵲就可以把手指揣進棉襖的兜裡。

裡三層外三層地裹緊,棉襖鼓鼓囊囊的一個圓團。

李觀梁每天踩單車送水鵲過來,他自己也要學一上午的掃盲班,不能和水鵲一道回去,就托李躍青早上第一堂課下課的時候過來,幫人踩自行車送回去。

………

李躍青已經在學校門口等著了。

旁邊是那輛李觀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車。

他眼力好,隔老遠就看見水鵲從教學樓那邊走出來。

棗紅色的圍巾繞著頸,耐臟的一身黑布棉襖黑洋布褲,分明是十足簡樸的裝扮。

但是小半張臉縮在紅圍脖裡,露出的臉白白,像是普山普嶺盛開的白潔茶子花,或者是壓著青鬆翠竹的一點瘦雪。

等人走近了,李躍青才看見水鵲一直在小心嗬氣,吹出來的熱氣,化作白霧,人邊走,霧邊往身後飄散了。

“真有這麼冷?”

李躍青斜倚著自行車問他。

水鵲下巴壓著紅圍脖,上下點點頭。

李躍青拿出兜裡揣的東西,是一個用油紙袋包著的紅薯,個頭很大,底下烤焦了一個角,香甜撲鼻。

“辛苦了,小水老師。”他遞給水鵲,“吃這個暖暖?”

水鵲從棉襖的衣兜裡伸出手來,碰了一下油紙袋,就和撩到火苗一樣迅速收回去。

李躍青解釋:“還是燙的,我在灶膛裡烤完就帶過來了。”

他低著頭,幫忙把紅薯的皮剝開了,底下是烤過之後橙紅的飽滿肉,蒸出熱氣,冒著光澤。

送到水鵲唇邊。

李躍青示意:“喏,吃吧。”

水鵲吹了吹,又吹了吹,再小心地下口。

李躍青感覺他吃東西的時候,像某種該被人揉在懷裡的可愛生靈,舌是小貓舌,一點燙也受不了的,胃是小鳥胃,多了又吃不下的。

“好吃!”

水鵲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李躍青。

“這個紅薯好甜。”

糖分累積得特彆多,吃得水鵲滿足地微眯起眼睛。

李躍青忽地問:“你是不是大寒之後就要回家?”

大寒之後沒兩天就是小年,那會兒回去正好趕得上。

水鵲重重點頭:“嗯!”

現在才剛過小寒。

但天氣已經足夠冷。

村頭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結上了一層大冰蓋,有時候頑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,蹦蹦跳跳不留心,冰蓋漏一個洞就要冷濕鞋。

石板巷子和青瓦屋,連綿的後山和四散的河汊,連夜鵝毛雪一下,天地全被厚白覆蓋。

水鵲坐在自行車後座上,迎麵有冷風打,他額頭抵在李躍青脊背後方,又去扒拉自己的紅圍脖,恨不得把小臉全用棗紅色的圍巾蒙上。

用圍脖包著小半張臉,還能聞到村頭巷尾的豆腐香。

過冬這邊家家戶戶要做豆腐,醃臘八豆,釀冬水甜酒。

因此這個臘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。

水鵲喜歡甜酒,是糯米酒,味甜而香,度數低,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雞蛋一起煮開,唇齒留下的是糯米香。

李躍青送他到知青院門口的地坪。

水鵲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他,“為什麼你的手不怕燙?”

他說的是李躍青剛剛和沒事人一樣幫他拿著紅薯。

“你張開手。”

李躍青說。

水鵲聽話地從兜裡抽出左手來,攤開。

他手心嫩得沒一點繭子,膚肉泛著淺粉色,掌根和指尖要紅一些。

李躍青張開自己的手掌,晃了晃,“看見沒?繭子。”

是做農活、做木工留下的,掌根是粗繭,指節縫隙裡的是薄繭。

水鵲看了看,“噢……”

猝不及防,李躍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。

十指相扣。

薄繭摩挲了幾下。

水鵲看他的右手又搭上來。

變戲法似的,再鬆開的時候,水鵲的手腕上多了一隻機械手表。

水鵲認得這個牌子——

“春蕾”。

這個手表工廠在海城。

和名字一樣,手表背麵和針盤刻印著一朵花,形狀像是鬱金香花苞。

水鵲好奇地抬眼,“你哪兒來這麼多的錢?”

這個手表起碼要一百二十多元,李躍青怎麼突然變出這麼多錢,還要送給他。

水鵲想把手表剝下來還給他。

李躍青牢牢摁住他的手,“你戴著。”

“你之前和我說的話,我深思熟慮過了。”李躍青滿麵嚴肅,“你放心,我肯定不會比我哥差的。”

水鵲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。

李躍青將水鵲之前什麼三轉一響的夢話放在心上,他踢起腳撐,對水鵲擺擺手,一跨就蹬上自行車揚長而去了。

“你就等著吧。”

水鵲茫然地站在原地。

冷風一吹,才捂緊棉襖回知青院裡。

………

知青們回家的那天,李觀梁和李躍青去送了。

一路送到火車站裡。

水鵲想了想,怕自己回去過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邊,會出什麼岔子,他寫了一張字條給李觀梁。

“如果有急事,寄信太慢的話,”周圍人來人往,水鵲認認真真地叮囑著,“你就到縣城裡找到電話亭,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,他們會轉達消息給我的。”

媽媽和繼父住的家裡沒有住宅電話,所以他留了父親家的。

水鵲肯定是先回原來的地方住,他還沒想好什麼時候回父親在的軍屬大院裡住幾天。

水鵲決定要公布一個消息。

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彆的什麼的……

總之要向家裡出櫃。

他回憶起家裡不管是誰,好像都對這樣的話題忌諱莫深的樣子,這樣一來,他肯定會被切斷生活費補貼、驅逐出家裡甚至是斷絕關係。

那就完全和劇情裡的設定契合了。

男主肯定也能夠正確地懷疑他是騙錢騙情的。

水鵲已經把計劃一層層打通了,規劃得尤其完美。

他甚至為了試驗,還先給繼弟寫了一封信,說的就是談對象的事情,打一個預防針。

寫了電話號碼的紙在李觀梁手上,李躍青裝作不經意地斜睨一眼。

把號碼背了下來。

綠皮火車汽笛鳴響,車頭兩邊蒸汽繚繞。

哨聲催促乘客趕快上車。

蘭聽寒回首望了一眼,水鵲和李家兄弟還在幾步遠的位置,他提醒:“水鵲,走了,回家。”

水鵲的行李大件包裹在蘭聽寒手上,他背著個軍旅挎包,和來的時候一樣,小步跑向蘭聽寒,“來了!”

又轉頭對李觀梁和李躍青擺擺手道彆,“明年見!”

………

綠皮火車隻有幾節臥鋪車廂。

水鵲他們搶的是靠窗戶的硬座,與短桌板挨著,方便放東西,也能趴著休息。

還能在短桌板上打撲克。

火車上人多雜亂,吃東西訓孩子聽廣播的都有,充斥了煙火氣。

一打開窗子,空氣就好得多,不那麼窒悶。

出站的時候比進站還麻煩。

因著是在縣城進站,在海城出站。

人群熙熙攘攘的,擠得喘不過氣來。

出發還是清早,這會兒已經是下午要到傍晚了。

水鵲和同伴們走出來,人群散開了一些,才各自打算著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。

水鵲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遠處長身立著的人影。

“荀定!”

好久沒見麵,他高興地喊著繼弟的名字,跑過去,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還在蘭聽寒手上。

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鵲。

他身材高大,已經不是像剛畢業時那樣的少年勁瘦,而是像工廠車間裡被千錘百煉的鋼鐵一樣,十足壯健。

濃眉大眼的英氣長相,眉毛刷漆一般濃黑,栗色眼睛,輪廓明朗。

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,就顯出狠厲。

水鵲忽然發覺不對勁。

他鬆開了異常沉默的荀定,低下頭察看,“你……帶著扳手來做什麼?”

合金材料結構鋼製造的扳手,閃著寒芒。

“你說你談的男朋友,是哪……”荀定望向水鵲後方的知識青年們,語氣一頓,調整用詞,“是哪幾個?”

第190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(31)

水鵲好說歹說才勸住了荀定。

“你彆這樣……”水鵲摁住荀定的手,“他們都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你拿著這個東西多危險,會嚇到大家的,要是火車站的保安過來了就不好了……”

知青們就看著,水鵲輕輕鬆鬆地按住對方,好像是撚住了什麼命脈。

那個眉骨留道疤的後生,雖說臉黑著,但還是老老實實地,將扳手塞進黑布工裝褲的大褲兜裡。

汪星覺得這個人有點兒令人膽寒。

像是那種壞學生,今天遲到,明天早退,後天曠課,在校外認識了很多遊手好閒但講究什麼江湖仗義的兄弟,受老師照顧的好學生見了會不舒服,而班裡中末流的透明人看了他就心中害怕的那種。

很不巧,汪星在高中時就是擠在教室裡不上不下的透明學生。

他訕訕地對水鵲打一聲招呼,“水鵲,我家裡這邊近,就先走了。”

水鵲轉頭,對他擺擺手,“好,明年見。”

蘭聽寒將水鵲大包小包的行李交給荀定,頷首示意,也對水鵲道:“那我先走了,什麼時候想回毅叔那了,就給家裡打電話。”

他口中的“毅叔”,是水鵲的生父,水毅,水副軍長。

家裡就二樓客廳裝了一台住宅電話。

水毅水川父子和蘭聽寒在住,蘭聽寒住的是二樓原本的客房,門邊不遠就是電話,方便接通。

荀定一邊拎著行李走,一邊問:“他和你什麼關係?和水家什麼關係?”

他的架勢嚴格嚴峻得像是查戶口。

“是我爸爸收養的,應該是老朋友的孩子。”

水鵲和蘭聽寒聊過這個話題,知道人家父親曾經在軍隊做過一兩年文職,是他父親為數不多的文人朋友,蘭聽寒本來就早早沒了娘,父親也蒙冤死了之後,水毅乾脆就把老友的孩子接過來當半個兒子,接過來的時候蘭聽寒都十五六歲了,也不需要大人操心。

荀定冷著臉,“他和你住一個知青院?”

“對啊,他和我一個房間。”

水鵲漫不經心地回答荀定的問題,正在忙著看站前廣場來來往往的車輛。

都是自行車,比起菏府縣,海城街頭的自行車密度要高得多了,一輛輛自行車彙成像河汊一樣四麵八方的水流。

這邊的火車站是老站了,受限於城區的規劃,沒地方擴張站內麵積,每天客流量又大,候車室和行李處設置在站前廣場的周圍,旅館服務處和火車時刻表的大牌子高高掛著,日夜商店和新華書店開在邊緣。

一片人來人往,摩肩擦踵的景象。

“啊,我看見烏龜車了!”

水鵲高興地一指。

對麵的馬路街頭正停著好幾輛“烏龜車”。

所謂烏龜車,實際上是類似後世微型汽車的一種三輪摩托出租車,藍白的短車身,前方是擋風玻璃和後視鏡,車頂上是貼合車身結構的遮雨棚。

“我們到馬路對麵去吧。”水鵲回頭看從剛剛開始就沉默下來不說話的荀定,“你怎麼了?”

“是不是我行李太重了?”

水鵲自己背著一個軍綠挎包,手上隻有一個裝了部分土特產的小布袋。

他想著要分擔一些荀定手上拎著的。

荀定側一側身,躲過了水鵲要分行李的動作。

“你和剛才那個四眼一間房?”

水鵲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,“好沒禮貌,為什麼要叫彆人四眼,聽寒哥比你大哦……”

荀定猛地轉過頭,眉骨沉沉壓著,“你怎麼知道?!”

水鵲:“?”

“我當然問過他的歲數啊。”

蘭聽寒二十四了。

畢業後在軍隊裡當過文職,也給報社撰寫過文章,後來希望體驗些不同樣的生活才決定下鄉插隊的。

他是他們知青院裡歲數最大的,人生閱曆更豐富,院裡的分工安排大多數時候是聽他的意見。

荀定清楚是自己方才腦子一抽想到彆處去了。

“他戴個玻璃眼鏡,不是四眼是什麼?”荀定眉頭皺得能夠夾死飛蠅,臉色也臭,“四眼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,還有那個,你高中畢業時領畢業證,結果尾隨你回家的那個男的,不就是個四眼?你忘了這個教訓是吧?”

幸好他當時在巷子口修自行車,等水鵲回家,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隨水鵲。

荀定側身躲入巷內,等那男生過來了,一扳手敲得人猝不及防,眼冒金星,後腦滲血。

那就是個瘦削高個兒的慫包孬種,看到荀定就不敢再繼續了,跌跌撞撞地逃離。

對方似乎平時在班級裡偽裝得很好,是個好學生。

水鵲看他打了人,還和荀定吵了好一架,兩個人一整個暑假都在冷戰沒說話。

要不是後來在街頭看到那四眼狗在糾纏女學生,荀定的冤屈還洗不了。

荀定現在一看到戴眼鏡的四眼就來氣,恨不得來上一扳手。

“聽寒哥不一樣……”水鵲嘟嘟囔囔,“人家道德過關的,可好了。”

他想起那時候,也不是故意要和荀定吵架,他本來就是想好好和對方說,凡事不能第一時間隻想到武力解決,太衝動,結果荀定似乎認為自己對他有意見,後麵說著說著就成了吵架。

荀定冷聲哂笑,“對,他不一樣,他道德好。和我不一樣,我像是混混,對嗎?”

水鵲揪著他過馬路,去找對麵的三輪出租車,“沒有,你不是混混,也不像混混。”

荀定瞟了一眼水鵲挽著他小臂的手,“那為什麼你那些朋友,見了我像是老鼠見貓一樣,跑得飛快?”

他說的是汪星和蘇天,那兩個人見了荀定,忙不迭地和水鵲告彆了。

水鵲安慰他,碰了碰他眉骨邊上的疤痕,“那是彆人不了解你,而且,你帶了扳手,隻是看起來比較危險。”

荀定是繼父和前妻的兒子,繼父和母親重組家庭的時候,水鵲剛好上初中,第一次見到小自己一歲,但是六年級了還和流浪野狗一樣,滾過泥潭一般灰不溜丟還凶得想咬人的“弟弟”,他被嚇了一跳。

荀定剛開始一直很抵觸他們,抵觸重組的家庭。

後來是怎麼樣軟化態度的呢……

水鵲不太記得了,好像是他習慣每天回家的時候在小賣部隨手買點糖果,回到家裡見到繼弟,就分享上一兩顆糖。

順便有時候幫人瞞下在學校打架鬥毆的消息,以哥哥的身份去糊弄了繼弟的班主任。

後來……

荀定突然有一天回家的時候,給了他一罐子白兔奶糖。

水鵲還記得對方當時的話——

“彆客氣,偷的。”

真是把他嚇了好一大跳。

趕緊帶著人去街口的商店道歉,歸還原物。

那時候荀定問他:“你不喜歡嗎?那個奶糖,是最貴的。”

水鵲很認真地告訴他,“我不喜歡你這樣。”

六年級的荀定沉默了很久,“哦。”

小學三門科目加起來才兩位數的荀定,最後居然合格了,報名了水鵲在的初中。

水鵲提起這件事,“當時家裡還以為你會因為小升初考試不合格,沒法上初中。”

沒想到從那之後荀定就和變了個人一樣,收拾整齊,也不打架曠課了,像是野犬馴養後融入了人類社會,轉眼高中畢業還找到了工作。

荀定垂著視線,語氣厭煩,“……還不是因為你有個優秀的弟弟。”

他指水川。

荀定看不慣對方,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和水鵲血脈相連的親弟弟,和水川那個上檔次的名牌家夥比起來,他像個做工粗劣的冒牌貨。

水鵲沉默了一下。

決定收回剛剛心裡說荀定再也不打架的話。

也不是完全不打,是隻和水川約架。

畢竟當時三個人在同一所初中。

他們把行李塞進三輪出租車的後箱。

擠到前方載客的座位。

這種出租車起步價要一兩毛,大多數人還是更傾向於選擇去最近的公交車站等候公交。

但是這會兒是放工的高峰時候,馬路上不僅自行車彙成河流,連公交車也是人擠人推後背才能乘上去。

“等一等。”坐上車裡,水鵲忽而慢半拍地反應過來,“你剛剛拿著扳手,不會真的想要敲他們一扳手吧?”

荀定:“我已經改過自新了好不好?我不會和以前那樣衝動。”

至少會先確認水鵲談的男朋友到底是誰。

水鵲對出租車司機道:“師傅,去平仁裡。”

他們家在海城眾多老弄堂裡的其中一條巷,是繼父的房子。

荀定聽見他的話,欲言又止,最後還是先合上唇。

車子小,車內就很擠,緊緊挨著,好在是冬天還能擠暖和。

水鵲抬手碰了碰荀定眉骨邊那道疤,“這個說不定以後能消……”

雖然現在還那樣沒有不留痕的祛疤技術。

荀定滿不在乎,“消它乾什麼?就這樣也挺好的,你嫌棄我帶著這疤又凶又難看了?”

水鵲搖搖頭。

荀定曾經和他說過,那是在很小的時候,荀定父親醉酒後,衝著荀定打碎啤酒瓶,碎片炸出來割傷的。

水鵲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十分吃驚,因為荀父在他印象裡是個還算溫和的人,在家裡和妻子孩子是有商有量的。

很多人見了荀定眉上破相的疤,第一印象是他和人打架弄出來的,或許是因為荀定看起來不太好相處。

實際上並不是。

水鵲一直有留心荀定對那道疤痕的態度,擔心他會過於在意。

了解荀定現在的態度,水鵲放下心來。

出租車在平仁裡弄堂出口的煙紙店停下了。

錢是荀定付的。

水鵲想起一件事,嘀咕:“你以後不要往穀蓮塘給我寄錢。”

荀定:“為什麼?”

水鵲:“你平時不用花錢的嗎?你把工資寄給我,那你花什麼?”

荀定才第一年工作,按照技工等級,就是16級技工,每月工資三十多元,全寄給他了,在海城要喝西北風。

荀定:“又不是隻有工資,每個月會有獎金和夥食費之類的補貼,我怕你在鄉下餓死。”

水鵲:“……哪有這麼誇張,你擔心過頭了。”

荀定:“你在家裡連被套都要我套,沒資格說這句話。”

“而且,我年後就轉正了,到時候工資能提到四十二。”

他們一邊走,一邊說話。

水鵲突然好奇地問:“你們廠裡做什麼的?”

荀定念了一個專有名詞。

理工的範圍,水鵲沒聽懂。

荀定言簡意賅,“造飛機的。”

水鵲點點頭,“噢。”

他們家在一排排兩三層的房子裡的最裡麵一棟,二樓。

水鵲和荀定大包小包地提回去。

路過的一家家二樓小陽台上曬著家常乾菜,底樓的人家用麻繩拉緊,還沒收的被褥衣服晾在上麵。

黃昏時候的弄堂裡飄著飯菜香,從每一棟房子的後門公共廚房傳出來。

水鵲回來的時候,正好撞上了楚玉蘭,茫然地望著中年女人往外搬東西,“媽,你去哪兒?”

荀定才出聲,“楚姨,我還沒和他說那件事。”

楚玉蘭抱了抱水鵲,眼眶發紅,“小鵲,外婆老了,前段時間在老家摔了一跤,媽媽坐火車回家照顧她一段時間。”

“你今年先去爸爸家住好不好?”

“等媽媽回來。”

水鵲隻有一個爸爸,他對荀定的父親,是稱呼荀叔的,就像荀定稱呼楚玉蘭稱呼楚姨一樣。

水鵲手中的布袋落在地上,立即道:“那我也回去探望外婆。”

楚玉蘭麵露難色,疼惜地摸了摸他腦袋,“要你來回奔波,太辛苦了,媽媽回去就好,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。”

“小川一會兒開車過來送我去火車站,”楚玉蘭道,“送我到那邊,他就折返回來,接你去爸爸那。”

楚玉蘭轉頭又問荀定的意見,“阿定,阿定也去吧?陪小鵲過去那邊住,也安全,離你們工廠好像還近一些。”

水鵲茫然無措地被安排了。

為什麼不帶他回老家?

為什麼不能留這裡住?

為什麼媽媽安排荀定也和他一起過去?

他總感覺好像他不在家的時候,發生了很多事情。

荀定道:“一會兒和你解釋。”

他們的行李放下來,幫忙楚玉蘭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到弄堂口。

水鵲再回到這邊家裡二樓。

發覺很多東西也已經收拾走了,尤其是他媽媽的生活痕跡。

他有點兒後背生涼。

荀定在他身後,道:“楚姨和我爸離婚了,前幾天才辦完手續。”

水鵲立即轉過身來。

荀定:“彆擔心,你還是跟著楚姨,不過這段時間最好還是到你爸那邊去。”

“我路上再和你解釋吧。”

荀定一邊說著,一邊隨意收拾了一些行李。

水鵲才回來喝了一杯茶。

兩個人最後站在弄堂口,天色已經完全黑了,天上開始飄小雪。

車身漆黑的一輛桑納塔,轉到這邊,閃了閃車燈。

水川從車上下來。

“哥哥。”

他幫水鵲把行李放到後備箱。

皺著眉頭,看見要放行李的荀定,“為什麼你也要來?”

水川沒管他,一拍下後備箱,徑直走向駕駛位。

水鵲坐上副駕駛,擔憂地望著荀定。

荀定聳聳肩,把自己和行李擠在後座上。

“楚姨沒和你說嗎?”荀定道,“我還沒在工廠的工人新村分到房,先到你們那避一避,當然,主要是陪水鵲適應環境。”

湊到水鵲旁邊,著重音,“對吧,哥哥?”

水川冷峻的目光,抬起投向後視鏡。

看到荀定懶倚在後座。

水川一字一頓嚴肅道:“他是我哥哥。”

荀定譏諷地嗤一聲,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“真好笑,水鵲難道是你一個人的哥哥嗎?”

荀定:“原來進部隊還可以保養臉皮,真想學一學,保養得這麼厚。”

水鵲被他們一見麵就吵得頭疼,繃起小臉,“……不許吵架。”

水川立刻沉寂下來,認真開車轉出弄堂口。

荀定還沒閉嘴,“他先挑釁我的,我可什麼都沒乾。”

水鵲轉過頭來盯著他。

荀定:“……哦。”

水鵲像是幼稚園的小老師一樣,“小川不對,你也有錯,大家不許繼續吵架,快點和好。”

兩個弟弟沉默下來。

車中落針可聞。

荀定幽幽問:“喊他是小川,我就是連名帶姓的,一個無關緊要的人,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