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才蹭得他褲腿濕漉漉, 還把他嚇了一跳的罪魁禍首,是翱翔到海岸線放風後回家的魚鷹。
它從駭浪中翻飛回來,羽翅給海水打濕了大半。
振翅鳴叫, 不僅濺得主人一臉水滴, 更是吵得人耳膜生疼。
由駐足的肩膀被趕到地上後,它跳了兩下,歪著頭仰視著從未見過的客人,頭一次對陌生人沒有敵意, 而是在判斷對方的肩頭是否能承受它的重量和粗糲的爪子。
德牧的眼睛在夜裡顯出綠綠的光, 它如狼一般盯視著魚鷹, 喉嚨發出威脅的低吼。
水鵲捏了一把汗,扯緊了繩子。
“煤球,噓——安靜一點。”他輕聲警告著, 安撫了幾下手邊毛茸茸的腦袋。
燈塔長上下審視著。
對比起他無情的“噤聲”和推下魚鷹的動作, 麵前的人對待養寵的態度有些多餘的優柔寡斷。
他從每月的報紙上閱讀過, 城裡人都很講究,把寵物當作家人朋友。
就像這個人一樣。
“燈塔長……”水鵲緊張時會不自覺地抿唇,他沒什麼托人幫忙的經驗,甚至不懂得剛上門時不應該直接說出功利的目的, “我想請你幫個忙, 可以嗎?我帶來了魚和酒。”
他揭開籃子上蒙著的一塊麻布。
他展示寶物一樣推出來, 裡麵放著一條黃花魚,灑了水, 腮部艱難翕動著,還有一壇子酒。
這樣的魚,魚鷹一頓起碼能抓回來兩條。
燈塔長掃過一眼。
他的視線最後凝視著對方抿過之後顯得更加紅潤的唇。
有一顆小小的唇珠,藏在薄薄的上唇中央。
燈塔長沒見過誰的嘴巴是這樣的, 或者說,他也不曾留意過誰的嘴。
隻是說話的器官而已,能張開就足夠了。
沒有美觀的必要。
他收回冒昧的視線,沒有和對待其他人一樣,冷冷地拒之門外,而是往後退了兩步,讓開空間。
“進來。”
長期少與人交往的生活,讓他摒棄了社會默認的規則和禮節。
讓客人進門時不會說請,連晚上隨意讓小寡夫進門這樣容易引人非議的舉動也毫不避諱。
“謝謝。”
水鵲牽著狗,盲杖拉長了一節,小心翼翼地敲了敲,踏上進門的階梯。
一層的白熾燈瓦數大,讓他能夠模糊地看到家具的影子。
燈塔是下寬上窄的結構,第一層都是龐大的設備和儲物櫃。
水鵲可以聽到柴油發動機的振動咆哮。
除此之外的大部頭設備他都猜不出來。
他跟著燈塔長的步子,卻不小心踢到了牆角紅色塑料袋裡漏出來的土豆。
土豆骨碌碌地滾到燈塔長的鞋後跟。
“對不起……”水鵲感受到自己踢到了什麼東西。
那是一顆已經長出芽的土豆,儲放得太久了,燈塔不適宜儲存這樣的食物。
男人毫不在意地撿起來,扔進垃圾桶裡。
燈塔內部隻有螺旋而上的步梯,沒有扶手,對於盲人來說極其危險。
他在梯子前站著不動了,水鵲沒注意,直直撞到了鐵打銅鑄似的脊背。
他捂著撞到的額頭,詢問:“你怎麼不走了?”
燈塔長沉默片刻。
選擇拿過水鵲手裡的籃子,水鵲以為他是接受禮物答應幫忙了,心頭一喜。
下一秒,燈塔長另一隻手直接扛起他就上樓。
水鵲都沒反應過來,眨眼的功夫,腳就離開了地麵,嚇得他瞳孔放大,顫聲問:“你乾嘛?”
慌亂之中盲杖掉了,牽繩也掉了。
男人不得已又蹲下給他撿起盲杖後,拾級上樓。
步伐踏在螺旋而上的石階,身體起起伏伏,他的肩峰堅硬,硌得水鵲的肚子不太舒服。
不過也明白人家是想幫他上樓。
這樣的姿勢不太好說話,水鵲的聲音憋得悶聲悶氣,“你其實可以扶著我上去的。”
“太慢了。”燈塔長的語氣沒有起伏。
這樣的方式,弄得他肚子怪難受的。
但凡換一個人這麼做,特指謝遷,水鵲就要發脾氣了。
不過他現在是上門求人幫忙,隻能忍氣吞聲。
直到男人把他放在二樓的凳子上。
二樓是生活起居室,還算寬敞的空間,容得下基礎的家具,一架煤氣灶、實木的桌椅、櫃子以及床鋪。
床鋪邊上開了一扇窗,有風呼呼地糊進來,床頭櫃上還有一台古老的雷明頓牌打字機。
燈塔長有不明顯的潔癖,他的房間是極簡風格,比絕大多數獨居男人的家裡都要整潔乾淨。
一路跟著上來的煤球依偎在水鵲腳邊。
角落的落地鐘擺悠悠然敲了八下,魚鷹振翅飛到鐘架子上,鳴叫一聲。
籃子隨意擱在桌子上,燈塔長說:“等我。”
他繼續上樓,天黑後每隔一個小時就要給旋轉機上弦,保證透鏡的旋轉,讓發光器的燈光能夠360°照射,這隻是燈塔守塔人繁重的任務之一。
順便檢查確認頂層的鹵素燈在正常工作。
下樓梯過完轉角,就能從高處往下看起居室的全貌。
那隻蠢鳥站在桌子上,細皮嫩肉的小寡夫,隻是抬起手停在半空中,它就自動自覺地伸出腦袋拱到人家手底下。
燈塔長沒頭沒尾地問:“你是公主嗎?”
“啊?”水鵲訝然,他抬眼看向聲音來源,“你是在問我嗎?”
“除了你,這裡還有人會說話嗎。”他從石階梯下來,拉開水鵲對麵的椅子坐下了。
隻有騙小孩的童話故事裡的公主,才像他這樣,皮膚白,天然討動物們喜歡。
水鵲根本沒懂他為什麼這樣問,訥訥地解釋:“我是男生……”
燈塔長碰了碰桌上的茶壺,壺身還是溫熱的,他倒了兩杯茶,其中一杯推到水鵲手邊。
視線掃過,停頓了一下,他的眉心皺起來,“魚呢。”
籃子裡空蕩蕩,隻剩那壇酒。
“小鷹它剛剛……吃掉了。”他的睫毛抖動得像蝴蝶的翅膀,為了掩飾心虛,手上不停摸著魚鷹的腦袋。
其實是他喂魚鷹吃掉的。
吃了他帶來的東西,總不能拒絕幫忙了吧?
這麼說好像有點小卑鄙……
魚鷹無知地歪了歪頭。
燈塔長將茶杯裡的茶一飲而儘,杯子擱到桌案上。
水鵲旋開酒壇的蓋子,想給他倒酒。
“不必。”茶水潤過的嗓音依舊沙啞,“工作的時候必須時刻保持清醒。”
接受了這樣的事實,燈塔長問:“想讓我做什麼?”
水鵲雙手捧著茶杯,食指的指尖輕輕敲著瓷杯身,他將元嶼的事情和盤托出,表達自己希望對方幫忙向老校長說情。
燈塔長的眼瞳像某種鳥類的灰色,沉靜地注視著水鵲,一直到他把事情說完,也未發一言。
老校長是他的舅公。
所以對方會來找他。
水鵲:“麻煩你了。”
翕動的睫毛完全暴露了眼前人的局促不安。
燈塔長聽完,緩緩道:“不夠。”
但也沒下死結論。
水鵲抬起頭,“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嗎?”
二樓的白熾燈前段時間燒過,他換了一個備用的燈泡,瓦數小了些,但是不妨礙他看清那說話時一開一合的唇。
紅洇洇的舌尖若隱若現。
燈塔長發問:“這是元洲喜歡的酒?”
“嗯……對。”
從元洲房間找到的,那肯定是元洲喜歡的吧。
水鵲回答得太簡短,他的眼睛沒有捕捉到那抹濕紅,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麼,淡灰的眼眸半闔,繼續問:
“什麼味道?”
水鵲啜飲了一口茶,老實巴交地說:“我沒喝過。”
燈塔長的眼睛重新鎖在對方身上,分明的五官神態讓他看起來是個剛正的人。
“他喝了酒之後不會吃你的舌頭嗎?”
接吻這件事被他說得格外粗俗直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