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人牆之外,還是不停有百姓在叫嚷著。
“錢大人,您要為我們做主啊!”
“錢大人,孫知府枉為人子,竟然毀堤淹田,又燒糧倉!”
“錢大人,孫知府已經觸怒了佛祖,您不殺他,蘇州來年也不會風調雨順的!”
隔著轎門,聽得外麵吵吵嚷嚷,錢仕淵心頭不悅,“瞧瞧這蘇州,成了什麼樣子,扯起一杆子人來,真是要造反的架勢了。”
整理了下衣襟,錢仕淵由仆人攙扶著,掀開轎簾,麵向場外的諸多百姓,“蘇州的父老鄉親們,本官乃江浙行省的參知政事錢仕淵,今遭受趙相托付,來蘇州處置災情,你們所言,本官皆已知曉,會給你們個交代的。”
高官露麵,民情更是洶湧,不斷衝擊著衙役堆積的人牆,口中呼喊聲不止。
錢仕淵卻已不再理會,擺手示意後,便往府衙中去。
才一回頭,便聽得有人扯著破鑼嗓子,大喊道:“錢大人,傳言說安京侯不日就要抵達蘇州了,是真是假?”
錢仕淵心頭愈發不悅,可回頭,麵上還是嬉笑道:“消息倒是傳得挺快,安京侯是要抵達蘇州了。便是安京侯不來,本官也不會怠慢了公事。”
說罷,錢仕淵便入了府衙正門。
迎麵趕來的胥吏列在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兩旁,同行道木一般站著。
“孫知府在何處?”
錢仕淵皺眉問著,卻是無人應答。
“怎麼回事?”
錢仕淵腹中積壓的怒火,已經有些控製不住了,隻有一人向前道:“孫大人不在府衙呢,外出還未歸。”
“什麼?”
錢仕淵徑直來到了孫逸才的班房內,推門隻見其中案牘之上,硯台的墨跡還未乾,似是才在此處辦公,離去不久的模樣。
“這麼個大活人,還能沒了不成?去找,若是他畏罪潛逃,能尋到便是大功一件!”
“畏罪潛逃?”
衙役們聽得一驚,這是什麼風向?
錢仕淵怒道:“今日蘇州之禍,與孫逸才脫不開乾係,他竟敢擅離職守,豈不是屍位素餐的罪人?速速尋人回來!”
“是!”
衙役們作鳥獸散,往各處尋人,錢仕淵卻是心頭巨震。
若是孫逸才怕了,逃了也好,就不怕他將掌握的事泄露出去。可若不是這般,錢仕淵一時都不敢想會有多險惡的情況出現。
重重坐進靠椅裡,錢仕淵沒想到竟是初入蘇州就如此的不順利。回憶過往種種,這蘇州就好似一處泥潭,越是掙紮,就越陷越深……
……
玄墓山,蟠香寺,
嶽淩過了山門,便見得在其中一身素白的法袍,篦頭結發的妙玉,提著笤帚漫無目的的打掃著。
似是聽到了腳步聲,妙玉微微抬頭望著,見得嶽淩歸來,眸中多了幾分光彩。
“侯爺,您來了?事情可還順利?”
嶽淩頷首,“走,入殿再說。”
此時妙玉才發覺,跟在嶽淩身後的,竟是還有一人,隻是一身粗布麻衣,麵上也有些汙泥,似是災民一般。
引至偏殿,妙玉便去煮茶。
素手勾著爐火時,妙玉又犯了難。
“我這裡的茶具隻有兩個,除了師父用的,就是我用的,從來沒有待客用的。這……這要不然還是給侯爺用我的吧。”
寺中供給給香客的東西,妙玉自以為成色太差了,會怠慢了嶽淩。
便就取自己珍藏的水和茶,以及自己用的茶杯來招待嶽淩。
端著托盤再入偏殿中,便聽得裡麵嶽淩言辭犀利的問著話道:“從設計謀害朱知府的事開始,毀堤淹田,以及後來欲要往漕幫燒倉之事,都是何人主事?”
門後,妙玉聞聲嬌軀一顫,差點就打翻了茶具。
在妙玉眼中,衣衫襤褸的那人開口道:“謀害朱知府,是趙相點頭的,這恐怕京城裡也知道。至於毀堤淹田,也是他們的謀劃,我來執行。再有火龍燒倉,是徐家的計劃,當時就我和甄應嘉在場。”
“此事是計劃之外的,所以出了狀況,下官才去信問了行省署衙。”
“你該知道,需有物證。”
“下官知道,下官所擅長的便是賬目,有關朱知府的賬目,就是下官做的,賬目就在下官身上。”
嶽淩又道:“這還不足夠,你要咬定是上官指派你來做事。若是人反咬你一口,是你一己私欲,你如何反駁?”
孫逸才愣了片刻,“這,下官就算貪財,也不敢做這麼大的事呀。而且,讓朱知府冤死暗中,可不是下官之力就可辦到的事。”
嶽淩皺眉,“空口無憑,否則,隨意出現一個人栽贓陷害都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了。”
“這……這……”
孫逸才一時啞口無言,門外妙玉走了進來,瞪眼看著孫逸才,恨不得上前當場將其抽筋剝骨。
將這個殘害父親的凶手,置於死地。
但在嶽淩麵前,妙玉不敢那麼放肆,還是端著茶盤,在嶽淩身邊奉了茶水。
嶽淩目無遺漏,見到妙玉眼中的怒氣,便低聲安慰道:“他與我有用,亦是能為你父親平冤昭雪的重要人物。待此事之後,他也逃不了死命。”
耳邊忽然被嶽淩吹了幾口氣,妙玉的心緒便有些不穩了,揉了揉發燙的耳根,妙玉連連頷首,“全聽侯爺的安排。”
孫逸才愁眉苦臉,思索著如何指認上官。
嶽淩品了口茶,後開口提點道:“便是你沒有留存往來書信,你們之間也該有經濟往來吧?你難道沒行賄過?改稻為桑改的就是個銀子,其中分成又是如何來算的?”
孫逸才恍然大悟,“確有其事,有關黃白之物的一般是由徐家來操持。那挪用出來,記在朱知府頭上的贓款,就是給了徐家來買糧,供給以改兼賑的法子,這個很好查證,隻要查到徐家的頭上便可以了。”
“還有其中油水的分成,陛下三成,甄家兩成,徐家一成,趙相和錢參知各一成半,其餘一成就是各級衙門的油水了。”
嶽淩一怔,“陛下才分三成?三成去年就是一百兩?”
孫逸才連連頷首,“是下官過手的賬目,其中錯不了的。而且賬本就在這裡,侯爺若是不信可核實下。”
嶽淩不禁苦笑道:“這還需什麼證據了,便是此事坐實,也能治他們的罪過了。哪有陛下分一百兩,你們分兩百兩的事,真的太過膽大妄為了。”
嶽淩取過孫逸才手中的賬目,來回翻閱了遍,當知曉孫逸才口中皆為實言,便按下賬目道:“行了,這段日子你先在寺廟中住著。這裡不會有人尋到的。想吃些什麼,就和漕幫的兄弟們說,臨行前,本侯好歹也管你個酒足飯飽。”
孫逸才忙不迭的叩著頭。
隨後,嶽淩轉身出了門。
望著嶽淩的背影,妙玉卻是又回轉過頭來,眼中惡狠狠的剜了孫逸才一眼,令孫逸才身子都不禁一顫。
“小師傅,往後多關照下。”
“哼,奸佞之輩!”
妙玉冷哼了聲,完全沒有好氣,偏過頭再將目光移到方才嶽淩用過的杯盞上,紅著臉收入懷中,帶了出去。
“妙玉,這幾日你將他看管住了,他還有些用處,不能有事。酒食中,下些能令人安眠的藥最好了。”
妙玉追上嶽淩的腳步,在身旁輕點著頭,“侯爺放心,我有分寸。”
手中掌握了巨量證據,嶽淩便也能往京城寄信,給隆祐帝一個說法了。
隻是不知隆祐帝得知,他一道國策下去,營收隻分三成,會是什麼表情。
往妙玉的小廬一坐,用起桌上的筆墨,嶽淩便書起了信箋。
妙玉自覺的在旁邊紅袖添香,為其研墨,一雙美眸盯著嶽淩的側顏,漸漸看得入神了。
眼前這個男人真是上天賜福降給她的,本是無望為父報仇的事,眼下卻都是水到渠成,讓她心境如何能平呢?
“對了,還有一事。”
“呀!”
妙玉一失手,將硯台打翻在自己身上。
素白的法袍染了一身黑,就如同潑墨作畫一般,而且還因為打濕了衣裳,顯出了身上的曲折輪廓。
嶽淩第一眼腦中冒出了個念頭,“原來,帶發修行的女尼,是不束胸的嗎?”
妙玉一臉嬌羞,忙去房裡去換了一身乾淨衣物出來,至於身上沾染的墨跡,還來不及清洗,讓素來潔癖的她心裡彆扭的很,但也隻能先來聽嶽淩所說的事。
“侯爺還有什麼差遣?”
見得往日清高的女師父,也有今日冒冒失失,似小姑娘的模樣,嶽淩不禁生笑道:“也沒彆的事,正是這個滄浪雅集,我們該一同去看看。”
妙玉蹙眉道:“我的確還不知侯爺在此處,那他們迎接的人是誰呢。”
嶽淩頷首道:“待那日揭露身份,看看蘇州各路妖魔,到底都是什麼成色。”
……
運河上,
官船行出鎮江,眼見著一日便抵達蘇州,船上的女孩子們便更加難安分了。
這家中的主心骨便是嶽淩,都是圍著他轉的,一彆月餘,怎會不讓她們不想念。
年齡最小的林黛玉,卻要主持著此間的秩序,“都彆太跳脫了,待入了蘇州,合上門了再與嶽大哥歡喜,彆在外麵丟人。”
林黛玉隻怕這群小丫頭一見到嶽淩就往他懷裡撲,也不分個場合。
若是那般,在旁人眼中該是多輕浮,浪蕩之舉,不知道的還以為侯爺家中養的全是風塵女子呢。
“知道啦,哪有那麼沒眼力的人呢?便是淪落風塵的姑娘,也做不出當眾親昵男人的事吧?”
小姑娘在房裡碎碎念,又聚在一起玩鬨著。
林黛玉便打起了些窗子,往遠處眺望著。
目光所至,蘇州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繁華,如今江麵上望來船隻不多,而岸邊,多有百姓在趕鴨子,算是一道風景。
自小在揚州長大的林黛玉,祖籍卻是在蘇州,更有母親就葬在祖地,讓她對此地有天然的親近。
以為至少能比得上揚州的繁華,眼中卻是滿地瘡痍,實在令林黛玉費解的很。
“難道這就是嶽大哥要來蘇州的原因?”
心中還在為嶽淩擔憂著,外間又來了傳信,由紫鵑將信取了進來,原來是蘇州當地人的傳訊。
前邊儘是些恭維,歌頌嶽淩的話,林黛玉先是看得心頭竊喜,誇獎嶽淩似是在誇獎她一樣,讓她與有榮焉。而最後的幾句,一下映在了林黛玉的腦海中,讓聰慧的她,腦中似是都斷了一根弦。
“三年一度的‘滄浪雅集’恭候侯爺,為侯爺心頭之好,吾等已備上上佳之選,供侯爺品鑒賞玩……”
“……恭候侯爺寶駕。”
林黛玉放下信紙,不禁皺眉思索道:“嶽大哥的心頭好?我怎得從未聽聞過還有此物?”
“嶽大哥各方各麵都有所涉獵,可就算我在他身邊一同生活了六年了,也未曾聽說過嶽大哥有什麼偏好呀?”
“若說偏愛之物,難道不是我?我倒以為,嶽大哥對我最是體貼入微了,遠勝常物。”
林黛玉嘴角微撇,可是她在船上啊?那這心頭所好是什麼東西。
此信一至,讓林黛玉對詩會的期待,都小於一見嶽大哥心頭之好的期待了。
“奇哉怪哉,讓我明天去看看,嶽大哥的心頭到底好是什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