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8、最下之人(1 / 2)

萬佛宗,執法堂大牢。

一胖一瘦兩和尚守在門口。

胖和尚左右觀望一圈,小心翼翼地湊近瘦和尚,小聲道:“誒,你說忘情禪主會來嗎?”

瘦和尚踮起腳,望了門口一圈,擺擺手,道:“都說了忘情禪,怎麼還會來?張禪主連媚門門主的約都不想赴,還會來看被廢掉禪子之位的徒弟?”

胖和尚歎口氣,道:“可是季禪……呸,季師兄第一次要求見人,張禪主怎麼說也會……”

說到這,他登時噤聲,兩人立正站好。

遠處,一位風華絕代的佛修緩步走來,一瞬間照亮了整座監牢。

兩個和尚一臉正色,腰杆挺得筆直,暗地裡斜眼偷瞧張禪主。

嘖嘖嘖,真人比留影球美多了,怪不得媚門門主癡癡追了幾千年。

張敞目不斜視,將玉牌遞給胖和尚,徑直踏入地牢。

地牢昏暗無光,多年的煙塵遊散在半空中,張敞不禁屏氣凝神,甩袖揮開。他按著路牌,一步步朝季子野的地牢走去,越往裡走,煙塵積累得愈多。

四下的角落蛛網密布,纏繞著數隻一動不動的蛾子。

走到一處地牢,張敞站定,隔著鐵欄,看著牢裡的人。

那人背對鐵欄,麵朝苔蘚斑雜的牆壁,蛛網纏住淩亂的長發,一隻黑色的蜘蛛嗅到張敞的氣息,頭部一顫,夾著腿逃入牆縫。

平日不離身的古琴倒在雜草堆裡,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。

張敞心靜如水,淡淡開口道:“找我何事?”

那人像是剛剛注意到一般,僵硬地動了動腦袋,抖落一片灰塵,稀裡嘩啦。他扭扭脖子,也不起身施禮,一手撐地,徑直轉身,靠在牆上,望著張敞。

數月不見,他仿佛換了一個人。

一粒微小的石子跌入張敞的內心,沉陷下去,被大海侵蝕,消失不見,連波瀾也不曾泛起。

他撩開眼前的頭發,粘膩的發絲纏著手指,他一把掙斷它,繞在耳後。

“禪主,弟子有一事不解。”

他們還未斷絕師徒關係,可他叫的不是“師父”,而是“禪主”。

張敞頓了頓,沒說話,等待他繼續說。

“弟子在牢裡思索了幾個月,還是想不明白,愛情是如此沉重,如此可怕的嗎?幽幽是我的心魔,可自她失蹤以來,我想的不是重歸於好,而是再見她一次。”

他倏地抬起頭,眼裡黑沉沉的,沒有一絲光,上掠的嘴角頗有些猙獰。

“就算是屍體也好,弟子就想見到她,知道一個結果。如果這是愛情的占有欲的話,未免太過強大了。”

張敞袖手背在身後,不知怎麼,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季子野的時候。

那一年,他堪不透心魔,外出走走,尋找契機。

在一座偏遠的小城,遇見了年僅六歲的季子野。

那一天,長街空出一條寬寬的通道,他順著人流,站在街道一旁,看著長長的一串人流經過。

季子野走在最前頭,抱著一幅黑白畫像,嚎啕大哭。

後頭的每個人頭戴白帽,舉著白色的布條,隊伍中間抬著兩個實木棺材,棺材裡躺著季子野的父母。

隻不過是尋常的一幕罷了,坤輿界每天都在上演,張敞並沒有在意。

直到傍晚,他準備離開小城,在林子裡又見到了季子野。

季子野跪在墳包前,哭得滿臉通紅,人們想拉他離開,可是怎麼也拉不走,人們歎氣,漸漸地走了,徒留他孤身一人。

最後一人走後,季子野謔地停止哭泣,擦乾最後一滴眼淚,麵無表情地起身,拍掉衣服的泥土,灑脫輕快地走了,與剛才恍若兩人。

張敞頗覺有趣,多停留了兩三天,打探季子野的消息。

原來季子野與父母關係甚好,哭是真哭,傷心是真傷心,恢複也是真的恢複,乾脆利落。

他覺得,這孩子生性瀟灑,不拘泥,是個修忘情禪的好苗子,於是帶走了季子野。

這麼多年,季子野沒有辜負他的期待,修行極快,坐上了禪子之位。

直到柳幽幽的出現。

但是,也正是因為她的出現,張敞才第一次看清了季子野。

一直以來,他都高估了自己,低估了季子野。

張敞垂眸,淡淡道:“忘情禪的祖師爺說過一句話,‘太上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鐘,正在吾輩。’”

季子野疑惑地抬頭,不懂他怎麼突然說這句話。

祖師爺把情感分為三個層次,第一層是太上忘情,不為情所累。大多數俗世之人耽於情愛,在紅塵打滾撒潑,不得解脫。最下層的人觸不到情這個東西,被現實的沉重逼到了情的反麵。

季子野走祖師爺的放蕩不羈,看似多情實則無情之道。卻修行不到家,鐘情於幽幽,為情所擾,困在第二層。

師父走斷情絕欲一道,修至大乘,即將甄至太上忘情。

張敞突然間歎口氣,緩緩道:“你不是第二層,我也不是第一層。”

他看錯了自己,也看錯了季子野。

他困在大乘期三千年,修為不得寸進,大乘期又能有幾個三千年。他早已陷入心魔,無法自拔。他不是太上忘情,而是耽於情愛,耽於眉嫵,耽於數千年前輕衣赤腳的妖媚女人。

當他領回季子野時,他就該認清,卻一直不肯承認。

上一章 書頁/目錄 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