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4、壯烈成仁(七)(1 / 2)

第六掌翻天印,終於沒能翻過這天,黑泱泱的魔氣俯衝下來。

和光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,卻無能為力,她甚至不能撥掉後腦勺上的手,不能從地上站起來。魔相的力量沉沉地壓在她後背上,壓在她心上。

耳畔的聲音還在不停地蠱惑她。

“是不是覺得很累,是不是很想休息?戰爭結束了,萬佛宗已經輸了。連三光都戰敗了,就憑你,一個元嬰,能做什麼?”

“這麼拚命乾嘛?你背後的皮膚都磨儘了,手指的骨頭都歪了,不痛嗎?”

和光一怔,身體的所有傷口就像被潑上一盆鹽水,陡然劇痛起來。

“有必要嗎?這一切都是假的,你心裡不清楚嗎?怎麼?過了大半年,玩得太入神,連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目的都忘了,你不是已經拿到了無雙劍嗎?你不是已經可以進階元嬰期了嗎?你的目標已經完成了。”

“這裡都是虛構的,天魔大戰早就結束了,三光祖師爺早就飛升了,顧劍尊也飛升了,魔主早就被封印了。你眼前的王負荊早就死了,連最後那一抹神念,也在你眼前消散了。現在的他們,不過是菩提秘境製造的工具人,連一抹神念都不如。”

“更彆說倒下的這些弟子,你連名字都不知道,至於為了他們這麼拚嗎?”

和光艱難地抬起頭,環視著周圍的屍體,忽然覺得他們麵目全非,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靈魂的傀儡一般。

“值得嗎?你不是自認心硬手黑嗎?怎麼現在變得這麼軟弱了?連這點幻境都看不穿?”

魔相的聲音和心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,一時之間她竟然分不清哪句是魔相說的,哪句是心魔說的。

她的心神登時恍惚起來,整個世界就像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一樣,她能清楚地看見、聽見,卻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。

是啊,這裡是菩提秘境,這裡不過是曆史幻境。

開端和結局早已注定,沒有人能力挽狂瀾,沒有人能扭轉乾坤。

那她為什麼要這麼拚命?

腦海裡突然傳來焦急的叫喊,“小心魔氣!”

和光驀地驚醒,她扭頭望去,江在鵝浮在河流上,抬起翅膀指了指他的腦袋,拚命地給她做手勢,那黑溜溜的眼珠子裡竟然能看出擔憂來。

左前方的小水灘,反射出她淒慘的樣子。

被魔相一屁股坐在身上,他的食指貼在她耳後,一縷縷魔氣從指尖冒出,爭先恐後地往耳朵裡鑽。她的耳窩裡閃過星星點點佛光,又被魔氣給壓了下去。

她會胡思亂想,固然有魔相的誘惑有關。但是,如果她道心堅定、堅持自我,也不會被魔氣尋到間隙。

她的意識清明了一點。魔相見此,唇角的笑意更深了,他加大了指尖的魔氣輸出,一寸寸把她的佛力壓著打。

“有意義嗎?”

“你站起來了又如何?打得過我嗎?縱然我故意輸給你,你從這兒逃了出去,你還能打得過誰?以你現在的身體,魔將?不,恐怕打個魔兵都很困難。”

魔相輕柔地撩開她耳畔的碎發,弓下身,貼著她的耳廓蠱惑。

他的臉上依舊帶笑,聲音、話語卻冰冷無比。

“這一戰,四魔相都來了,兩個在菩提城城門對付三光禿驢,一個在這兒......”他的聲音低了下來,“你猜猜,還有一個在哪兒。”

和光渾身一震,竟然不敢順著他的話想下去。

“撤離的部隊順著河流往西逃,你和幾十個和尚拚死拖住我,為了給部隊撤離時間。他們真的能逃得出去嗎?我可不這麼覺得。”

他輕哼一聲,“另一個家夥,可比我嗜殺多了。死在我手裡,可比死在他手裡痛快。你猜撤離的隊伍,現在還剩下幾人。”

仿佛是為了應證他的話,旁邊那條河流的水一點點變紅起來,一片片衣角、一根根斷臂、一個個人頭從上流漂了下來。

江在鵝一驚,抬起翅膀,翅膀浸在水下的部分赫然被染成了紅色。

這條河流,由西向東,發源自十萬大山,穿過大陸中部莽莽蒼蒼的樹海,最終彙入滄溟海。

它是所有修士的生命線,無數的散修靠它躲過了天魔的攻擊,靠它平安無事地逃到了萬佛宗,現在要靠它逃往前途未卜的西部。

上流,部隊撤離的方向,流來這麼多血液,發生了何事已經不言而喻。

“呦嗬,動作還挺快。”魔相眯起眼睛,眼底劃過一絲不悅。他拍了拍和光的腦袋,歎著氣勸道,“你看看,就是因為你們,我才沒能吃到那些修士。你就彆掙紮了,乖乖陷入心魔,我還沒嘗試過把佛氣轉化為魔氣,今日就讓我試試味道。”

和光咬緊牙關,手指狠狠地抓在破破爛爛的瓷磚上,劃出了好幾道指甲印。

“做你/媽的春秋大夢。”

河流上遊。

風漸漸地大了,刮得參天大木搖搖欲墜,群魔亂舞的樹海中,隻有一顆穩穩地立著,與四周格格不入。彆說搖晃了,葉片抖都沒抖過。

光頭和尚仰頭望去,那棵紋絲不動的大樹最高的枝椏上,魔相悠閒地蹲著,也在看著自己。

不過,魔相的神情不像自己一樣如臨大敵,反而帶著戲弄獵物的惡劣愉悅和儘在掌中的漫不經心。魔相歪歪頭,開口了。

“你不逃嗎?”

語氣裡還帶著些許疑惑。

光頭和尚斜眼瞥了被瞬殺的刀修一眼,勉強扯了扯嘴角,“嗔怒禪的弟子臨陣逃脫,說出去,豈不讓人笑掉大牙。”

“哦?”魔相眼裡的笑意更深了,“你的腿可不是這麼說的。”

光頭和尚低頭掃了一眼,麵色閃過一陣扭曲,他猛地一拍大腿,心裡怒罵一句,抖你麻/痹,儘丟老子的臉。

他縮了縮鼻子,“過冬了,風挺冷的,我還泡在水裡,抖一抖暖和點。”他朝魔主招招手,“要不你也下來試試?”

“我還是算了吧。”

魔相緩緩地站了起來,立在風打不動的樹冠,氣勢磅礴的黑霧在身後流動。他伸出手,指尖冒出一縷魔氣,越深越長,化成了一根黑色的鞭子。

他倏地一笑,抬手揮下一鞭。

光頭和尚心頭一怔,剛要擋住,黑鞭越來越近,卻在半空中猛地一轉。光頭和尚瞳孔驟然一縮,心道不好。黑鞭的目標不是自己,而是後邊的修士。

他腳尖一轉,急速奔到修士群中,提起鐵棍,腳下向後滑了好長好長的距離,勉強擋住了這一鞭。

四周的修士吃驚地看著他,叫罵聲、驚呼聲不絕於耳,當他們扭頭望到樹冠的魔相時,喧鬨聲嘎然而止,像被緊緊掐住脖子的野鴨一般,無能地瞪大了眼珠子。

砰——

有人跌倒了。

這就像一個越野賽的訊號,瞬間引爆了全場,所有人帶著極度扭曲的臉色,爭先恐後地向前逃去,跌倒聲、呼救聲、怒罵聲、驚恐聲交雜在一起。

隊伍登時就亂了。

所有人腦子裡的弦都繃緊了,他們環視周圍,看見了其他人的表情,和自己一樣大驚失色,和自己一樣惶恐不安。

啪,這一刻,他們腦子裡的弦共鳴了。

他們就像遇到獅子的羊群,眼前隻有一個目標,不是逃,而是跑。

麵對魔相,他們不知道能不能逃得掉。

但是,他們可以跑得比其他的羊快。

不必跑贏魔相,隻要跑贏其他人就好了。跑贏一個人,就多了一分時間,擠掉一個人,就多了一分機會。

魔相還未正式出手,他們還未受到一點攻擊,隊伍便散了。

跌倒的人不計其數,落後的人不計其數,他們發出求救聲,惴惴不安地想要爬起來,想要繼續往前逃,然而令他們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。

後背上陡然落下一腳,哢嚓踩彎了他的脊柱,他顫抖地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,手上又落下一腳,腿上、腰上、背上、頭上......

不知多少人無視他的無助,無情地越過了他。

他哭泣著扭頭回看,想向後邊的人求助,剛看見後邊人的臉,求救聲頓在舌尖,再也沒能說出口。

後邊人的神色,不是無視,也不是無情。而是狂熱貪饜的重視,禽獸不如的冷情。

他們,迫不及待想要把他踩在腳下。

他們沒開口,隻是那麼緊緊地盯著他,他卻能想象到他們內心的尖叫聲,“踩下去!把這家夥踩下去,我就能上前一位,我就能多逃一分鐘!”

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,脊背也佝僂下去,眼前一黑,一隻腳掌迎麵而來,他看到那人的靴底已然被磨破了,露出隻剩半個的小指。

看到這兒,臨死前的怨恨倏地消散了,內心反而生出一股釋然。

天崩地裂的滅頂之災麵前,他們終究隻是平凡人,怕死不過是生物的本能罷了。

光頭和尚大吼一句,“不要亂!大家有序撤離!”

沒有人聽他的話,在來勢洶洶的猛獅麵前,領頭羊的話起不到任何作用,除非領頭羊能擊退獅子。可是,光頭和尚不能。

他不過是一隻厲害點的羊,他殺不死獅子,他隻能豁出命站在獅子麵前,為羊群的逃離儘可能爭取時間。

魔相掃了驚慌失措的羊群一眼,皺了皺眉,“居然踩死了這麼多,不劃算。”語氣十分惋惜,甚至還帶著對羊群的責問,

光頭和尚使出吃奶兒的勁兒,腳下一蹬,手上一揮,打開了黑鞭。

這時,他感到有兩股佛氣從身後衝過來,佛力比他低,估計是師弟。

光頭和尚大喝一聲,“彆過來。”

佛氣停住了,身後傳來疑惑的聲音,“師兄?”

光頭和尚沒回頭,“我來攔住他,你們帶著他們逃。”

身後的兩名佛修沉默了一會兒,說出了他無比熟悉的話語,“這家夥可是魔相!”

光頭和尚倏地笑了出來,這句話他也說過。十幾個時辰之前,在西麵城門,他對著霍師叔,也是這般難以置信和摧心剖肝。

沒想到現在,他居然成了被喊的人。

這時,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霍師叔的心情。

害怕嗎?肯定的啊!

想逃嗎?這不是廢話!

但是,他不能!

他甚至不能做出任何恐懼退縮的舉動,不能露出一絲惴惴不安的神情,他隻能吞聲忍淚,咽下所有的不安和害怕,朝他身後的師弟們比大拇指。

沒事,一切有我。

人類不蔑視逃跑,因為求生是人類的本能。人類看不起的是那些拋下同族逃離,苟且偷生的孬種。

人類不歌頌莽撞的犧牲,因為他們死亡之前,根本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什麼。人類歌頌的是清楚自己麵對的龐然大物,並預料到自己的悲慘結局之後,毅然決然赴死的人。

這些人,他們清楚自己的能力,清楚自己在族群的地位。

滅頂之災來臨時,也許他們不是第一個站出去的,也不是最終力挽狂瀾的。

災難真正追到了屁股後麵,他們看看比自己厲害的,全死了。他們看看比自己弱小的,瑟瑟發抖。

於是,他們明白,該他們上場了。

光頭和尚想起菩提城城門的三光師叔,想起萬佛宗正門的師兄弟們,又想起西麵的六十七名師兄弟和霍師叔。

他知道,輪到他了。

於是,他提起棍子,一步一步站到了隊伍的最後,一步一步擋在魔相身前。

他運轉丹田,提氣大吼,“這裡交給我!我來攔住他,我會攔住他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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