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娘子沒有再說話。
殺了她一對女兒的賊人前年被孟月池麾下的鬼軍在濮州城外殺了,到底沒等到她糾集甘江水匪十八寨北上。
這份情,她記著呢。
“要得銀錢,大江上到處都是,今日謀劃謀劃,明天咱們去池州乾票大的。”
“大人,昨夜您為何不讓我們動手?”
“他們沒有動殺心,咱們也不必動手。”
休養了一夜,腿卻似乎更疼了,孟月池的眉頭輕輕動了下,越發催馬快行。
終於,隻用了十四天,孟月池就跑完了從繁京到廬陵的將近三千裡長路。
鶴洲橋上,她翻身下馬,時隔九年,她再次看見了這塊迎她送她的十問碑。
“孟……”
知道有客來,夫子連忙迎了出來,一看清這個風塵仆仆麵色蒼白的女子是誰,夫子僵立在了原地。
“你、你是怎麼回來的?”
“自然是騎馬回來。”孟月池垂眸一笑,語氣卻輕鬆不起來。
“山長她……”
聽到孟月池提起薛重歲,夫子有什麼不懂的?
她微微低頭,說:
“山長從上月開始就看不見了,請了武主祭來看,說是,說是,壽終之相。”
雖然早就知道了答案,孟月池還是在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呼氣還是吸氣。
遠處的樹,腳下的江水,好像一下子鋪天蓋地向她壓了過來。
夫子姓元,孟月池讀書的時候她就兼領了書院內外的管事,見從小剛毅的孟月池幾乎站不住,她的眼眶紅了。
五月的鶴洲,玉蘭開著,枇杷正好,幾隻鵲鳥嘰嘰喳喳,四喜鳥飛過了枝頭,向甘江對岸飛去。
薛重歲躺在自己慣常躺的
椅子上,忽然笑了:
“元南鬥,你是又帶了什麼人來看我這老婆子的最後一麵啊?到底有什麼好看的?我都這把年歲了,活著才古怪!”
“山長。”
孟月池隻說了兩個字。
薛重歲臉上的笑像是一團霧,一下就散去了。
“月池?”
孟月池看著將她一點點從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。
像從前一樣坐在了案幾的另一邊。
“您吃枇杷麼?”
“你怎麼回來了?現在象州生亂,你……”
手指剝開了枇杷的外皮,孟月池皺了下眉頭,這個枇杷熟得過了。
“陛下令各處州府關隘不得阻攔武寧戍卒返回武寧,可我一路上所見,到處都是嚴陣以待,隻怕反倒讓屠勳有了借勢做大之機。”
戍卒們的怨氣猶如被燒冒了煙的油鍋,隻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樣子。
各地州府為豪強所挾,不可能真的不設關隘,自然就會成為讓戍卒們炸起的水。
“你既然都知道,你回來做什麼?”
“我想你了。”
生年近百,薛重歲也沒想到,自己臨老聽到了這四個字,就心軟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。
“看過了就走吧。”
“看不夠,多看幾眼。”
躺在躺椅上,薛重歲睜著空茫的眼睛,笑了。
“罷了,你既然回來了,我便將事都交給你去做,你可彆嫌棄麻煩。”
鬢邊生了白發的武守北端著一碗藥出來,看見了孟月池就笑了。
“這藥,喝不喝皆可,薛山長剛剛鬨著要出來吹風,我熬了藥是為了壓她氣焰,你既然回來了,就陪陪她。”
“多謝武主祭。”
武守北擺擺手,轉身離開了。
幾隻蝴蝶從花叢上飛過來,大概是聞到了果子的甜香,招搖了一圈兒才飛走。
“我的喪事就交給武主祭,之前我都說好了,把我的屍骸燒了,也倒進那地淵裡,我兄長的屍骨,我當年把他從墳裡挖出來,一路帶到了朔州,也是一把火燒了,倒進了地淵。”
“好,我記下了。”
“我藏書,你都看完了,廬陵的留在廬陵,朔州的就留在朔州,我給你的那個清潭書院也留了一份抄本,你記得跟元南鬥要。”
“好。”
“至於家財,人活得久,輩分大,收的東西也多,一些禦賜的東西大概有個幾千件,都在朔北,之前我還了一些,還剩些大都是明宗、仁宗賜的,我舍不得,都在勇毅學宮蒙學的地下,你看著處置,以後燒紙也彆告訴我,省得我難受。”
孟月池唇角動了動,沒笑出來。
她並著腿,低著頭,凳子不高,她坐在上麵,仿佛乾坤倒覆,歲月重來。
可恨歲月從不肯重來。
她長大了。
薛重歲,也徹底老去了。
“我寫了些書,一
直在刊印,也有錢拿,這些錢我都用來貼補了廬陵書院,以後也照舊吧。”
“好。”
薛重歲重重地喘了口氣。
她抬起手,一隻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。
那隻手年輕且溫熱。
“月池,我呀,活得太久了,有些年頭裡,我一直在想,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時候去了,我是天妒英才,我在仁宗去的時候去了,我是盛年而亡,我要是跟我兄長一起去了,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時候。偏偏蒼天讓我活,活過春夏,也要活過秋冬,活著見了女臣半朝,裙袂成風,也活著見了女臣們被驅逐朝野,赤足踩炭。那幾年,太多人走在我前麵了,她們都比我年輕,哭著,恨著,問我為什麼我還能熬得住。我說我不知道,我隻是活著……”
她輕歎:
“我隻是活著。”
“您活著,為許多許多無路之人又尋了路。”
聽見孟月池的話,薛重歲笑了。
“他人之路自在腳下,與我又有何乾?你覺得我拉了你一把,可是啊,月池,是你自己走到十問碑前的,你記得嗎?這天下,隻要還有一塊十問碑,你就終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。”
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,有著世人永遠不明白的剛毅和倔強。
沒有人明白,為什麼當年繁京城裡最美的茉莉會成了熾烈燃燒的一把火,讓世間女子望火而來。
想著孟月池,她仿佛就明白了。
總有人破開高牆,總有人俯身成橋,總有人有改變這世間的心,隻要她看見,隻要她痛,隻要她去想自己為何而痛。
“我可能就是一座橋。”薛重歲說,“讓人走過去,就那麼幾步路而已。”
眼淚落在了交握的手上。
薛重歲笑了。
“月池,誰讓你來的廬陵?是梅舸?”
“是。”
薛重歲沉默了。
孟月池輕輕咬著嘴唇,手指下意識探向她的腕脈。
“女舊臣遺脈到如今與世家高門千絲萬縷,有些事不破不立,這便是她給自己尋的路。若有一日……她有了大難,月池,你要救她。”
明明看不見,薛重歲還是轉頭,用空茫的眼睛對著孟月池。
她的語氣很鄭重:“生死大難,你救她一次,以後便無乾係了。”
孟月池的手緊了一下,又鬆開。
薛重歲笑了,有些吃力,她把頭轉了回去。
“歌姬生的庶女,與敗落的家裡斷了乾係,嫡母照顧你極多,嫡母家裡也算敗落了,柳鉉徵,有機會你也把她接到平盧去,她是有才之人,就是癡念太重。如此一來,你的出身也算乾乾淨淨,有朝一日……有那麼一日,你也可以心無掛礙,沒什麼能挾製你的。”
孟月池沒有吭聲。
薛重歲的聲音卻比剛剛高了幾分。
“月池,你告訴我,會有那麼一日嗎?”
孟月池隔著淚看著她的臉,從溝壑叢生的臉龐一點點看到銀白的發絲。
在這一刻,孟月池突然覺得,薛重歲支撐到現在,隻是為了這個答案。
她不知道她會回來。
可她放不下,她就撐著。
她從繁京走到朔北,她從朔北走到廬陵,她看著自己的小弟子遠走朔北,她從青絲到白發……她其實一直都在等這個答案。
“會。”
孟月池回答了她。
“好。”凹進去的眼眶裡,有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流了下來,“好好吃飯,好好攢錢,順勢而為不必爭先,活得久,笑到老。”
晴空下,廬陵書院的鐘聲響起。
水鳥驚飛,流雲拂散。
孟月池跪在地上。
送彆了她一生中走過的最美的橋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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