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者收哨,道:“老奴從醫一生,亦研毒一生,此為老奴生平最為得意之寶,名為朱翅。從前那些闖入藥園之人,便是遭朱翅同類咬齧毒發身亡的。可笑他們,臨死都沒看見傷了他們的究竟是為何物,還道是鬼魅所為,如此愚蠢,能做我試毒之人,也是他們的造化。”
談及那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的人,老者口吻平淡,非但不見半分同情,反而流露出了幾分隱隱的驕傲之感。
“而朱翅更是不凡。雖才一歲多,尚未成年,靈性已是遠勝同類。隻要能夠馭控,便可使喚此物。取人性命不過如囊中取物,至於驅辟毒蟲,乃至震懾百獸,亦是不在話下。唯一可惜,這兩年你大了,叫你知曉了事,你便不許我拿人試毒了。不過無妨,老奴膽敢斷言,所謂靈物,再無出其右者。”
老者本已將死,一副殘軀枯槁而衰敗,然而此時,當談及此時,他那蒙了一層青黑死氣的臉上忽然多了幾分活氣,兩隻黑洞似的眼睛裡,也放出了得意的光芒,仿佛此刻這條正盤踞在他身前的小金蛇,便是他此一生最偉大的一件傑作。
“然則,並非什麼人都能成為它的主人。想要成為它的主人,也須付出代價。”
老者忽然話鋒一轉,停頓了一下,再以骨哨呼喚金蛇。那金蛇遊得離他更近。他打開那隻擱在幾上的藥匣。
借著燭火的光,李霓裳看見匣內有五六顆已製好的黑色藥丸。隨著匣蓋開啟,一縷如蘭非蘭的異香便傳了出來。
“你可識得此香?”老者似要考她,盯著問道。
她之前沒有見過這種藥丸,但對這種異香並不陌生,略嗅辨,便頷首。
黑丸應是由美人蘭炮製而成的。這種植株含毒,喜在陰腐之地寄生,花朵巨大,而色豔如同美人麵上的胭脂,花蕊又分泌一種狀若龍涎的黏液,嗅似蘭花,故得名美人蘭。
就在她方才走過的藥園地表之下,便有專為栽種此花而精心辟出的一個地窟,長年保持陰濕,即便是在盛夏的炎熱時節裡,窟內也是乾乾淨淨,蚊蠅蛇蟲無不退避。
老者目露滿意之色,也點了點頭:“此丸是由美人蘭為主藥炮製而成的,老奴為它取名龍蘭丹。此花來自異域,傳說可引亡靈通往極樂,最早曾是使者上供宮廷的仙草,本就稀有,想在中原培植,更是不易,卻偏為朱翅所喜。老奴試種多年,終於摸索到了栽種與炮製之法。這十年來,老奴雖未能治愈你的啞疾,但能教的,悉數已是教了你。往後我不在了,你若有需,如法便可。”
他望向金蛇。
“朱翅須得血飼。想要驅馭朱翅,便要服用龍蘭丹,待飼主養好藥血,再喂飼於它。它若攝食,便是認主。此後每月,都須如此喂飼一次,不可中斷,若是中斷,朱翅將會衰竭而亡。”
李霓裳亦望著金蛇,老者的聲音在她耳邊續響:“如你所知,龍蘭丹含毒,服用之後,若無解毒之藥,人必死無疑。而朱翅之唾,也是劇毒之物。所謂造化奇妙,妙便妙在二者相輔相克。龍蘭丹與朱翅之唾同時吞服,可保性命無虞。”
“然則,如同月有陰陽雙麵,世上萬事萬物,也大多如此,利弊互存。”
老者忽然加重了語氣。
“金蛇利主,但若稍有不慎,亦會噬主。有一樁事,極為重要,你須牢記。每回服用藥物,三日方成藥血,在這三日之內,飼主萬萬不可受任何傷。因也是在三日之後,藥毒方可儘數排解。若在那之前受傷或是見血,毒便隨血遊走,侵入周身經脈與肺腑,到時,飼主恐怕性命難保。”
“不止如此……”
老者的目光從少女那一張淨潔如玉的麵龐之上掠過。
“公主,你當還記得老奴十年前來此時的樣子。你再瞧老奴如今的樣子。”
“老奴年輕時便知世上有此種靈蛇,苦苦尋訪半生,後來終於叫老奴覓獲蛇種,然而嘔心瀝血培育多年,所得皆不儘如人意。就在老奴以為無望之時,上天助力,一年多前,終於叫老奴養出朱翅。”
“這一二十年間,為馴飼靈物,老奴斷斷續續一直都在服藥養血,想也是如此,精血枯竭,遠比常人要快。”
“這便是老奴要叫公主知曉的最後一事。丹毒與蛇唾雖能中和,保人一時無虞,但終究是毒物,長久服用,必損飼主,摧命折壽。”
“不瞞公主,三日前,老奴已在公主服用的藥物內添入龍蘭丹與朱翅唾。今日第四日,公主體內藥血已成。公主願受朱翅,便請以血哺之,朱翅若攝,便是認主,老奴傳公主馭法,從此以後,朱翅便為公主所用。”
“此事全部利弊,老奴皆已向公主陳明,公主若不接納,亦是無妨。如此靈物,世上除了公主,再無旁人配得上它。老奴帶它一起上路便是了。更請公主放心,一次服藥,對公主玉體並無大礙。”
他一口氣終於全部說完,一麵氣急地喘息著,一麵目光炯炯地盯著少女。
“請公主三思,再作決斷。”
少女跪坐在地簟之上,似聽非聽,始終與她對麵的小金蛇靜靜地對望著。
忽然,隻見她輕輕攏起一側衣袖,另手握住小銀刀,毫不猶豫,向著露出的一段手腕劃了下去。
一道冷光輕爍而過,滑如凝脂的雪腕之上,霎時便呈出一道刀傷。接著,殷紅色的鮮血自她的腕傷裡流出,一滴滴落到盞中,直到滿盞,她方按住了自己的傷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