準確來說,陳準隻在許康家住了六七年,讀高中時他便隨父親正式搬去南嶺市。恰好許歲也在南嶺讀大學,兩人約好,偶爾挑個周末回來看看,反倒近幾年關係生疏,沒有再碰到一起。
客廳的單人床早就拆掉了,陳準有時留宿,便在許歲房間將就一晚。
家裡難得湊夠四個人,飯後打了幾圈麻將。
許康不能久坐,散場時意猶未儘。他去洗澡,中途陳準進去幫他搓背,兩人說話聲隔著木門傳出來,聽上去不真切。
郝菀青將沙發扶手拆下,搬把椅子接到一側,又鋪層被褥和涼席:“陳準這孩子沒白疼,你爸病友說得對,真不如有個兒子。”
許歲正看手機:“您現在後悔也晚了。”
郝菀青取了新枕巾過來:“不知道何晉將來頂不頂用。”
許歲沒聽見似的。
郝菀青回頭看她一眼,“問你話呢?”
“怎麼又繞到這上麵來,我怎麼知道。”像陳準一樣,何晉或許不會,以他做事風格,可能選擇周到且置身事外的方式,當然,也叫人挑不出毛病。
郝菀青一直沒得到想要的答複,難免急躁:“你就這種態度吧,自己的事一塌糊塗,不知道當初怎麼生下你這個傻東西。”
許歲自小就敢想敢做的性格,唯獨對母親又敬又怕。她很依賴母親,所以一般情況下不會任性忤逆,頂嘴發脾氣的時候也屈指可數。
許歲放下手機,笑著說:“您消消氣,小點聲,爸爸聽見又要罵人了。”
“彆總蒙混過關。”郝菀青苦口婆心:“咱們女人不比男人,青春就那麼幾年,耗不起的。你眼看快三十歲了,自己想想吧。”
很多母親都有類似擔憂,“30”這個數字變成可怕的分水嶺。
許歲不反駁,隻點頭。
郝菀青看她不疼不癢的樣子直來氣,手指狠戳了下她腦門,懶得再搭理。
這晚按照二老的作息時間很早就休息。
許歲躺在床上翻了幾次身,仍毫無睡意。
窗外驟然明亮,有火車駛來,伴著鳴笛聲慢慢減速,停往站台。從前不以為意的事,離家久了,竟覺得吵鬨。
許歲坐起來,有些口渴,躡手躡腳地出去找水喝。
她一開門便聞到了泡麵味。
許歲立在房門口,轉頭看見陽台上有個人。
他靜止不動,也朝她的方向看過來。
兩人無聲對視好幾秒,許歲接頭般小聲:“你乾什麼呢?”
陳準朝她做個噤聲動作,又勾了勾手。
客廳裡黑著燈,隻靠外麵微弱光線照明。
陽台沒封窗,正中擺著客廳替下的圓茶幾,旁邊兩把椅子,角落裡是郝菀青精心打理的盆栽,另一側晾衣架支起來,上麵搭著半乾的襯衫和長褲。
許歲輕手輕腳走過去:“又餓了?”
陳準收回長腿讓路:“光顧喝酒,沒吃什麼東西。”
許歲坐去裡麵,除了泡麵,茶幾上還放著晚飯吃剩的橙汁排骨和炒空心菜:“怎麼不熱一下再吃?”
“有聲音。”他怕驚動許康和郝菀青。
許歲左側肩頭掩在衣架下麵,轉頭看他:“晚上喝不少酒吧。”
陳準說:“半杯白的,兩瓶啤的。這一頓至少二十公裡才能消耗掉。”
陳準翻開背心下擺,露出腹部皮膚。他膚色偏深,熱風圍繞,上麵掛一層亮亮的汗。
陳準抹掉汗,很快拉平衣服。
許歲不經意看到了。那裡的幾塊肌肉起伏規整,暗光下線條走向清晰,腰很窄,給人的感覺卻精壯結實,充滿力量。
眼前的人已經與印象中的男孩完全不同,他那時個子雖高,終究單薄了些。
許歲挪開視線:“啤酒熱量很高?”
陳準答:“本身不高,但酒精代謝的同時抑製其他食物代謝,就轉變成脂肪被儲存了。”
“偶爾一次沒關係。”
“喝完就後悔。”
許歲笑:“對自己好嚴格。”
“幸虧許伯隻拿個杯底跟我喝,再多準趴下。”他極淡地勾動唇角,不多時又說:“酒量倒比幾年前有長進,最起碼能控製自己行為,不做後悔事。”
陳準並非有意提起,平時想得次數多了,便脫口而出。
兩人不約而同記起那個酒醉夜晚。
許歲聽出點懊惱意味。她大陳準三歲,想當然地認為應該更成熟更理智,一直以來都把責任歸咎於自己。是她不懂得約束自身行為,才造成今天的局麵。
但她誤解了陳準意思,他並非後悔和她親近過,是後悔步驟不對。倘若那晚及時停止,兩人關係能夠循序漸進發展,或許會有好結果呢。
周圍空氣凝結,他們之間前所未有地尷尬。
陳準在心裡扇了自己幾巴掌,話已出口,隻好一聲不吭等著她打破沉默。
好半天,許歲掩飾性地去弄頭發:“泡麵還有麼?”
陳準動了動:“想吃?”
許歲搖頭:“你吃吧,我先睡了。”
陳準把桶麵往她的方向推了推:“沒動過,我再去泡一桶。”
“不用……”
“夠軟了,吃吧。”
陳準起身,視線裡忽然多出一個明亮光點。遠處駛來列車,車頭燈在茂密樹葉間穿梭,越來越近,隨著光圈變大,周圍景物的輪廓也隱約呈現出來。
他轉了個身,手肘撐住陽台,忽然想起小時候的把戲,回頭看許歲:“猜車廂,忘沒忘?”
許歲也站起來,趴在他旁邊朝遠處看。
這裡還是留下很多回憶的。
他們的童年不比現在孩子幸福,一個還好,多一個便出現分配不均的難題。許歲沒有任何當姐姐的自覺性,因為一根冰棒也能引發戰爭,兩人時常暗地裡較勁,陳準打不過她就告狀。
後來許歲想出個辦法,拉著陳準去陽台等列車。爸爸是鐵道工,她自小就對一些相關知識了如指掌——動車固定8節車廂,普通客車18節左右,貨運火車在1到60節之間……
陳準根本不清楚,所以從來沒贏過。
比如那次碰見一輛重載拉煤車竟超過100節,陳準數得不耐煩,自動認輸。轉頭一看,許歲表情嚴肅,雙眼堅定,仍然固執地將火車節數認真數完。
那年陳準讀小學六年級,許歲初三。她梳著高馬尾,額頭光潔,眉眼間多出柔和的少女感,性格卻還像男孩子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