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眼前一晃,陳準五指捏住她頭頂,將她的臉扭回去。
許歲沒再堅持,因為就在剛剛那一瞬,她似乎看到他臉上那行亮晶晶的眼淚。
她知道此刻什麼樣的安慰都徒勞而無力,但這次她會默默陪著他,不再離開。
沒多久,旁邊傳來抽泣聲,低沉的,壓抑的。
他腦袋埋進雙膝間,含混不清地叫了聲“媽媽”。
許歲心被狠狠刺痛,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,死亡對他而言是永遠失去,他叫“媽媽”,無人再回答。
換作是她,失去母親或父親,都難以承受,光想想已經痛到無法呼吸。
而那麼多個日夜,陳準自己硬熬過來,生離死彆對一個少年來說,是件多麼殘忍的事。
許歲抬頭看著天空,良久,心中有了決定。
她站起來,彎腰去握他的手:“走啊。”
陳準彆開頭,在胳膊上蹭了把眼睛:“去哪兒?”
“你不是想散心嗎,我陪你去。”
陳準被她使勁拉了起來,一動才發現渾身散架似的,沒一處不疼。
這種疼痛感甚至讓他覺得很舒服,疼死掉勝過破罐子破摔。
以往他沒做過一件令母親驕傲的事,所以她才會走的毫無留戀,多少次回憶那個清晨,母親被撞的血肉模糊,他怎樣懇求呼喚,都不能挽留她。母親沒說一句話就永遠閉上雙眼。
胡思亂想之際,許歲攥了攥他手指:“快點兒。”
他被迫往前提了一步,然後跟著她,踉蹌著走向巷子出口。
陳準望著許歲背影,她馬尾快要散掉,發絲在肩膀一蕩一蕩。
她的背很直,奇妙地給他帶來依賴感和安全感,她瘦小的身體這一刻仿佛能夠承載他所有無助、沮喪和悲傷。
迎麵的風溫吞潮濕,像密不透風的塑料袋將人包裹住。
陳準回握住許歲的手。
她的手特彆小,卻格外有力,就這樣抓著他,一路奔向光明。
兩個人花光兜裡所有錢,最近的車次,能買到哪兒算哪兒。
檢票入閘,周圍人投來異樣眼光。他們滿身臟汙,手臂臉頰有傷,這番形象實在引人注目。
買的是硬座,這趟車上人不多,過道另一側有人躺在椅子上睡覺。
火車慢慢駛離站台,車窗外星點燈光逐漸被黑暗所取代。
兩人相對而坐,撐著小桌板看外麵。
這可能是許歲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,也許陳誌遠正在趕來的路上,也許父親母親知道會暴跳如雷。缺席明天的考試,她一整年的努力將付諸東流,可暗巷中那一刻,她就是衝動且堅定地做了選擇。
許歲指著遠處山巒的輪廓:“這山是瑤山吧,我們去年爬過。”
陳準整個人都平靜下來,淡淡道:“肯定不是,這麼遠都能看到,一定比瑤山高得多。”
許歲點點頭:“也是。”她說:“小時候我很害怕晚上坐火車,外麵太黑了,總感覺會忽然蹦出一個鬼。”
“現在呢?”
“不想就還行。”
陳準後腦勺倚著靠背,垂眼瞧外麵:“看鬼片可沒見你怕過。”
“怎麼一樣,鬼片是假的。”
陳準沒說話,隻扯動唇角笑了笑。
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,途徑都是十幾分鐘的小站,竟也不知不覺停靠啟動了三四次。
車廂裡安靜得很,列車員不時過來清掃垃圾收餐盤,有人泡了方便麵,整個車廂都充斥著濃濃的湯料味兒。
許歲小聲:“紅燒排骨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火車上的泡麵總比家裡香。”
陳準說:“還有圖書館裡。”
許歲說:“最好再加一根澱粉腸。”
“還有辣條。”
許歲吞了吞口水,笑著點頭。
火車再次減速,即將到達下一站。
陳準望著車窗,望著望著,視線轉移到玻璃映照的那道影子上。
“你……”
“什麼?”許歲轉頭。
“你的臉還腫著。”
許歲碰了碰,疼得倒吸口涼氣,她在心中詛咒那個混混,從小到大,郝婉青都沒打過她的臉。
她又摸摸額頭,那裡已經腫起一個包。
她指著那個包,沒好氣地瞪陳準:“加上天橋那次,一共兩次,你欠我的。”
他欠她的,又何止這些。
火車慢慢在站台停靠,有人上車,有人背著行囊下車。
站台上一片昏黃的光,路人行色匆匆。
陳準問:“你高考怎麼辦?”
“不考了。”
陳準一滯:“不讀大學了?”
“怎麼可能。”許歲撐著下巴,語速很慢,又那麼理所當然:“明年和你一起唄。”
他屏了一下呼吸,抬頭看著她,心底翻湧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,也就是這一刻,他知道自己對許歲的感情不再單純。
他彆開視線:“不值吧。”
許歲撇嘴輕哼一聲:“我也覺得。”
陳準沒吭聲。
“算了。”許歲很大度地聳聳肩:“誰叫我們爸爸是好朋友呢。”
火車停靠了有一陣兒,站台已經空無一人。列車員吹響哨子,提醒旅客即將關門。
就在許歲打算靠著眯一會兒的時候,陳準忽然起身,一把抓起她:“走。”
許歲差點被他拉個趔趄:“去哪兒啊?”
“彆等明年了,今年我們也一起。”
許歲:“你不想散心嗎?”
陳準回頭,朝她挑了挑眉:“這不就散完了。”
他尾音上揚,臉上是那種欠揍又賤兮兮的表情。
這樣的陳準,久違了。
許歲微揚著頭看他,忽地笑了。
陳準無法形容這個笑燦爛到什麼程度,像一朵花,驀然在他心底綻放。
他拉緊了她,在車門關閉的前一秒衝下去。
溫熱的風將兩人包圍,他們用力奔跑。
像一場逃亡,目的地卻是歸屬。
許歲大聲:“我們回家嗎?”
陳準說:“當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