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接下來的幾場比賽,寧陽初比得一塌糊塗。
他舍不得裴陌,寧陽初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,酒鬼父親喝醉了就往死裡打他,裴陌是第一個讓他有安全感、開始理解和渴望一個家的人。
如果沒有裴氏的護航,寧陽初在泳池也出不了頭。他可能叫人陷害,掉進什麼興奮劑之類的醜聞,可能被不專業的教練弄出一身傷病,遊不了幾年就徹底廢掉。
雛鳥情節混雜恩情,讓除了遊泳什麼都不懂的寧陽初渾渾噩噩,聽進去了裴陌的解釋。
——“隻是婚約、沒有任何事實感情”,“雙方都清楚,隻是權宜之計”,“等裴氏立足穩定後就會離婚”……這些鬼話。
甚至在聽了這些解釋後,他還乾了件更荒唐、更冒失莽撞的事。
裴陌回去後,寧陽初的狀態並未好轉,又連輸了幾場比賽。輸到連教練的臉都黑透了,發誓要上報公司裡的團隊負責人。
然後,寧陽初大半夜偷出手機,跑到廁所,給那個溫絮白的賬號私信。
寧陽初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麼,可能隻是太慌了,可能是愧疚、可能是惶恐,他覺得自己是個小偷。
用“我有一個隊友”這種愚蠢的開頭,寧陽初給那個據說可以投稿的賬號講了相當長、相當複雜的故事,末了又格外忐忑地問,假如,隻是假如,博主遇到這種事,會怎麼想。
……然後他走了大運。
那天晚上,寧陽初像做夢一樣。
他遇到了這段時間以來最為離譜、說出去任何人都不會信、卻也最為幸運的一件事。
他認
識了一個最真實的溫絮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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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陌趕到比賽現場的時候,整場比賽都已經結束。
寧陽初坐在休息區,頭上搭著毛巾,身上還有沒乾的水痕。
他根本沒有完成比賽,右小腿劇烈抽筋,讓他在中途的泳姿就徹底變形,如果不是反應得快,說不定真會弄出“遊泳冠軍賽中溺水”這種荒唐新聞。
輸得最慘的時候,寧陽初身上也很少會有這種頹喪蕭索。
他坐在那裡,一動不動,任憑團隊的按摩師和醫生圍著他轉,像是塊冥頑的石頭。
這種情形讓裴陌皺眉,快步過去:“怎麼回事?”
“我最近不想比賽了。”寧陽初摘下毛巾起身,他對裴陌說,“我狀態不好,需要休息。”
裴陌並不介意他休息,裴氏並非養不起一個寧陽初。
他介意的是寧陽初的狀態:“你怎麼了,為什麼狀態不好?”
他的語氣太理所當然,理所當然到好像這真是個可以被提出的問題——隻是參加了一場葬禮,隻是死了一個人,為什麼會狀態不好?
於是寧陽初也抬頭,匪夷所思地看著他:“……你說為什麼?”
“你不需要為我的事負責。”裴陌眉頭蹙得更緊,他從沒見過寧陽初這種態度,“我和他的事……我會處理。”
“我會處理乾淨,今天會有人去收拾二樓,會把所有東西都清理掉,不會留什麼痕跡。”
裴陌對寧陽初說:“你不需要在意這些。”
他的確因為想起一些舊事,昨晚狀態不好,做了些不理智的事。
因為這個意外,他也沒有按照平時的習慣,在比賽前打電話給寧陽初,幫他排解壓力。
但這隻是偶然情況,今後不會再發生。他會送寧陽初一份禮物,再單獨抽出一段時間,陪寧陽初調整狀態。
……
他對著寧陽初說出這些話,可得到的卻隻是沉默——寧陽初唯一有的反應,是在裴陌說要收拾二樓、處理乾淨的時候。
聽見裴陌的安排,寧陽初張了下嘴,像是有話想要說,又想起自己從任何角度都完全無權乾涉這件事。
他能以什麼立場、什麼資格,去乾涉裴陌處理溫絮白的遺物?
太荒唐了。
寧陽初忍不住覺得荒謬,他怎麼會做出這樣荒唐的事。
“我不會住到你家去。”寧陽初說,“你不要找我,我要出去散心。”
裴陌被他的態度引得不悅,眼底神色沉下來,壓著脾氣:“你究竟想要怎麼樣?”
寧陽初根本不想怎麼樣,他什麼都不想乾,他心情糟透了,煩得想去偷手機。
……偷手機,躲進廁所裡,找溫絮白聊天。
這是和溫絮白成為朋友後,寧陽初最盼著乾的事。
他每天都想偷手機,拿“天啊溫絮白居然想騎大摩托車”當威脅,
騷擾溫絮白不乾正事,一起打遊戲聊天。
寧陽初胸口發悶,他狠狠咬住腮幫的軟肉,不讓自己繼續想這件事。
……溫絮白明明說好要來看他的比賽。
那個無所不能的溫絮白,比谘詢師會聊天,比營養師會配菜,比賽事分析師懂得比賽心理學,看了他幾場比賽錄像,就能找出他心態上的漏洞。
寧陽初崇拜溫絮白崇拜得要命。
這種興奮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,直到某天,寧陽初興致勃勃地拉著溫絮白討論比賽,卻在聽清對方說的話後徹底愣住。
他在溫絮白那,聽到了過去在高中時格外信服、直到現在也奉為圭臬的理論。
……直到那天,寧陽初才陡然醒悟,極為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,慢慢認清一件事。
眼前的這個裴陌,才是真正的裴陌。
而他高中時,依賴崇敬的那個裴陌……是在模仿溫絮白。
高中時的裴陌,一直都在無意識的狀態下,模仿溫絮白。
裴陌恨溫絮白和裴家,發誓要報複,於是就要先裝成一個足夠好的人。裴陌認識的唯一足夠好的人,就是溫絮白。
太諷刺了。
那些穩重、關切、照料……全是假的,是拙劣生硬的模仿。
裴陌會那樣對待他,隻是因為裴陌被溫絮白那樣照料過。
而接下來的那些年裡,隨著婚約逼近,裴陌對溫絮白的憎惡反感愈演愈烈——這種攻擊也終於無差彆蔓延,殃及同溫絮白有關的一切。
於是裴陌不再模仿溫絮白,裴陌甩脫了這個恨到極點的枷鎖,身上不再有溫絮白的影子。
這個發現太荒謬了。
寧陽初像是被錘子重重砸了腦袋,他整宿失眠,盯著天花板,他想和裴陌分手,可裴氏給他的恩他償不完。
他沒資格對裴陌提這個,裴氏給了他在泳壇裡的位置,幫他擺平一切阻礙,幫他把那個爛人生父送進監獄。
他是裴氏的全係列代言人,他隻能一直給裴氏拿金牌。
這樣的痛苦把寧陽初折磨得死去活來,他壓力倍增,瀕臨崩潰,終於在賽前的一晚偷出手機,給溫絮白打電話:“絮白哥,我難受,我不想比賽了……”
“彆著急。”電話的另一頭,溫絮白立刻回答他,“怎麼了,有什麼要我幫忙?”
寧陽初怎麼敢和他說實話,他的那些痛苦和煎熬,是建立在他的存在本身對溫絮白的傷害之上。
他活該的,他居然聽信了裴陌的鬼話,去做一個傷害溫絮白的幫凶。
他心安理得地傷害一個這麼好的人,這是他的報應,他知道錯了,可不知道怎麼改。
裴氏的恩死死壓在他背上。
“……這樣。”電話的另一頭,溫絮白的聲音依舊溫和,卻很沉靜果斷,“如果你不想比賽,我讓人報病休。”
“如果你還想比,隻是狀態不夠好,缺乏足夠的信心……”
說完這句話後
,溫絮白停頓了一陣,像在審慎斟酌,才又繼續慢慢地說:“我會儘量休養身體……如果能出門,我去看你的比賽。”
寧陽初在電話的那頭怔住。
他被罪惡感煎熬得死去活來,卻又像是忽然又走起狗屎運,做了最幸運的人。
他隻是崩潰得受不了了,不知道該怎麼辦、不知道該和誰說……才打了這通電話。
已經是深夜了,他其實沒想到溫絮白會接電話,他隻是想聽那個語音留言的信箱。
信箱裡的溫絮白聲音很好聽,沉靜篤定,叫人一聽就能靜心。
他沒想過溫絮白會接電話。
他從沒敢想過,溫絮白會來看他的比賽。
……
比賽那天,寧陽初特地給自己腦補了好幾個上頒獎台的姿勢。
他不停猜測,溫絮白會坐在看台的哪個位置,遠還是近,視野清不清楚——溫絮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?是不是要坐輪椅,他去給溫絮白推輪椅。
溫絮白肯定不會遊泳,天呐,無所不能的溫絮白,居然也有不會的事。
他要大聲嘲笑溫絮白,然後推著溫絮白的輪椅到處跑,讓對方也勉強體會一把低配版大摩托車的風馳電掣。
能不能到處跑?會不會讓溫絮白不舒服?
要不他還是帶溫絮白去他的訓練場吧,那裡有淺水區,還有好幾個天然的地熱溫泉,對身體很有好處。
他要把金牌掛在溫絮白的脖子上,給溫絮白頒獎,宣布溫絮白是天下第一大好人。
金牌是不是挺吉利的啊?能不能保佑溫絮白,病快點好,快點去騎摩托。
算了,身體剛好,就彆弄那麼刺激的了,騎個小電驢過過癮吧。
寧陽初美滋滋地盤算,他一口氣輕輕鬆鬆遊了個第一,把金燦燦的獎牌拿在手裡得意洋洋地晃,去問團隊溫大好人來沒來。
……溫大好人沒有來。
那之後的每天,寧陽初都被折磨得整宿睡不著,盯著天花板,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。
為什麼要在半夜給溫絮白打電話?
他沒長腦子,他該死,跑去打攪溫絮白的休息。
溫絮白沒能休息好。
他跳進泳池,水花四濺風頭出儘的時候,溫絮白倒在洗手間冰冷的地麵上,血嗆出口鼻,流得到處都是。
溫絮白沒有等到他的金牌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