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(1 / 2)

第9章

裴陌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反應。

不過也不難猜,畢竟對著溫絮白,他會有的反應也無非那麼幾種。

——要麼就當這人在裝模作樣,不以為然地當聽了耳旁風……再以牙還牙,說些能刺激到溫絮白、戳穿這人拙劣表演的狠話。

要麼,就像看見那方印章時,惱羞成怒地歇斯底裡過後……他心頭騰起來的第一反應那樣。

“您當時很憤怒,和溫先生在場邊吵了起來,就是這個場館。”

他不記得,教練卻記得清楚:“當時比賽剛結束,小寧拿了金牌,正在頒獎台上等頒獎……事情鬨得不大不小。”

不大不小的一次宣傳意外。

那場比賽對裴氏來說很重要。寧陽初這個泳壇新秀的實力究竟怎麼樣,外界都眾說紛紜。裴氏剛起步,嚴重缺乏知名度,也沒多少人看好。

……在這種四麵楚歌的前提下,寧陽初作為裴氏的的代言人,要頂住壓力奪冠,幫裴氏拿到下屆錦標賽的讚助冠名權。

寧陽初本來未必能穩贏,他的天賦雖然足夠,狀態卻相當不穩,太容易受各方麵因素影響。

——是因為有了團隊保駕護航,寧陽初才終於可以心無旁騖,毫無顧忌地遊他的泳。

於是在這場比賽裡,寧陽初一鳴驚人,勢不可擋地殺出泳道,從此克服了所謂的“新人綜合症”,成了領獎台的專業戶。

裴氏的代言人拿了冠軍,第一次展現出耀眼的強悍實力,在頒獎台合影簽名,受歡呼環繞,受鎂光燈簇擁。

裴氏的總裁就在現場,卻沒去親手頒這塊意義非凡的金牌……反倒在觀眾席跟人風度全無、暴躁如雷地吵架。

……

這樣吸睛的八卦,落在競爭方手裡,添油加醋捕風捉影,甚至能做個叫裴陌顏麵掃地、足以壓過寧陽初首秀奪冠的大新聞。

但這場突發的宣傳意外,說大不大、說小不小,直到最後也並沒造成什麼更惡劣的後果……因為團隊的總負責人就在現場。

甚至就是當事人之一。

“您不記得了嗎?”教練問裴陌,他們當時嚇瘋了,跑過去想做點什麼,卻晚了一步——因為溫絮白已經把裴陌處理好了。

這麼說有點奇怪,但他們這些人站在教練席,離得很近,看得比那些聞著味鑽過來的記者更清楚。

溫絮白隻是靠著身後的欄杆站穩,那隻比常人蒼白清瘦的手,輕按住裴陌的手臂。

因為身體的緣故,溫絮白的眉宇間難掩疲倦,眼裡卻是澄明的溫潤歉意:“抱歉……小陌。”

裴陌在暴怒時相當口不擇言,劈頭蓋臉質問溫絮白的用意,逼問溫絮白有什麼險惡用心——當然,他無論如何、絕不可能同意,在什麼放棄搶救的通知書上簽字。

裴陌不會落進溫絮白的圈套。

他堅信溫絮白是記恨他、報複他,故意說這種話。

如果裴陌真這麼乾了,難保不在在將

來的某天,陷進所謂“涼薄心狠”的道德窘境——這樣溫絮白就高興了。

這些話沒被什麼記者聽到,近處的教練組嚇得魂飛魄散,而更近的溫絮白,卻隻是按住裴陌的手臂。

連裴陌自己也沒發現,被溫絮白按住時,他就忽然僵硬得不再動彈。

他被暴怒衝頂,死死攥著觀眾席座椅的靠背,手上青筋暴起,明明輕易就能甩開溫絮白那隻沒什麼力氣的手。

可裴陌卻動彈不得,像是被施了什麼離奇的定身法,隻有胸口劇烈起伏,臉色白得比鬼還難看,死死盯著溫絮白。

盯著這個……膽敢跟他說,不想被搶救、不想再活很久、不想再留下的人。

“可以不簽。”溫絮白的神情很溫和,他看著裴陌,沒有任何主觀情緒,隻是認真地陳述事實,“沒關係的。”

“這是公眾場合,有記者在附近,你的運動員在領獎,你需要冷靜。”

“抱歉,嚇到你了。”溫絮白聲音變輕,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,“我隻是……”

他沒有說下去,或許是因為身體實在太疲憊、太不舒服。情緒的波動對再障患者原本就是大忌,隨時可能引起病情反複。

溫絮白靠著欄杆,閉了一會兒眼睛,才又慢慢有了些力氣,支撐手臂讓身體站直。

溫絮白恢複團隊負責人的身份,示意教練組協調維護,對裴陌保證:“冷靜下來,我保證,不會再說這件事……”

……

裴陌被逼著不得不想起這些。

他盯著眼前這個教練,神色陰晴不定,眼底的戾意冒出來,又被硬壓回去。

公眾場合。

……他不得不記起來,在溫絮白的提醒下,他把那些暴躁如雷生吞回去,死死嚼碎,因為那是公眾場合。

他隻能恢複公眾場合的樣子,戴回那張麵皮,在記者鏡頭過來之前,重新變回冠冕堂皇。

他也不得不記起,即使在作為裴氏總裁接受采訪、祝賀寧陽初奪冠時,他這股火並沒消,甚至愈燒愈烈。

溫絮白憑什麼,居然敢說……嚇到他了?

他是因為這個偽君子的險惡用心暴怒,溫絮白在說些什麼鬼話?

溫絮白在自以為是地揣測些什麼?以為他被這事嚇到了——以為他真在乎這個惺惺作態的人,在乎溫絮白想不想活著、想活多久?

裴陌再在這個破場館待不下去。

他快步向外走,胸口不住起伏,牙關緊咬,煩躁得恨不得揉爛口袋裡的煙。

“裴先生!”教練一路追上來,終於在離開場館、到停車場時,才攔住裴陌,“我的話還沒說完。”

裴陌重重摔上車門,一把揪住他的衣領:“你到底想怎麼樣?!”

這個居心叵測的教練,是收了對家公司的好處,還是腦子真出了問題,狂妄到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挑釁他?

教練卻並不敬畏他——既然裴氏不打算再培養遊泳運動員了,就和遊泳教練這行八竿子

再打不著。

他們這個團隊都是這樣,這個團隊之所以一直能運轉,最主要的原因,自然是因為寧陽初的確是個相當有前途、相當珍貴的選手。

另一個原因……則是因為溫絮白。

合格的團隊負責人並不難找,就算被裴氏開除,換一家投資方,再找一個職業經理人也一樣。

……但最知根知底、合作最默契的那一個,已經被裴陌毀了。

裴陌先毀了溫絮白,又要毀掉寧陽初,教練實在想不出,還有什麼必要給他麵子:“我隻想提醒您,請彆告訴小寧這件事。”

寧陽初不適合知道……原來那個在他心裡,一直相當神秘、運籌帷幄、隻言片語定乾坤的負責人大神,是溫絮白。

隻是“半夜給溫絮白打了電話,讓溫絮白沒能休息”的愧疚感,已經折磨得這個年輕人死去活來,甚至無法再正常比賽。

如果讓寧陽初知道,那些相當周密、相當細致,讓他得以心無旁騖比賽的方案計劃,都出自那位生著病的溫先生……寧陽初會崩潰的。

整個團隊傾力培養出的選手,哪怕真從此廢了、遊不了泳、比不了賽了,他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寧陽初就這麼被裴陌毀掉。

“有時候,隱瞞雖然不好,卻有必要。”教練說,“有些時候必須選擇……”

教練是在儘己所能勸說裴陌,說到這裡,卻發覺裴陌的臉色變得古怪。

裴陌的視線陰鬱,臉色沉得風雨欲來,卻鬆開了手,把他扔在一邊:“你們這麼以為?”

教練踉蹌兩步站穩,皺緊眉。

“自以為是的蠢東西。”裴陌聲音很冷,嗓子有種詭異的啞,“你以為能瞞多久?幾個月?幾年?”

團隊裡有這麼多人,每個人都知道溫絮白的身份,溫絮白活著的時候還好,現在溫絮白已經死了。

任何人都可能出於任何目的,把這件事說出去,等到時候,寧陽初不還是一樣要知道。

被隱瞞的人,隻會感到痛苦、憤恨、強烈憎惡,被愚弄和欺騙的羞辱會毀掉一切。

這些人簡直和溫絮白蠢得如出一轍。

如果溫絮白當初不想著隱瞞,一上來就告訴他婚約的事,他就根本不會和這個幫凶相處。

哪怕裴家施壓,逼著他們做所謂的“青梅竹馬”,裴陌也不會理睬溫絮白,不會管溫絮白的死活……不會在多年後,因為溫絮白的一句話,就在公共場合失控暴怒。

如果真是這樣,溫絮白反倒不用受他報複、受他折磨,或許病情就不會惡化得這麼快。

或許……溫絮白就不會死。

裴陌的瞳孔收縮,他無法分辨這種想法伴隨的情緒,隻知道泛著寒氣的冰錐抵在顱頂,一下一下地鑿。

他腦子裡的神經抽痛,身體卻反而麻木,像是知覺和活動能力分開,隔出一道分水嶺。

“再說,寧陽初為什麼不該知道這些?”裴陌的語氣冷淡,拉開車門,“他走到這一步,路是溫絮白鋪的

。”

——說這句話的時候,他又很離奇地,忽然能順利說出這個名字。

裴陌坐在駕駛室裡,終於有機會抽煙,他抽得很凶,一支煙幾口就抽到了頭。

裴陌碾滅煙頭,有些漠然地想……或許是因為這句話裡,溫絮白和他無關。

和他無關,他沒有插手這件事,甚至在此之前,都並不知曉這件事。

作為負責人的溫絮白,算不上是他的什麼人。

——溫絮白隻不過是受裴氏外包,來負責一支運動員團隊,陰差陽錯,受照顧的是寧陽初。

原來溫絮白也有工資賺,也不儘然隻能依靠他活著。

看來給溫煦鈞的那份賬單要考慮這部分。

至於寧陽初……

裴陌盯著那個煙頭,正在想怎麼安置寧陽初,忽然聽見車窗外,教練相當錯愕的喊聲:“小寧?!”

裴陌的臉色發生變化,他打開車門,探身看過去。

寧陽初看著他們,站在停車場粗大的水泥柱後,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。

……

寧陽初聽見了他們的話。

寧陽初不知道該去哪,他跑出去隻會被認出來、引人圍觀……這些事過去都不用他操心。

團隊裡的人,一直都會把一切安排好,不需要他考慮瑣碎,所有人都羨慕他羨慕得要命……甚至有對手不無嫉妒地直言,Ning能贏,是團隊鋪好了路。

走到頂尖賽事這一步的運動員,個個心比天高,也個個都有逃不掉的明槍暗箭、腥風血雨。

他的隊友或對手,不止一個人曾經或公開或私下說過……要是像寧陽初那樣,每一步路都有人細致鋪好、掃清障礙,我也能贏。

上一章 書頁/目錄 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