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的時間裡,他在半昏半醒的狀態下,還在相當苦惱、完全認真地考慮這件事。
……用什麼姿勢跳起來?
他能不能有一個帥一點的出場?
要是不能的話,不出場也行,他就在暗中觀察。
暗中觀察也很帥,像執行特殊任務。
溫絮白其實有一些沒能完成的願望。
他想見朋友,想去公寓的沙發後麵躺一躺,想用筷子偷沾一點酒。
他想……在這之後再死。
來不及了。
“來得及。”莊忱找到沙發後麵的牆縫,“是不是躺在這?”
係統立刻用遊標卡尺測量,一點不差,溫絮白想躺的就是這個位置。
莊忱就躺下去,因為做鬼實在很容易飄起來,所以他還抱了兩瓶酒當配重——葡萄酒跟伏特加,一樣用筷子沾一點,嘗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。
溫絮白的人設完全不能喝酒,被辣得失去全部行動力。幸好莊忱早有準備,一聲令下,係統立刻抱著薑汁可樂飛過來搶救。
——這樣就算是完成了兩個願望。
至於邀請朋友……係統那個劇情探測儀的數據不夠,不太能推演出,現在的溫絮白還想不想請朋友們來玩。
因為溫絮白已經沒辦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。
考慮到現實狀況,他們又不能真在淩晨邀請一堆人來見鬼,把溫絮白期待已久的聚會變成鬼屋探險。
“沒有鬼的事。”莊忱拍了拍手,重新飄起來,“溫絮白都計劃好了。◢_[]◢來[]&看最新章節&完整章節”
門是密碼鎖,臨時密碼是早設好的,在聚會那天定時生效。
酒是酒吧老板送來的,溫絮白早就留出了資金預定。
請柬也是早發了的,“奔向新生活計劃群”合起來起哄,鬨Cypress請客的時候,就已經一人一句亂七八糟,把請柬定好了。
每個人隻要想來就能來,能喝到Cypress答應了請他們喝的酒。
就是稍微有點遺憾,好吃的可能得自帶……因為Cypress沒辦法給朋友們做菜了。
按照溫絮白的性格,也不會說謊,編不出一些“出國治病”之類的謊言,隻會很誠實地承認……對不起。
對不起,他沒撐過去。
這間小公寓,無償送給幫過他的所有人。
如果朋友們還願意來,他請大夥喝酒。
這樣過分坦白的結果,可能不會有多少人來,可能是場稍微有點遺憾的聚會
但凡事不都講究一個遺憾。
“行嗎?”莊忱問。
係統安靜地飄在房間裡,莊忱端著薑汁可樂,問溫絮白的人設。
沉吟了幾秒,莊忱又接著對計劃稍作調整:“在沙發後麵弄個定時器,綁個整蠱用的彈簧箱子,到時間就扔出來一堆彩帶。”
“金的,銀的,七彩的。”莊忱說,“帥的。”
係統小聲問宿主:“……行嗎?”
莊忱:“行。”
係統立刻去琢磨怎麼置辦。
莊忱朝沙發後舉了舉杯,把薑汁可樂一口氣喝乾淨。
……這是場早有預謀的聚會。
他們隻是完成它。
他們完成它,因為躺在洗手間上、痛到失神的溫絮白,在那一刻……其實很想活。
溫絮白很不甘心,很想活,並不覺得解脫。
那天晚上,溫絮白很想活著,想在足以吞噬他的劇痛裡熬過來,繼續被這個見鬼的病折磨。
隻是運氣不好,不算成功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在溫絮白死亡的一個月後,裴陌終於意識到這件事。
溫絮白很想活下去。
溫絮白想活。
……
裴陌坐在溫絮白的床上。
溫絮白的床不想讓他坐,發出劇烈刺耳的嘎吱聲,粗暴地讓他滾。
這個空蕩蕩的二樓都不歡迎他。裴陌被轟到走廊,他碰到的什麼都狂怒著發作,花盆砸他,燈紮他的眼睛,門想夾斷他的手。
裴陌狼狽地躲進洗手間,洗手間被徹底收拾乾淨,沒有任何痕跡。
水龍頭沒擰緊,又或許是被過度清潔搞壞了,慢慢滴著水。
讓他想起溫絮白發病時,身體吃不住力地伏倒,單手捂住口鼻,依然漫溢滴落下來的血。
……在那種時候,他對溫絮白說了什麼?
裴陌沒有印象了。
他拒絕相信溫絮白的病嚴重到會危及生命,他認定這隻是普通的出血。
少年時的溫絮白也經常會流鼻血,雖然不容易止住,但吃過藥就好了。
少年的溫絮白說……不要緊,這隻是一點小毛病。
……
“……是一點小毛病。”
十二歲的溫絮白按著鼻梁,靠在床上,臉色很蒼白地向他道謝:“謝謝小陌。”
說這話的時候,溫絮白沒什麼力氣,聲音很輕,但還是微微笑著的。
這種很溫和的笑意,好像就一直種在溫絮白眼睛裡,從那顆古井似的心臟裡安靜生長出來。
溫絮白的眼睛不像古井,像明淨深秀的湖,倒著他狼狽的影子:“是不是……嚇到了?”
十歲的他死死攥著一大把紙巾,彆過臉,語氣又冷又硬:“沒有。”
溫絮白就摸摸他的頭:“彆怕。”
“能不能幫我倒一杯溫水?”少年溫絮白看出他的恐慌,體貼地給他找事做,不讓他繼續杵著丟人,“我需要吃藥。”
他罵自己腦子鏽死了,匆匆去接水,結果印證了他罵自己的話——他果然是個廢物。連一杯溫水也兌不好,弄了半天,不是冷了就是燙了。
他越弄越急,幾次被濺出的開水燙到……直到溫絮白握住他的手,幫他把開水壺拿穩。
因為比他稍微年長些,少年時溫絮白的身量比他高,隻是很單薄清瘦,要一隻手扶著桌簷,再靠住書櫃才能站穩。
那隻手的骨節並不明顯,手指修長漂亮,隻是有種異樣的蒼白,甚至能看見皮膚下淡紫色的血管。
溫絮白靠著書櫃,幫他穩住那個開水壺:“是因為太重了,桌子又高。”
溫絮白替他解釋:“你的年紀小,力氣也還小……下次可以踩個凳子。”
“我能拿住。”他急著反駁,“就是——”
“就是急著幫我的忙。”溫絮白低頭看著他,從眼睛裡笑了,“謝謝小陌。”
……在他們鬨掰以後,少年的裴陌幾乎是發著狠,要把這些從腦子裡剜掉。
全剜乾淨,他不想記住這些令人反胃的東西。
裴陌一直在做這件事,可紮進去的根挖不完,他快要被這件事逼瘋。
他根本就不想承認,他跟溫煦鈞較了這麼多年的勁,最恨的卻是那個據說遠走國外、連溫絮白葬禮都沒回來的溫煦澤。
裴陌根本就沒見過溫煦澤,隻知道這是溫絮白的弟弟。
——光是這一點,已經足以讓裴陌嘲諷,甚至生出無法自控的憐憫。
全浪費了。
溫絮白的弟弟……是這麼個冷血的、天生就沒有感情的玩意,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費了。
但凡溫絮白有個腦子正常的弟弟,被溫絮白這樣的人手把手帶著長大,能長成什麼樣……會不會現在完全一表人才,和溫絮白共用一個模子,能把人嫉妒瘋的清俊端方?
裴陌被這件事劇烈折磨和煎熬,他的眼睛裡充了血,手指摳進瓷磚縫隙,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麼。
恨溫絮白命不好?
恨溫絮白就這麼一個弟弟,還和那個溫家的所有人一個德行。
恨溫絮白的好全喂了狗,即使被他這樣折磨,也沒有任何人能來照顧溫絮白,替溫絮白撐腰……
……這個連他自己也清楚堪稱無恥的念頭,尚且沒徹底清晰,已經被猝然的震驚打亂。
裴陌驚恐地瞪圓了眼睛。
他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,他知道是幻覺,但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是這種幻覺。
他看見活著的溫絮白——成年以後的,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溫絮白。
不僅僅是溫絮白,還有彆的人。
那個人扶著溫絮白,埋怨溫絮白非要來洗手間、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著。
話說得全然不耐煩,動作卻又分明極為小心。
“就這麼愛乾淨?”那個人背對著他,很不滿地低聲發牢騷,“弄臟了我洗還不行嗎?就不願意讓我換床單?”
溫絮白撐著洗手池,單手洗鼻子裡汩汩流出的血,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眼睛裡卻還是笑著。
是種已經太久沒人見過,完全輕鬆和安靜的笑。
因為實在說不出話,溫絮白就放鬆手臂和身體,靠在那個人的身上,安撫地拍一拍那個人的手臂。
“我沒事。”溫絮白輕聲說,“你該去工作……”
那個人立刻反駁:“去他媽的工作。”
溫絮白吵不過他,臉上顯出一點哭笑不得的無奈,身體卻又忽然晃了晃,猝然彎腰。
“怎麼回事?特彆疼?”那個人慌了,不再和他拌嘴,“我送你去醫院。”
溫絮白閉著眼,點頭又搖頭,汗水慢慢滲出來。
“……沒事。”溫絮白的嗓子有些啞,“彆怕,小問題……”
“去——”那個人又急又煩躁,被溫絮白在手腕上點一點,吃癟地用力咽了下,“去我大爺的……小問題。”
“去我全家的小問題,你就沒有小問題。”
“少來,這事我不聽你的,我們去醫院。”
那個人抱起溫絮白:“不討論,就當我帶你出門遛彎——你負責看風景就行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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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絮白閉著眼睛,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,被他的強詞奪理詰得不會說話,隻好苦笑。
“……對不起。”溫絮白輕聲說,“小陌……”
……
……
裴陌的瞳孔在這句話裡猝然凝定。
那個一直在他腦袋上鑿的冰錐,終於鑿穿了一層可笑至極的冥頑不靈,於是無數念頭泄洪一樣湧出來。
溫絮白……在他母親的墓前,牽住他的手。
溫絮白帶著他騎自行車逃跑。
溫絮白教他拿穩水壺,替被血嚇慌了的他開脫。溫絮白帶他爬山,幫他寫補不完的作業。
溫絮白說“我是哥哥”。
……他曾有過無數個機會。
有無數個機會,他故意不去看,不去抓,他荒唐放肆,自欺欺人,冷血到難以置信。
裴陌原本有無數次的機會,去受溫絮白的教導……長成這個盤踞在幻覺裡、搶走了溫絮白的,叫他恨得想要扯爛戳穿,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貨。
溫絮白活了二十幾年,在這二十幾年裡,裴陌明明是離他最近、和他的聯係最緊密的人。
可這毫無用處,溫絮白是純淨的溫水,能暖熱手掌、能暖熱心肺,暖不熱一塊沒救的石頭。
這塊早該死的石頭,比任何人都可笑,比溫煦鈞可笑、比溫煦澤可笑。
……
裴陌隻能放任幻覺繼續。
他看著那個被溫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貨,彎腰小心地抱起溫絮白,快步往外走。
溫絮白在劇痛裡變得意識模糊,蒼白瘦削的手滑下來,被那個冒牌貨攔住,用掌心暖著。
“先吃止疼藥,我給你倒水,然後去醫院。”那個冒牌貨說,“對什麼不起?你不該說對不起。”
溫絮白靠在他肩上,微睜著眼睛,疼得混沌的神色顯出些茫然,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道歉。
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溫絮白開始習慣道歉。
為添的麻煩道歉,為被疾病摧殘侵蝕的身體道歉,為撐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。
……也為還想活下去道歉。
溫絮白對這件事感到很抱歉,他知道應該讓裴陌解脫,這個進度因為他死得不夠快,被嚴重拖慢了。
可這件事……他還是想再努力一下,再找點彆的辦法。
比如買個小公寓搬出去。
他想躺在公寓的沙發後麵,曬一點斜照進來的太陽。
他不想死。
他還想活。
……
冒牌貨收攏手臂。
他把半昏迷的溫絮白抱在懷裡,忽然抬起頭,放肆地盯住幻覺外的裴陌。
因為溫絮白病得不清醒,所以冒牌貨的眼睛裡,也肆無忌憚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。
幻象裡的冒牌貨護著溫絮白,盯著現實中的裴陌,嘴裡低聲罵了句臟話。
冒牌貨的兩隻手都占著,又急於帶溫絮白去醫院,就抬腳硬踹開裴陌,離開洗手間。
“沒事。”他邊往外走,邊安慰病迷糊了的溫絮白,“先去吃藥……我給你倒溫水。”
他說:“廁所有坨垃圾,我明天叫人來清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