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裴陌從彆墅離開,去了醫院。
“失眠,噩夢,幻視幻聽。”
門診醫生記下他的症狀:“已經是相對嚴重的症狀……要先解決幻視和幻聽的問題。”
“開這些藥。”醫生撕了張單子遞給他,“服用一個療程,症狀應該就能相對減輕……怎麼了?”
患者的狀態肉眼可見的很差,臉上幾乎沒什麼血色,眼下青黑深重,視線有種無物的空洞。
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,事實上,醫生想建議他住院治療,配合心理輔導和作息調整,才會更直接有效。
……
裴陌蹙起眉,盯著那張藥方,並不伸手去接。
“弄錯了。”裴陌沉聲說。
他把藥方快速推回去,又立刻收手,仿佛絲毫也不想沾:“這不是問題。”
這不是他要解決的問題——他想來谘詢的,和這張藥方的療效根本南轅北轍。
他是想來問,有什麼能保持幻視和幻聽更穩定、時間更長的方法。
至於重度失眠和噩夢,這是要儘快解決的。
因為它們折磨他,讓他的精力嚴重衰減,甚至沒能在昨晚及時追上去。
昨天晚上,裴陌本該追上那個幻覺……弄清那個該死的、頂替了他身份的殺千刀冒牌貨,究竟將溫絮白挾持到了什麼地方。
他不信那個冒牌貨隻是帶溫絮白去醫院。
和他頂著同一張臉的人,怎麼會有這種好心?
溫絮白一定是被挾持了,說不定被裝模作樣哄騙著帶出門,隨便扔在了什麼地方,在夜色裡自生自滅。
說不定現在溫絮白就躺在某個地方,睜著眼睛,一個人。
就一個人,躺在冰冷的瓷磚地麵上,等著身體變冷,等著血流乾……
伴隨著尖銳的耳鳴,裴陌的太陽穴劇烈疼痛起來,裹挾著恐懼的強烈窒息感傾瀉而下,將他瞬間滅頂吞沒。
……也打斷了他正飛速運轉的念頭
“止疼藥,安眠藥。”裴陌的嗓音極為沙啞,語氣木然,“這是我要的。”
他還想讓醫生開能加重幻視幻聽的藥——最好讓他隨時想看就能看見,這樣他就能隨時監視著那個冒牌貨。
這樣隱藏極好的笑麵虎,才是真正危險的存在,什麼事都乾得出來。
……但頭腦中尚存的理智,讓他心裡也很清楚,倘若這麼直接說出來,很可能會被當做神經病或是癮君子。
他說不定會被當成是瘋了,又弄出什麼“威脅公共安全”的名頭,強製入院治療。或者再被人強行扣下,抽血做什麼藥檢。
裴陌死死扳住桌沿,把到嘴邊的話重新吞回去。
他甚至不能私下裡找路子,去搞什麼致幻藥——這違法,也傷腦子。
他可能會鋃鐺入獄,也可能會變成個失去思考能力的白癡……這兩種結果,都會導致他沒辦法盯著那個冒牌貨。
那麼也就完
全不可能,在溫絮白需要的時候,不做愚蠢可憎的耽擱拖延……而及時趕到。
裴陌的呼吸粗重,氣息仿佛是不經過喉嚨,從胸腔直接瀝著血透出來。
他不去聽醫生又在說什麼無用的內容,隻是再三明確需求。
——他隻需要止疼藥和安眠藥,用以保證基礎的生命水平和行動能力。
有很重要的事,隻有他能做,無法假手於人。
他必須盯著那個冒牌貨,直到揭開對方真正的麵目
……
醫生沒有強製乾涉患者選擇的權力,裴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。
止疼藥足夠,安眠藥也尚算有效。
於是,在接下來的相當一部分時間裡,這都成了裴陌要做的所有事情中,最為重要的一項。
或許這樣說也不儘然準確。
——更準確的說法,是裴陌接下來做的所有事,都在為這件事服務。
裴陌牢牢盯著這場幻覺。
除了必要的睡眠,他片刻也不休息,沒有須臾放鬆。
冒牌貨深夜帶溫絮白去醫院,他就在醫院外逡巡盯守,直到溫絮白被重新抱出來,放到車上。
冒牌貨很會掩飾,動作極輕柔小心,不準溫絮白自己走,也不準溫絮白惦記那個輪椅。
那不是他常開的車,不是純黑保時捷,是一輛相當普通、相當沒品味的SUV——唯一還算可圈可點的優勢,就是裡麵的空間相當寬敞。
因為相當寬敞,所以溫絮白想躺想坐都很方便,如果休息好了、精神頭稍微足些,甚至可以在過於寬闊的空間裡支個小型三腳架。
車開得很慢,一個普通人稍微快跑幾步就能跟上。
裴陌沿著路基,跟著寸步不落,盯著對方要搞什麼把戲。
……叫他失望的,這個和他長得一樣的冒牌貨,實在很擅長蟄伏、很擅長隱匿。
直到現在,冒牌貨也根本沒露出任何要傷害溫絮白的意思。
發現溫絮白在擺弄相機,冒牌貨就把車靠邊停下,從前麵兩個座椅間的縫隙鑽過去。
溫絮白發現他過來,眼睛裡就透出些很溫和的笑影,輕輕招手,挪出一半座位分給他。
冒牌貨撐著座椅,把下巴搭在溫絮白的肩上,和溫絮白一起看取景框。
“……看不懂。”冒牌貨問,“有什麼好看?”
溫絮白給他指:“你看這棵樹,像不像冰淇淋?”
冒牌貨:“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了?”冒牌貨坐起來,“醫生說了,不能吃。”
冒牌貨問:“上次我心軟,讓你吃了一口,是誰半夜肚子疼到睡不著?”
溫絮白有點啞然,坦白承認:“……是我。”
“不吃冰淇淋。”溫絮白不再和他開玩笑,很認真地解釋,“小陌,你看。”
溫絮白解釋自己做的事:“這樣拍出來,整體沒什麼感覺,但畫麵裁剪一下就不一樣。”
他把相機連上平板,導出圖片重新裁剪,又重新調整了整體明暗和色調,強化陰影。
冒牌貨攬著他,一言不發,看著溫絮白有條不紊地做這些,看溫絮白蒼白清瘦的手指、手背上因為打吊瓶消不去的深紫色淤血。
溫絮白修好圖,問他:“這樣有感覺嗎?”
“有。”冒牌貨說,“好看多了。”
溫絮白放下觸控筆,偏頭打量他一會兒,忽然忍不住輕聲笑了:“根本沒聽懂?”
冒牌貨:“……對不起。”
“是我的問題,我沒有鑒賞能力。”冒牌貨低聲道歉,“我……也沒有心情。”
他把臉埋進溫絮白的肩膀,聲音更低:“你最近病得很重,我很……不安。”
溫絮白抬起手,輕輕摸他的頭發,像在安撫一隻大型犬。
“沒關係。”溫絮白保證,“我努力撐一下。”
“我有點擅長這個,有點厲害。”溫絮白輕聲開了個小玩笑,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——他活了二十多歲,病了十多年,撐過了很多次病危,已經超過醫生當初預期的壽命。
這很了不起,溫絮白也覺得自己做得挺不錯,和冒牌貨商量,下次生日能不能小小慶祝。
“為什麼要小小慶祝?”冒牌貨說,“我要買樓體燈光秀。”
“……”溫絮白笑得輕咳,揉著太陽穴,大概是非常無奈且頭疼,“我覺得……小陌,我們討論一下,它還是更適合用來給你的公司打廣告……”
這段對話的後續隨著幻象隱去而消失。
裴陌看著他們的影像消散……溫絮白說一會兒就藏不住疲憊,被冒牌貨強製休息。
冒牌貨叫來了司機,讓溫絮白躺在自己腿上。
直到溫絮白昏睡過去,呼吸變得微弱平穩,冒牌貨也依然握著他的手。
……
幻象大多時候出現在家裡。
……就是那幢彆墅。
裴陌從沒把它當過真正的家,也極少會用“回家”這個詞。
裴氏上上下下,從董事長到秘書總助,誰都知道裴總寧可在公司加班,或者帶人出差。
哪怕住辦公室的休息間、出差住酒店,裴陌也不願意回那幢彆墅。
但這段時間裡,裴陌卻每天都雷打不動,按時下班回家。
他懶得向公司那些董事解釋,他回家有重要的事。
家裡的溫絮白是最危險的。
……冒牌貨甚至會在半夜爬上二樓,坐在床邊的轉椅裡,一盯溫絮白就是半宿。
溫絮白最近總是在半夜低燒,咳嗽,不停盜汗。
從一段不甚安穩的昏睡裡醒來,溫絮白輕喘著睜眼,就看見黑洞洞的人影:“……小陌。”
冒牌貨像被抓了包,生硬解釋:“我上來上廁所,路過。”
溫絮白無奈,他被低燒磨得精力極有限,一時說不出更多的話,隻好被扶起來小口抿溫水。
“去睡覺……”溫絮白有了一點力氣,就輕聲說,“我沒事。”
冒牌貨充耳不聞:“給你換個床單,想用哪一套?”
溫絮白輕拍他的手背,微微搖頭,閉上眼睛。
“你不要覺得……連累我。”冒牌貨把這幾個字咬得極狠,像是恨不得吃了這麼說的人,“是我失眠,是我睡不著。”
冒牌貨說:“我在樓下睡不著,隻好上來。”
溫絮白胸腔輕震著咳嗽,無奈失笑:“上來……被我傳染感冒?”
“對,我這幾天就想感個冒。”冒牌貨抱起他,小心地放進沙發裡,“靠一會兒,我給你換那套磨毛的床單。”
他顯然常做這種工作,從衣櫃裡揪出那套床單被罩,三下五除二就換好,用手背仔細試過一遍觸感:“這個柔順劑不錯,你是在哪買的?”
溫絮白被他牽扯心緒,轉而思索了一陣,回答柔順劑的品牌和官方店。
“囤一箱。”冒牌貨抱著他躺回去,“好了,繼續睡。”
溫絮白被他用被子裹住,隻露出一點頭發亂糟糟的腦袋,看起來又顯出很久以前的少年氣。
溫絮白虛弱到睜不開眼,抿了下唇角,輕聲問:“就不下樓?”
冒牌貨坐回椅子裡:“就不下,有本事你揍我。”
“……”溫絮白笑著閉眼,無奈地妥協,“來吧……你換的床單。”
換床單的人有資格睡床,冒牌貨三兩下踢掉拖鞋,小心地迅速躺下,讓溫絮白枕在自己肩頭。
“難不難受?”冒牌貨用額頭試溫絮白的溫度,“怎麼回事,這次為什麼燒這麼久?”
溫絮白的呼吸短促清淺,已經又昏睡過去,被汗水浸濕的額發垂下來。
冒牌貨幫他把那幾綹頭發理順,握住溫絮白的手腕,測他的心率。
冒牌貨小心地挪動手臂,一點一點撤出來,讓溫絮白躺平,伏在溫絮白的胸口,聽裡麵的心跳。
微弱混亂、格外吃力和虛弱的心跳。
……冒牌貨眼裡溢出的絕望,讓幻象外監視著這一切、神色幾乎猙獰的人驚醒。
“……溫絮白。”
裴陌聽見自己聲音裡的恐懼,仿佛窒息的滅頂恐懼:“溫絮白。”
溫絮白在昏睡裡咳嗽幾聲,就有血嗆出來。
冒牌貨蹲在床邊,握住溫絮白的手臂,輕輕搖晃,用不會讓溫絮白驚醒的音量低聲叫他。
發現人已經叫不醒,冒牌貨抱起溫絮白,一陣風似的往外跑。
裴陌被衝出房間的人影劈麵穿透——明明隻是摸不著捉不住的幻象,卻撞得他重重趔趄,仿佛有什麼巨錘迎麵砸下來,滿腔腥鹹血氣。
……
幻象並沒在這中止。
溫絮白又熬過一次搶救——雖然住院了足足兩個月,卻畢竟還是熬過來了。
裴陌不知道現實過了多久,他已經無暇關注幻象外的現實,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溫絮白怎麼樣了……根
據幻象裡的日曆判斷,溫絮白至少已經多活了一個半月。
因為發病時正在住院,因為身邊一直都有人不眠不休地盯守,溫絮白沒有一個人倒在洗手間裡。
這次的發病伴隨眼底出血,溫絮白大部分時間都要戴眼罩,避免光線對眼睛的刺激。
所以即使是出院之後,冒牌貨也拒絕溫絮白一個人待在家裡。
請護工也不行,誰知道那些護工儘不儘心,會不會玩忽職守、糊弄了事。
冒牌貨說什麼都要帶溫絮白去公司:“你是不是嫌我給你丟人?”
這話既蠻不講理,又胡攪蠻纏。
溫絮白戴著氧氣麵罩,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,輕拍著安撫:“怎麼會……”
如果溫絮白的心神清醒、精力足夠,就會開一些很溫和的玩笑,輕聲調侃分明威風凜凜的裴大總裁。
但溫絮白實在沒力氣,沒辦法說更多的話,也沒辦法對這個決定提出足夠的反對意見。
冒牌貨帶著他上班,於是裴陌現在不得不坐在裴氏的辦公室。
他不得不坐在辦公室裡,裝模作樣看那些文件,其實死死盯著那個心機深沉、極擅偽裝的冒牌貨。
大多數時候,溫絮白都在安靜地昏睡,這次發病奪去了他大部分的體力,清醒的時間隻是寥寥。
冒牌貨在辦公室裡放了張相當昂貴的單人病床,可以遙控升降、變換形態,如果溫絮白睡醒了,就能用它稍微坐一會兒。
這種行為自然會引人注目,但冒牌貨的態度太過平靜坦然,以至於本來想提意見的公司董事,也把話咽回去。
……要怎麼勸,解釋這樣並不合適呢?
怎麼勸一個陪著愛人迎接死亡的人,從這種極為平靜的瘋狂裡清醒過來。
“就這樣吧……”那些人低聲討論,到最後也無非剩下歎息,“大概——也不會太久了……”
……
裴陌恨不得撕了這些人的嘴。
可他沒辦法,這隻是幻象裡的公司董事。
而真實的世界裡……這些人的態度受他影響,並不承認溫絮白。
因為他的大肆抹黑抨擊,幾乎在所有人的眼中,溫絮白都隻是個丟人的累贅、是無法自行生長的虛弱藤蔓。
他告訴所有人,溫絮白庸弱、溫絮白平凡,溫絮白是個隻會死死綁著他的廢物。
於是,當溫絮白死後,甚至有想要巴結討好他的人,借著送文件的機會,來辦公室祝賀他。
祝賀他從此解脫。
……這是在溫絮白的葬禮前發生的事。
裴陌盯著辦公桌,神經質地強迫回憶——聽到這句話時,他甚至笑著道了謝,然後才揮手把人打發走。
他用這種辦法,惡劣地向已經死了的溫絮白證明:你看,我絲毫不為你的死難過。
證明得很成功。
他給了溫絮白一個相當草率、十分不體麵的葬禮,隨手給這個人的最後一程畫上句號。
這就是現實裡溫絮白的全部人生。
沒有因為被寸步不離地緊盯著,稍有一點發病的端倪,就被抱著衝下二樓,又一路奪命狂飆著去醫院。
沒有因為住院而逃過一劫,避免了病情的惡化和大發作,熬過鬼門關活下來。
沒有被他帶來公司,沒有可調節的單人病床……什麼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