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(1 / 2)

淩恩發不出聲音,喉嚨裡彌漫開清晰的血氣。

他留不住一道影子,這隻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識碎片後,拚出的“記憶”。

記憶屬於過去,永遠無法來到現在。

在莊忱十六歲的那天晚上,在伊利亞最年輕的皇帝戴上皇冠……在小殿下獨自死去的那天,他什麼都沒做。

沒有給莊忱熱牛奶,沒有給莊忱包紮傷口……也沒有修好那枚荊棘戒指。

他甚至不知道這枚荊棘戒指碎過,莊忱成為皇帝後,自己找人修複了它,自己去找醫生治好了傷。

這才是真正的事實,他根本就什麼都沒做。

他什麼都沒做,又或者做了,他急不可耐地逼迫著十六歲以前的莊忱死去、然後居然一刻也不停,又親手將十六歲以後的莊忱推上死路。

那些表彰和讚頌,在這一刻變得全部諷刺至極,淩恩盯著胸前的勳章,一枚枚將他們全扯下來。

他還真是對伊利亞“堅定不移”、“親愛精誠”……到了要搶在這一晚,逼一條最無辜的命去殉的地步。

可就算他不這麼做……難道莊忱不會去做伊利亞的皇帝?

莊忱遠比他知道怎麼保護伊利亞,怎麼照顧好這片星係,難道還要靠他來催促、來逼迫?

莊忱隻是不知道要怎麼照顧自己、怎麼對自己好,小殿下死的時候沒有找到合適的羊毛襪,還光著腳。

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這間臥室的角落,沒人去抱他,沒人去摸摸他的頭,問他疼不疼。

沒有加了很多糖的熱牛奶,沒有餅乾,沒人聊天和說話——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門口,一直看著房間裡。

看著蜷縮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顫抖、不再動彈,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大概二個小時零九分鐘……然後慢慢站起來。

站起來的是伊利亞的新皇帝,而他站在門外,做出了這個晚上最後一件最無可理喻、最冷漠、最殘忍的事。

……他沒有再叫“阿忱”,他單膝跪下來,向伊利亞的新皇帝問好。

聽到他這麼叫的少年皇帝,胸口最後一點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。

他抬頭時,看見的是張極為漠然和平靜,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緒的蒼白麵孔。那雙眼睛盯著窗外茫茫夜色,漆黑瞳底隻映出寒星。

“你回去吧。”十六歲的莊忱說,“我要走了。”

年輕的皇帝撐著那隻拐杖,不再等他,一步一步走遠。

莊忱這麼走去“殘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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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元帥閣下?”

他身後傳來遲疑的聲音,有人穿過陰影,提著盞燈走過來:“您怎麼會來這裡?”

淩恩勉強找回一些知覺,收回空無一物的手。

他很清楚自己什麼也沒能留住,他將那塊星板收好,垂下視線,低聲說:“卡拉迪婭夫人。”

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,年紀已經非常大,身體卻還算硬朗,莊忱

一直叫他“卡拉奶奶”。

做小殿下的時候這麼叫,做了皇帝以後也還是這麼叫。有次叫他聽見了,不等他開口,莊忱已經揚起下頜,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聲:“我要這麼叫。?[]?來[]?看最新章節?完整章節”

“我要這麼叫。”年輕的皇帝慢慢握緊拐杖,“你要想說彆的,就出去。”

淩恩當時並沒想糾正他,不明白這種突如其來的刻薄傲慢是怎麼回事,也不知道最後這句話從何而來。

可笑的是,他從不認為自己逼迫過莊忱……他居然一直認為,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們兩個都能理解。

他用最冷血、最漠然、最無動於衷的念頭,去揣測伊利亞最柔軟赤忱的一顆心臟。

“您熱了牛奶嗎?”卡拉迪婭夫人留意到淩恩手中的瓷杯,發現牛奶灑了不少,就去清理,“陛下不喝這個啦,早就不喝了。”

淩恩慢慢回過神,向她道歉,用精神力將灑落的牛奶從地毯上剝離:“他……過去喜歡。”

“是啊。”卡拉迪婭夫人低聲說,“所以才不能喝,喝了會更頭疼。”

在得知莊忱失蹤的消息那天,這位慈祥的夫人當場昏死過去,醒過來以後,依然無法相信這件事。

如今伊利亞改成了聯邦製,皇宮實際上的作用已經廢除,許多仆從都離開了這裡,但她依然每天都來打掃。

“為什麼……會頭疼?”淩恩盯著手裡的瓷杯,低聲問,“他總是會頭疼麼?”

卡拉迪婭夫人欲言又止地看著他,半晌慢慢歎了一口氣。

這聲歎氣很輕柔,卻像是一枚異常堅硬的鋼釘,紮進淩恩胸縫間的骨頭裡。

“陛下沒有不頭疼的時候。”卡拉迪婭夫人溫聲回答,“這些年來一直如此。”

淩恩將後背抵在門上。

他攥緊那隻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,聽見自己的呼吸刮過骨頭的聲音。

“登基以後……有那麼多半年的時間,陛下不再見我們,也不要人照料,隻是每天埋頭做皇帝的工作。”

卡拉迪婭夫人輕聲說:“有很多事要他做,他太忙啦……九個月零六天,他不休息地工作了這麼久,累了就睡在起居室。”

要照顧好一個星係,不是那麼簡單的。

更何況在十六歲之前,莊忱都因為身體太弱、沒有精神力,不被強行要求接觸這些。

他的父皇身體很好,精神力也很強悍,被預測至少能活一百七十歲到二百歲——這樣漫長的時間,完全可以覆蓋伊利亞小皇子不會太久的一生。

這件事讓他的父皇和母後痛苦,多少次暗地裡掉淚和傷心。痛苦之餘卻又慶幸,因為這樣也就意味著,他們可以一直保護他們的孩子。

莊忱從沒有被要求接過那頂皇冠、從沒有被要求過做皇帝。

他的爸爸媽媽,隻想要他們最疼愛的孩子,高高興興做最威風的小皇子。

隻要不傷害其他人,稍微任性一點、稍微飛揚跋扈一點也沒關係,稍微不那麼努力,不做最優秀的孩

子也沒關係。

這樣被驕縱著哄大的小殿下,因為一場意外,倉猝接過那頂沉重過頭的皇冠,就這麼成為皇宮唯一的主人。

……淩恩忍不住開始逼著自己想,這九個月零六天裡,他又乾了些什麼。

他的腦子像是被撬開,有人往裡灌了岩漿,這些岩漿冷凝成堅硬的固體,漲得他太陽穴刺痛,什麼也想不起來。

“您不在這兒。”卡拉迪婭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念頭,輕聲說,“您被軍部征召了。”

她溫柔地解釋:“失去庇護的伊利亞很不太平,那段時間戰事很多,這是非常榮耀的使命。”

那段時間的戰事很多,所以淩恩也很忙碌,幾乎一刻都沒有閒下來過。

戰鬥,修整,去新的地方戰鬥,修整,鍛煉精神力……淩恩很快就成為戰鬥核心,不停積累的軍功讓他的升遷速度快得驚人。

這是軍人的天職和使命,當然不該被置喙……他隻是忍不住想,這九個月零六天的時間裡,是不是真的軍務繁忙到了這個地步。

有幾次修整的地點甚至就在帝星邊緣,隻要半天時間,甚至幾個小時——就能回來看看莊忱。

為什麼不回來看一看莊忱?

假如他能回來,哪怕一、兩次,是不是能打斷莊忱的工作,把仿佛是要獻祭的年輕皇帝拽出去透透氣?

忠誠哀傷的仆從,無權推開那扇緊閉的門,那麼他當時已經做到一支獨立艦隊的負責人——這樣還不行麼?

從未發生的事,淩恩無法設想,無法給出回答。

“這是最令人難過的事。”卡拉迪婭夫人說。

年邁的女仆有雙極為柔和慈祥的眼睛,那雙眼睛垂下來,終於再控製不住地蓄起淚水:“我們寧可……您是完全冷血,漠然、沒有感情到底的人。”

倘若淩恩就一直是這樣,一直是個冷冰冰的、無法軟化的鋼板,那麼他們這些仆從,反而不至於有任何多餘的期待。

不過就是……陛下為伊利亞撿回來了一位驍勇的戰神,從此守護伊利亞這麼簡單。

不過就是這樣而已。

不會有人因為一棵樹沒有救下莊忱、一塊石頭沒有救下莊忱……一把利劍沒有攔住伊利亞的皇帝走向死亡而難過。

最叫人難過的事,永遠都不是“不可以”。

而是“本可以”。

淩恩不是“無法將莊忱拉出來”的人。

幾乎所有人都很清楚——隻要淩恩閣下能抽空回來,哪怕一趟,一趟就行。

看到他們的陛下把自己逼到那個地步,熬到那個地步,做不完工作就昏厥在椅子上,被頭痛折磨醒後就繼續拿起鵝毛筆。

如果真的親眼看到這些,淩恩閣下是一定會火冒二丈,強行沒收陛下的所有文件和工作,把人拖去看醫生的。

除了淩恩自己意識不到,其實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件事……所以才會有那些“流言蜚語”。

那不是流言蜚語,在任何人看來都

是這樣。相信這件事的絕大部分人,其實並沒看出陛下對淩恩閣下有什麼超出倚重的青睞——恰恰是反過來。

會有這種傳言,是因為淩恩閣下對他們的陛下,有種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的、超出尋常的關注。

因為那九個月零六天的工作之所以結束,不是因為莊忱終於把所有的事都處理完畢……是因為仗打完了。

盛大的宴會上,年輕的皇帝親自出席,迎接凱旋而歸的軍隊,在宴會上一直待了幾個小時。

幾個小時後,皇帝暫時離開宴會,說要去透透氣。

又過了十分鐘,淩恩在砸一扇緊閉的房間。

那大概是在戰場上沉著冷靜、從未有過任何失態的淩恩中校,第一次瘋狂地砸門。

在引來更多人之前,淩恩一槍崩了門鎖,用力推門進去,房間裡隻有冰冷寂靜的漆黑。

莊忱躺在地上,睜著眼睛,對任何碰觸和光線都沒有反應。

幾秒鐘的時間裡,淩恩直接用精神力傳訊私人醫生,抱起莊忱趕過去。年輕的皇帝頭頸後仰,軟在他懷裡,呼吸心跳微弱得懾人。

淩恩抱著他衝進醫療室,用力扯下他手裡攥著的紙張,一頁一頁查看。

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,那隻是一遝申領軍用物資、報請批準的待回複文件。

“您從未意識到……是不是?”

卡拉迪婭夫人輕聲說:“您對陛下越界的要求、苛責、逼迫……是因為您想將他納入您的‘規則’裡。”

所以淩恩會拒絕背著莊忱,會要求莊忱自己走路,會製止莊忱“亂發脾氣”。

所以淩恩會來送這頂皇冠,而不是讓哪個仆從把它放在華貴精美的盒子裡,蓋著深紅色的天鵝絨捧給伊利亞的新皇帝。

他在潛意識裡希望莊忱是和他一樣的人,但他們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著臉,假裝冷酷到不行……那顆心依然是冷不下來的。

這樣的分歧,讓他們最終漸行漸遠——但這絕非莊忱的責任。

在這件事之中,一顆柔軟的、乾淨赤忱的心,不該背負任何責任。

“您……沒有資格。”善良溫柔的年邁女仆大概從未說過這樣嚴厲的話,但長久以來的哀戚痛苦,終於在葬禮這天的深夜衝破了個口子,“您沒有這種資格。”

“您在過去,或許從未體會過愛、從未理解過這是種什麼情感……可您來了帝星,殿下一直都對您很好。”

“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頑不化、固執己見,就一直這樣做您要做的事——不去招惹殿下。”

“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邊。”

“殿下對您的好,叫您生出這種貪婪了。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規則裡,您要逼著殿下也進去。”

“我們本來可以哄好殿下的,如果您不逼他,如果您不告訴他,當伊利亞的皇帝不能被人哄……我們本來可以給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熱牛奶的。”

年邁的女仆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,淚水讓那張慈祥

的麵龐變得痛苦,這種痛苦並未因七年過去而減少:“我們……什麼都幫不上。”

他們無法幫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媽媽,無法幫助莊忱做伊利亞的新皇帝,或許淩恩說的一切都的確是最正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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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忱必須立刻堅強、必須立刻振作,在伊利亞當時所處的那場動蕩的亂局裡,煮一點牛奶這種安慰……的確孱弱得無濟於事。

但它能讓小陛下稍微不那麼難過,哪怕它隻是一點虛幻的柔光。

哪怕被迫帶上皇冠、被迫要走那條最艱難的路了,在那個晚上,小陛下曾有機會不用那麼難過。

“那個晚上,您讓這個辦法不管用了。”卡拉迪婭夫人說。

走出那個房間的少年皇帝,不再喝這些東西,把自己關進起居室,從第一天一早就開始工作。

漫長的工作持續了九個月零六天,在這段時間裡,莊忱隻吃最簡單的食物,隻喝水,按鈴要得最多的東西是藥。

卡拉迪婭夫人低聲說:“這不公平,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亞的陛下……”

……如果莊忱不用做伊利亞的皇帝,不用保護這樣龐大的一片星係,是一定會叫淩恩“滾”的。

他們的小殿下,會大發雷霆著叫淩恩滾出去,會光著腳跑出來,撲進卡拉奶奶的懷裡大哭。

會哭到嗓子也啞了、眼睛也腫了,被哄著喂熱乎乎的甜牛奶,聽“死去的人會變成星星”的故事。

會傷心很久、大概有二五十年那麼久,他們的小殿下就是這麼心軟的好孩子。

可莊忱沒辦法這麼做,一片星係的皇帝沒辦法這麼做,那頂皇冠太重了,壓在他們小殿下所有的傷心上。

一直壓著、壓到將這具身體侵蝕殆儘。

所以,當聽說陛下竟然獨自去了“殘星”的時候……幾乎所有負責照顧他的人,都在瞬間明白了莊忱是去乾什麼。

那道傷口根本就從未痊愈過,它橫亙經年,在這一天豁穿年輕的皇帝最後一塊骨頭。

他們的小殿下太傷心、終於傷心得忍不住了,要回家,要去找爸爸媽媽。

……

淩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小臥室。

或許是卡拉迪婭夫人先離開的,也或許是他失魂落魄、落荒而逃,慌不擇路地推開醫療室的門。

——就像很多年前,他在宴會上察覺到莊忱的異樣,跟上去後見到那一幕……抱著莊忱慌不擇路,來找醫生時一樣。

葬禮已經結束了,一路上他撞見很多人。

大部分人向他問候,少數人目不斜視地走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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