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灑掃地麵,這是伊利亞星的傳統,在結束葬禮後,用柏枝引路,請逝去的亡魂再回來一程。
隻是這個環節,儀式大於實際——很少真的會有亡魂被引領回來,幾乎沒有。
人們想見逝者的時候,通常還是隻能用星板收集意識碎片,再把那些細微的意識波動和能量,一點一點拚湊起來。
……星板在空蕩蕩的醫療室裡亮起。
醫療室是空的,因為私人醫生早已經離開了皇宮,這裡沒有需要他們治療的病人了。
他們的病人在臨死前,給他們每個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處……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頤養天年,想繼續工作的,就在風景最好的街道儘頭開一家小診所。
在死亡之前,一十二歲的莊忱有條不紊地安排好這一切。
而在那九個月零六天的工作裡……小皇帝的生日就這麼平淡的、毫無波瀾地匆匆過去,長到了十七歲。
碎片裡的莊忱躺在診床上,幾乎是陷在那些對他來說大過頭的枕頭裡,一隻手打著吊針。
年輕的皇帝睜著眼,這次的視線有了焦距,不再渙散暗淡得叫人心驚膽戰:“多管閒事。”
“把我送到這乾什麼?我沒有昏過去。”莊忱說,“隻是不想理你。”
碎片裡的他一言不發,態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,隻是把加了蜂蜜的熱茶放在一旁。
——莊忱有沒有昏過去,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。
那雙眼睛裡映不出任何影子,身體軟而冰冷,不論灌注進去多少精神力,都仿佛石沉大海。
碎片裡的淩恩站在床邊,看著莊忱,把倒好的熱茶放在他手邊。
“……你沒必要和我置氣。”他最後說,“賭氣毫無必要。”
少年皇帝倏地抬頭,眼睛變得冷冰冰,透出嘲弄:“我和你……置氣?”
從他們小時候,他就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。如今莊忱長大了,他就更不清楚該怎麼做,於是隻有沉默。
大半年的時間,的確已經讓少年皇帝迅速長大,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。
他不說話,莊忱也不再有要開口的意思,隻是拿過一旁那一遝文件,靠在床上繼續批複。
碎片裡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,過去按住那遝該死的文件:“非要這樣?你——”
這次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。
因為不知道該怎麼繼續,要莊忱做皇帝、擔負起整個伊利亞的人是他,要莊忱支撐危局,平定混亂的也是他。
就算是再不可理喻、再荒謬的人,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,坦然地說出“你為什麼非要這樣”。
不知是出於什麼念頭——或許是正有什麼在被不斷剝離的惶恐,讓他做了個很反常的、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決定:“……彆做這些了。”
“我帶你去騎馬。”他握住那一遝文件,嘗試著將它們抽走,“宮外有條路,銀杏全是金黃色。”
這樣反常過頭的態度……可能是嚇著了年輕的皇帝。
那張已經總是慣常板著、沒什麼表情的臉上,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裡,透出分明詫異。
十七歲的皇帝問:“……你瘋了?”
“沒有。”他說,“仗暫時打完了,陛下,今年冬天之前,不會再有戰事。”
所以這些文件,也不那麼急著必須立刻被批複。
在那雙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視裡,他把文件放在一旁,暫時收好。
他替莊忱拔掉藥水所剩無幾的吊針,用一塊止血貼把藥棉按在針孔上,想這麼按一會兒,和莊忱說幾句話:“你最近——”
莊忱自己按著止血貼,把手收回去。
他的手下變空,沉默了片刻,還是把話說完:“……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,我聽他們這樣說。”
年輕的皇帝閉著眼,靠在枕頭裡:“他們總這樣說。”
“所以我想,至少帶你出去透透氣。”他說,“不能再發生這種情況。”
他說完這句話,絞儘腦汁,又儘力想了一句:“如果是在戰時,向帝星的緊急求援被你……錯過,就會誤大事。”
聽見這句話,十七歲的皇帝也並沒有更多反應。
靠在枕頭裡的少年其實很單薄、單薄得連骨頭都硌得慌,醫生拒絕給出更多細節,他不知道莊忱這是怎麼了。
明明過去那兩年,莊忱的身體已經養得好了很多,怎麼做了皇帝,反而比過去更差。
他想不通,又不知道怎麼問,現在的莊忱看起來……並不想和他交流。
“我不想騎馬。”隔了半晌,閉著眼睛的皇帝才輕聲說,“不想出去,不想透氣。”
他蹙起眉,在床邊半跪下來:“為什麼?”
問題得不到答案,自從他親手逼著莊忱帶上皇冠,年輕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樣,什麼問題都給他回答。
莊忱隻是緊閉著眼,蹙起的眉心蒼白,仿佛在沉默著忍受什麼很令人不適的折磨。
他運轉精神力,把手掌烘暖,覆在那片濕冷的額頭上。
“不想……就不出去。”他問,“你想看戰場嗎?”
大概是因為這片暖意,少年皇帝蒼白過頭的臉色稍好了些,眼睫吃力翕動幾下,慢慢睜開眼:“什麼?”
“也不隻是……”他不知該怎麼描述,沉默了一會兒,索性直接遮住莊忱的眼睛,用精神力將那些畫麵在少年皇帝的腦海裡鋪開。
不隻是戰場,戰場隻是很小的一部分,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廣闊。
有銀裝素裹的無垠冰原,有看不到頭的漫漫黃沙。有一整個星球都是紅色砂礫岩,被風侵蝕分割成深淺不同,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麵,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紅霞。
少年原本緊蹙的眉頭,在這些景象裡,一點一點鬆開,呼吸逐漸變得平緩。
“……還不錯。”倨傲的年輕皇帝低聲咕噥,“看來這幾個月你沒白走。”
他稍稍鬆了口氣,點點頭,想起莊忱看不見,就又開口補充:“如果你願意,我每過幾個月,就回來給你看這些。”
莊忱的眼睛被他遮著,陷在枕頭裡,始終劇烈的頭痛因為精神力展開的畫麵變淡,困倦就湧上來。
“我很忙,過段時間要去巡視。”少年皇帝的聲音很低,“不是隨時有時間。”
他摸了摸莊忱的頭發,這次少年皇帝沒躲開,反
而像是被伺候舒服了,慢慢揚了揚下頜。
“不用你有時間,我回來給你送這些,送到就走。”他說,“我把它們儲存在你的椅子裡。”
在伊利亞,精神力是必需品,像是鍛造荊棘戒指的材料,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東西。
他可以把看到的畫麵積攢起來,放進莊忱常坐的那把椅子,這樣莊忱工作到精疲力儘時,隻要坐進去,就能身臨其境地看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。
“……行嗎?”他低聲問。
年輕的皇帝沒有回答他。
大概在他說完這個計劃之前,被頭痛折磨了太久、幾個月都沒好好休息過的少年陛下,就已失去意識,睡得很沉了。
……
星板上亮起紅霞似的微光。
淩恩握著星板,他垂著視線,神情並沒因為這樣難得溫馨的片段……有半分好轉。
正相反,他的臉色比剛才還更蒼白,甚至鐵青,他僵硬地盯著畫麵消散的地方。
他……還做過這種承諾。
他做過這種承諾。
在莊忱十七歲,他十九歲的時候,他在醫療室對莊忱說,會把見到的東西帶回來給莊忱看。
他的確這樣做了一段時間——因為軍部的任務間隙實在不固定,多數時候他不能碰到莊忱,偶爾深夜回來,莊忱在睡覺。
他不確定莊忱聽沒聽見那些話,所以也不能確定……莊忱在坐進那把椅子的時候,會不會暫時把護罩打開,允許他的精神力進入。
但他也就這麼做了,每隔幾個月就會去一次,給那些不知有沒有被看過的景色換成新的。
……直到從某天起,流言蜚語開始變質,變成揣測和非議。
開始有人說,他升遷之所以很快,是因為皇帝陛下的照顧。
是因為皇帝將來要和他結成配偶,所以才一再提拔他的軍銜,將源源不斷的軍功送給他。
——沒見淩恩上校經常出入皇宮,熟得就像回家一樣?估計再過段時間,那個最容易拿功勞的差事就又要有主了。
——以後就盯著淩恩上校,他做的活兒一定是最容易、最好做的,他去的地方肯定風景最好,看著吧……
……
淩恩險些將那塊星板捏碎。
他察覺到自己的力道險些失控,慌忙鬆開手,星板材質的特性吃軟不吃硬,蘊含的能量狠狠將他紮了一下。
淩恩的右手險些被精神尖錐穿透,他卻什麼也顧不上。
他在醫療室裡不斷搜索,終於在窗邊找到極為不起眼的暗色碎片,看到站在那裡的莊忱。
……少年皇帝難得有心情不錯的時候。
雖然頻繁要來醫療室,但莊忱最近的狀態比過去好,總是蹙緊的眉頭放鬆了些。
叫醫生們相當高興的……他們的好病人居然有心情看風景、有胃口吃零食了。
淩恩看見自己推門進來。
聽見他的腳步聲,年輕的皇帝回過身,把
手裡的堅果遞給他:“吃嗎?”
淩恩盯著那袋堅果。
當初的他根本沒留意這些,他是來請莊忱換防的——他不想去那個據說美輪美奐、全是水晶和鐘乳石的海倫娜星係。
軍部的任務原本沒有困難容易之分,之所以在淩恩手中會顯得容易,是因為淩恩的精神力更強。
所以這讓他更無法忍受——他無法忍受自己被認定了“走後門”、“私下照顧”,他想去完全荒蕪和惡劣的地方。
……這樣的情緒下,他完全沒有注意到,那袋被莊忱遞給他的堅果,是德雷克斯頓的特產。
德雷克斯頓……是他上一次,向椅子裡灌注進去的景色屬地。那裡有見不到頭的莽蒼森林,鬆柏參天,活潑的鬆鼠在枝間蹦來蹦去。
莊忱剛剝好一顆堅果,想要遞給他,淩恩就單膝跪下去。
“陛下。”他問,“是您安排軍部,讓我去海倫娜的嗎?”
……碎片甚至在這個問題裡停滯了片刻。
年輕的皇帝垂著睫毛,站在窗前。
“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做。”淩恩沉聲說,“這是我自己的事,請允許我自己來安排。”
他死死壓著怒火,語氣格外冷厲生硬……那道站在窗前的影子卻反常地沒因為被冒犯而發怒。
影子並沒發怒,隻是沉默了一會兒,就把那顆剝好的堅果收回來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伊利亞的皇帝說,“上校,抱歉。”
莊忱這樣說,無異於承認了是他安排淩恩去海倫娜。
這讓淩恩幾乎難以置信,他無法想象莊忱怎麼會做出這種事:“為什麼?”
年輕的皇帝沒有回答,隻是對他說:“我會讓軍部更改命令。你聽到的那些話,我已經叫人去處理了。”
淩恩搖了搖頭:“請不要替我處理了……陛下,感謝您的好意。”
更過分的話叫他咽下去了,他不想對莊忱說太激烈的言辭,不想衝莊忱發火。
但他也實在說不出什麼更多的話。
沉默許久,淩恩才低聲說:“或許我早就該去前線駐防。”
說完這句話,淩恩就向莊忱行了個禮,起身離開。
……
這塊碎片不停被精神力乾擾打亂。
往事本來就是更改不了的,星板的反噬越來越激烈,但碎片之外,持有他的人仍死死咬著牙關,臉色鐵青地盯著畫麵。
畫麵外的淩恩想儘一切辦法,阻止自己說出那些話——可阻止不了,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。
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,其實已經悄悄看了椅子裡所有的景色、每晚閉著眼去造訪那些從未去過的地方的少年皇帝,是真的很想看看海倫娜。
有人說那是最漂亮的地方,有一望無際的鐘乳石,有閃閃發光的水晶。
這是個很小的、其實根本乾擾不了任何事的私心。
謠言和非議真的可怕到這種地步?
軍部的任務本來就沒有難易,隻是去個漂亮一些、景色好一些的地方而已,對淩恩來說並不是不能做的事。
難道這次去了海倫娜,他的軍功就都會變成假的、精神力強度也變成假的了——他就沒有把握再在更艱險的戰鬥裡證明自己,叫那些人閉嘴?
淩恩無法阻攔自己,他甚至恨不得徹底碾碎這塊碎片中自己的影像,可他什麼也做不了。
莊忱靠在窗前,站了一會兒,把那顆剝好的堅果放在手掌裡,等路過的飛鳥來吃。
這天偏偏沒什麼鳥雀靠近,莊忱就這麼站了很久,久到一陣風過來,把堅果從他手裡吹落,掉進草地。
莊忱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神色,披上鬥篷,離開那扇窗戶。
莊忱沒再去管那枚堅果。
它沒被任何人收下,也沒被小鳥叼走,也沒有奇跡般地長成一顆小樹——它隻是躺在草叢裡,慢慢就叫時間侵蝕乾淨。
當時的醫療室並沒有其他人,莊忱沒再提過這件事,那把特製的椅子後來就叫人搬走,放在倉庫裡落灰。
……
所以,也不再有人知道。
年輕的伊利亞皇帝,終其一生,也沒再見到據說美輪美奐、亮閃閃的鐘乳石和水晶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