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(2 / 2)

……碎片裡莊忱不是在叫他,在莊忱死的那年,他還隻是上將。

這時候來找莊忱的,是已經退休的上任元帥、軍部負責人。

負責人俯身行禮:“陛下。”

艦隊即將離開帝星,向前線移防。

軍部負責人是來向皇帝辭行,並請示相關的調動和軍費分配。

莊忱衝他微微點頭:“請給我幾分鐘……我現在還無法工作。”

軍部負責人的年紀也已經很大,已經有兩百多歲,精神卻依舊很矍鑠,強悍的精神力讓他至少還有五六十年的壽命。

負責人看著還格外年輕的皇帝,忍不住蹙起眉:“陛下……請原諒我多嘴。”

“您該休息,您的身體狀況在急劇惡化……不能再這樣下去,或者我給淩恩放假。”

負責人的聲音很輕,像是怕稍微高聲,就會驚擾麵前的年輕皇帝:“讓他留在帝星,兩年——或者二年。”

莊忱垂著視線,慢慢給那盆滿天星鬆土。

淩恩忍不住過去,碰觸那塊碎片,握住莊忱隱在鬥篷下的手臂。

屬於莊忱的感受瞬間流入他的身體。

……一片嘈雜。

隨著身體的衰弱,最先淹沒年輕皇帝的,就是無處不在的喧囂和嘈雜——即使有荊棘戒指的護罩,也根本無濟於事。

莊忱說他無法工作,是因為他根本聽不見負責人在說什麼。

這會兒他耳朵裡全是凜冽的風聲、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沼澤冒泡的咕嘟作響……下一刻又變成不知什麼種族的激烈爭吵,無法辨認語言,聲音極尖銳刺耳,像是鋒利的砂輪在切割金屬。

可年輕的皇帝卻很平靜,像是完全沒有被任何事影響和乾擾,隻不過是微微出了會兒神:“……您說什麼?”

負責人以為他不想提起淩恩,低低歎了口氣,不再在這件事上多嘴:“我是說,您至少應當休息。”

這次莊忱看清他的口型,理解了他的意思:“我正在休息。”

莊忱舉起手裡的小花鏟:“我在種我的花。”

他麵前

的是盆銀色滿天星,這是伊利亞特有的植物,開起來像是真的星星,在夜色裡甚至有流光閃爍。

負責人的孫輩年紀都已經過百,麵對眼前這位年輕過頭的皇帝,縱然滿腔惋惜遺憾,終歸還是隻能把話咽回去。

負責人忍不住柔和下態度,走過去輕聲說:“我看看。”

莊忱把花捧起來給他看。

年輕的皇帝捧著一小盆花,裹著寬大過頭的鬥篷,哪怕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,看起來也很像是在等誇。

負責人摘下手套,輕輕摸了摸那些花瓣,溫聲讚揚:“很好看,您很會種花。”

年輕的皇帝認出他的話,眼睛裡慢慢透出高興,抿了抿嘴角,把小花盆抱回懷裡。

“它有名字?”負責人看清花盆上的字,“為什麼叫‘鬥篷’?”

這個問題有些難住了皇帝陛下。

莊忱看著這盆花,找到編號,拿出一份筆記來翻了翻:“因為……我有一件鬥篷。”

一件和滿天星一樣顏色的鬥篷,是他少年時很喜歡的生日禮物。小皇子頂著鬥篷到處嚇唬人,宮裡每個侍從都被飄蕩的銀灰色鬥篷嚇了十幾跳。

負責人蹙起眉,征求過皇帝陛下的同意,拿過那份筆記。

上麵是很工整的編號,每個都對應一盆花,每個都代表一段記憶——幸而剩下的那些記憶都無足輕重。

剩下的那些,多半是參加了某場宴會、出席了某次慶典,又或者是喝了很難喝的苦藥。

種著“喝了很難喝的苦藥”那盆記憶的是棵仙人掌,看得出沒怎麼被澆過水,但因為本來也不喜歡水,所以還長得挺好,渾身都是大尖刺。

年輕的皇帝在擺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,悄悄用大尖刺嚇唬旁邊那一圈代表“聽見了不怎麼好聽的話”的曼德拉草。

負責人草草翻了翻,幾乎是緊鎖著眉頭,沉默半晌,才將筆記交還給莊忱:“陛下……您必須用這種辦法了嗎?”

這代表一個人的精神領域已經衰弱到極限——衰弱到甚至根本沒有充足的空間,來存儲足量的記憶。

所以必須定期整理、定期將無用的記憶遺棄清理,才能保證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。

莊忱把遺棄的記憶種在花盆裡,擺滿了一個花架。

“沒關係,我不會誤事。”年輕的皇帝像是在回答,又像答非所問,“請放心。”

莊忱抱著他的小鬥篷,放在花架最高處。

銀色的滿天星長得很好,閃閃發亮,讓他相信自己一定有過一件很漂亮的鬥篷。

年輕的皇帝這樣想了一會兒,心情就轉好,蒼白的臉上多了微微的笑容:“好了,請把您需要批複的文件給我,我身上有筆和墨水。”

軍部負責人分明不想這麼做——可這些事必須要皇帝來做,沒人能夠代勞。

莊忱把這件事對每個人都瞞得很好,除了早就奉命嚴格保密的私人醫生,還有老花匠,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些。

如果不是

負責人這次走的倉促,又必須找莊忱簽署這些命令,所以直接來了花窖而非那間起居室……也絕對不會發現,伊利亞的皇帝,狀況居然已經差到這個地步。

“下次就不用這麼麻煩了。”莊忱翻閱那些文件,確認內容後,彎腰給它們簽名,“我會把更多權力放歸軍部。”

他把文件簽好,收拾整齊:“這些事項,軍部以後都可以自行決定。”

“……陛下。”軍部負責人不接它們,蒼老的眼睛凝視莊忱,低聲說,“您是不是——”

他迎上那雙眼睛裡的平靜疑惑,沉默良久,還是把話全都嚼碎了吞回去,隻是單膝點地:“請您務必保重身體。”

——是不是在安排身後事,是不是在留下遺囑,是不是在做最後的交托……

……這些話就這麼問出來,實在太過殘忍,殘忍到無法被接受和原諒。

年齡超過兩百歲的人,一生見過太多次彆離,生老病死已是常事,原本不該再有什麼觸動。

但伊利亞的皇帝……太年輕了。

太年輕了。

年輕到軍部負責人甚至覺得,聽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,匆匆趕回帝星,抱住抵死掙紮著大哭的小皇子……好像也隻是不久之前。

莊忱接過這頂皇冠、成為伊利亞的皇帝,好像也僅僅隻是不久之前的事。

莊忱十六歲成為皇帝,今年二十二歲,滿打滿算……也隻不過是六年而已。

六年的時間,怎麼把伊利亞的小殿下變成這樣。

“您不該埋掉您的鬥篷。”負責人抬起頭,輕聲說,“它對您很重要。”

二十二歲的皇帝在這句話裡怔了一會兒。

“沒有地方……放鬥篷。”

他最後輕聲說:“元帥爺爺,我沒有地方了。”

負責人脫下軍裝,摘下莊忱的皇冠,把單薄得像是片落葉的皇帝抱住。

隻是這樣輕微的觸碰,就讓這個年輕人疲憊地摔進他懷裡。

“我們本該更關心您,您身上的擔子太重了。”負責人低聲說,“不該這樣,不該有人搶走您的鬥篷。”

負責人說:“您有權因為這件事難過,您應當哭一會兒……就像過去那樣。”

莊忱睜著眼睛,躺在負責人懷裡。

年輕的皇帝神色茫然,漆黑的眼睛裡像是想要回憶起該怎麼難過,但並不成功。

“難過”隻是一盆長得很好的柔軟羽衣草,編號1,在花架第二層。

但他很聽話,輕聲模仿:“我很難過,元帥爺爺。”

他說:“我不舍得我的鬥篷。”

“放棄些彆的東西。”元帥爺爺低聲哄他,“沒有用的,再也不必管的,把那些扔掉。”

“想象你隻能再活十年——隻是想象,我不是說真的。”

“這樣做假設,把十年之內用得上的東西留下,剩下的都不要了。”

元帥爺爺說:“你要記得,你是我們的小殿下,是上

任皇帝和皇後陛下最喜歡的好孩子。”

這話讓年輕的皇帝露出很靦腆的笑容,那雙黑眼睛甚至亮了亮,蒼白的耳廓泛起一點血色。

“好……”伊利亞的小陛下輕聲炫耀,“我也有好孩子。”

很多,在他的起居室亂跑,有那麼一點吵……不過比耳朵裡的聲音好多了。

負責人的神色柔和下來,摸摸他的額頭,拿過自己的披風,把年輕的皇帝整個覆住。

花窖裡的溫度和濕度都控製得很好,一直在循環通風,光線柔和,的確是很適合休息的地方。

“睡一覺。”時間就要到了,負責人必須立刻啟程,不能再陪他,“等醒了,就把用不著的垃圾全扔掉。”

小陛下躺在花床上,被那些花簇擁著,漆黑的眼睛慢慢彎了彎。

負責人在收到第十七次催促信號時離開。

碎片裡的莊忱裹著披風,是真的就這麼睡著了——差不多一動不動地睡了兩個多小時,他的睫毛才終於動了動,一點點睜開。

罕有的長時間睡眠,讓他的精神好了不少,又休息了一會兒,就慢吞吞爬起來,撐著床邊離開那些花。

他走到牆角,撿了一根小樹枝,在泥土上寫寫畫畫,最後留下幾個數字。

那些數字都不算大,最大的一個也僅僅隻是“1”開頭的二位數,和十年代表的二千多天大相徑庭。

但讓年輕的皇帝很滿意,漂亮的眼睛亮起來,蒼白的臉上甚至露出笑容。

這些數字一律都被抹去,那一小塊泥土被重新攏平,看不出寫過什麼字——做好這一項準備後,他開始采納負責人提出的建議,把用不上的東西全寫下來。

他想起個好辦法,將那枚荊棘戒指裡的東西也毫不客氣地全部倒空,又把“一件銀灰色鬥篷”的記憶重新撿回來,塞進戒指裡。

年輕的皇帝握著小樹枝,把那一小片地方一口氣寫滿,隨便抓了把花匠爺爺用來裝飾花壇的小石子撒上去,再鋪上一層土,來回走著踩實。

這樣的舉動叫他顯得相當孩子氣,簡直像是又變回了當初的小殿下——好在花窖裡沒有任何人,隻有花花草草,隻有一排又一排的花盆。

花窖裡隻有花,這些花牽住他的鬥篷。

莊忱挨個摸了摸它們,給每朵花都細心地澆了水、鬆了土,把自己的鬥篷解下來。

然後莊忱就扔下小樹枝,朝花窖外走。

他的腳步輕快了很多,鬥篷跟著飄動,簡直像是明天身體就會忽然恢複。

……

所以來花窖找他的私人醫生,也驚喜到難以置信:“陛下,您感覺好些了嗎?”

“好多了。”年輕的皇帝笑了笑,“準備一點巧克力……酒心的,我想在工作間隙吃。”

他想得很周到,又補充:“要裝在盒子裡的,帶鎖,我怕小家夥們吃多了耍酒瘋。”

私人醫生完全不介意他吃零食,醫生們盼著他多吃些東西,立刻答應下來,又一口氣

問:“您還想要彆的嗎?淩恩上將來醫療室找您,留下了很多德雷克斯頓的特產,有堅果,還有一張便條……”

察覺到莊忱的神色茫然,私人醫生就遲疑著停下話頭,低聲問:“……陛下?”

他們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,原本的興奮漸漸淡去,交換過視線,心底漸漸沉下來。

……有什麼被他們的陛下忘了。

忘了的東西沒什麼重要的,重要的是遺忘本身——在伊利亞,任何一個完整的精神領域,即使沒有精神力,也不可能這樣輕鬆地完成“遺忘”這個工作。

所以莊忱才需要種花,需要用這種方式引導記憶離開精神領域。

現在……這一步似乎已經不需要了。

“上將。”年輕的皇帝重複了下,想了想,“軍部的人?我剛見過負責人,他們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了。”

“我不吃堅果,給努卡和阿斯盾他們吧……彆給阿克,他剛長牙。”

莊忱做了簡單安排,又因為最後一句有些好奇:“什麼便條?”

“他想請您再等他一年。”醫生說,“一年後,他想申請調回帝都,回皇宮駐防。”

這話讓年輕的皇帝停下腳步,微微蹙眉,露出些思索。

醫生低聲問:“陛下?”

“轉告上將,這事不歸我管,我剛把權力放給了軍部,要請負責人批準。”

莊忱口述回複:“不過最好彆去申請……一年後的伊利亞,大概沒有皇宮需要駐防了。”

醫生的臉色瞬間變了,不等開口,就被他們的好病人笑了笑,溫和地伸手抱住。

因為留下所有高興的事、留下所有喜歡的回憶,他們的陛下這會兒顯得格外輕快,完全不難受,幾乎又變回過去那個小殿下。

醫生不再提什麼“淩恩上將”,因為他們實在忍不住覺得……倘若沒有那位“淩恩上將”,他們的陛下早就會是這樣。

或許活不了這麼久、或許二十歲就會病故,但那是快活自由的一生。

這些過於強烈的念頭,也穿透碎片,全無阻礙地滲透進多年後擅自碰觸這塊碎片、看著它的人的眼睛和腦海裡。

……

“辛苦你們了。”年輕的皇帝輕聲說,“我這一生過得很好,沒受什麼苦。”

“我累壞了,準我歇歇吧。”

他們的陛下取下荊棘戒指,摘掉銀鏈,戴在手上:“等事情做完,我要回家了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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