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(1 / 2)

“你怎麼還在這兒?”老花匠的鬼魂回來,看見淩恩,就好心提醒他,“彆等啦。”

“陛下是回家了,去找以前的皇帝和皇後陛下了。”

一個隻負責侍弄花的老花匠,不接觸軍隊,不認識伊利亞的戰神:“這是陛下早就盼著的事。”

老花匠就是這麼給這些花講道理。爭先恐後排著隊開好的花,沒能見到陛下,連葉子都打卷。

老花匠的鬼魂來到花架前,給那盆銀色滿天星澆了一點水,很慈祥地輕輕拍一拍:“誰都要回家,是不是?哪能攔著,不能攔著。”

誰都要回家,陛下留在這裡照顧伊利亞,照顧了這麼多年,已經把全部心血都澆灌下去。

澆灌了全部心血的皇帝陛下,自然有權做回伊利亞的小殿下。

那麼就摘下那頂皇冠,腳步輕快地回家去。

說不定現在,他們的小殿下就已經回到了家,已經找見了爸爸媽媽。

說不定小殿下正抱著銀鬥篷,在以前的皇帝和皇後陛下懷裡,穩穩當當地閉著眼,攤開手臂舒展身體,睡這一生都從未睡過的好覺。

以前的皇帝和皇後陛下……要是知道他們的孩子受了這種苦,是這樣走完一生,一定會心疼難過得要命。

小殿下一定會被爸爸媽媽扣住,藏在懷裡摟著,一下一下慢慢晃,不把這些年的難過全痛痛快快發泄出來,就不準往外跑。

……

老鬼魂最偏疼那盆銀色滿天星,耐心地慢慢給它講道理。

說完這些,老鬼魂又把陛下親手挑的小花盆挪了挪,轉向花窖外:“你看,那個半死不活的客人不也回家了?”

老鬼魂已經看不到花窖外有什麼人影,他自己再晚些也要回去——剛才去陛下墓前送花,彆的鬼給他捎了消息。

家裡的小孫子鬨著要從白塔出來、給陛下守靈。

那些孩子都這麼鬨,白塔的教師們勸不住,聽說滿地都是嚎啕大哭的孩子……這些孩子沒有精神力,但因為被陛下每天叫人盯著大口吃飯、嚴格鍛煉身體,個個都壯實極了。

教師們倒是有精神力,可惜一手一個都按不住,隔一會兒就有孩子逃跑,試圖手拉手從窗戶接龍吊下去。

老鬼魂想了一會兒那種焦頭爛額的場景,深吸口氣笑了笑,把那一口氣慢慢呼出來,又低下頭,拿手掌去抹眼睛。

他把這些花哄好,還得去幫忙,哄白塔裡的孩子。

那些孩子暫時還無法離開白塔,參加不了葬禮,傷心極了、難過極了,他們給陛下做了五顏六色的鬥篷,做了漂亮的拐杖,很多好看的陶碗,還種了花。

……

“半死不活的客人”並沒回家。

伊利亞的戰神閣下第一次連路也不會走,那兩條腿像是變成了石頭,胸腔裡跳動的東西也是……到了這一步,那裡麵甚至吝嗇地拒絕給他感受。

“痛苦”、“遺憾”、“絕望”,是會弄臟這些

碎片的東西,星板在入侵者精神領域留下的乾擾,禁止它們出現。

二十二歲的皇帝腳步輕快,拉著醫生去吃酒心巧克力時,身上的鬥篷被風揚起。

這種輕快不該被打擾,連醫生也咽下全部勸解的話,被他們的好病人拽著快走。

於是看著它的人,隻能剩下被解剖的資格——被泛著寒氣的解剖刀,細細拆開心臟,研究那裡麵究竟裝了些什麼。

裝了些什麼,才能說出那些話、做出那些事,居然一直心安理得。

……淩恩仍站在花窖外,被這把泛著寒氣的解剖刀,一刀一刀剖開研究。

隻是老花匠不那麼容易發現他了——鬼魂就是不那麼容易發現活著的人的。

絕大多數情況下,鬼魂隻能注意到牽掛的人、在意的人……至於那些不在記憶裡的人,在鬼魂眼裡,跟石頭和樹也差不多。

是因為星板對精神頻率造成的乾擾,讓他暫時變得“半死不活”,才讓他在鬼魂眼中變得格外顯眼。

現在這種乾擾在消退,隻有極少數路過的鬼魂會留意到一個半活不活的人,停下來問他:“你是去白塔嗎?”

他被好幾個鬼魂路過,這樣來來回回反複問了幾十次,不得不木然地搖頭。

“那麼你要去白塔嗎?”鬼魂說,“那兒要人手幫忙,我們去幫陛下的忙。”

這句話裡的字眼叫他瞳孔縮了下。

淩恩找回自己的身體,抬起僵硬的手臂,他被穿過幾次,終於勉強攔住一個行色匆匆的鬼魂。
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恢複知覺,還是在徹底喪失最後的知覺:“你們……幫什麼?”

“我們去幫陛下的忙!”鬼魂有些不耐煩,“你是不是一點都不了解?你就從沒關心過陛下的白塔?”

淩恩吃力地搖頭,他想辯解,又不知該怎麼解釋:“我——”

……對。

他沒有話可解釋。

他一點都不了解,他從沒關心過莊忱的白塔。

這些白塔用來阻隔外界的嘈雜,卻也被建造於外界的嘈雜。

世人也從不關心白塔,隻關心妄議,無數懷疑無數揣測,這些聲音阻攔不住,日夜灌進伊利亞皇帝的精神領域。

莊忱每天聽著它們,逐漸習慣,也逐漸不受觸動。

……又或許並非是完全的“不受觸動”。

很多年前,在去前線駐防之前的最後幾天,淩恩吃了個處分,是因為擅自和人動手。

動手的原因不是被議論“被照顧”、“走後門”,雖然那些人也的確說了……但讓他真正失控的,是另一件事。

那些人說起白塔,說起浪費的大筆經費,說那個亂來的小皇帝,“要再這麼折騰,還不如早點短命死了”。

那是他唯一的一次違反軍紀,他因為這個被關禁閉三星期,哪兒都不準去。

那些人更糟,大概這輩子都沒法再隨便動用精神力,精神領域也變成了篩子。

因為這個……老負責人才會一直覺得,把他留在帝星,讓他陪著莊忱,或許對莊忱更好。

這也一直都是負責人最後悔的事。

在退休前,老負責人對淩恩說了他無法理解的話——至少當時的他,尚且還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話。

那位疲憊黯然到極點、禁止軍部再去“殘星”搜索莊忱的老人,脫下軍裝疊好,對淩恩說:“你不該再見他。”

“你早就不該再見他。”老負責人說,“我不該暗中開後門,讓小陛下去你的禁閉室。”

有些人的存在,隻不過是會給出一點虛妄的、一觸即破的溫情幻象,當這種幻象被戳破,帶來的傷害隻會更加嚴重。

……直到現在,在這些鬼魂的不停詰問下,淩恩終於不得不想起這些事。

那些被他自行封閉的記憶,終歸還是一件一件被挖出來。

那三個星期的禁閉期間,伊利亞的少年皇帝曾經帶著鬥篷、遮著兜帽,去看慘到不行的上校閣下。

在那間光線暗淡的禁閉室裡,因為海倫娜起的爭執,似乎被他們短暫地默契遺忘了。

“很有本事。”年輕的皇帝客觀評價他,“一打十三。”

這話冷冰冰,語氣沒什麼波動,但就算再遲鈍的人,也能聽出這不是在生氣和責備。

所以就連淩恩也聽得出:“他們欠揍……你不這麼想?”

這話都客氣了,其實他本想說“他們該死”。

遮在兜帽裡的身影沉默了一會兒。

“伊利亞的皇帝不能這麼想。”十八歲的皇帝走過來,把藥放在他身邊,“以後彆這麼做了。”

“我知道我在做什麼。”莊忱說,“幾個醉鬼,酒後胡說,沒什麼大不了。”

淩恩沉聲反駁:“可他們敢說你。”

這話叫年輕的皇帝怔了下——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實在阻力重重,從沒被這樣直白的維護過……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,停在原地,有些詫異地看著淩恩。

這樣的神情,讓那雙黑澈乾淨的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。

這樣的神情也讓淩恩再忍不住,他衝動地開口:“不論如何,我站在你這一邊。”

莊忱依舊沒有開口,隻是這樣站了一會兒,神色慢慢變得緩和,肩膀稍微放鬆下來。

他甚至很輕地笑了笑,即使這個笑容很淡,很快就消失——即位以後的兩年時間裡,伊利亞的年輕皇帝都很少會有這個表情。

“謝謝。”莊忱說,“躺下,我給你上一些藥。”

這大概是他們在莊忱十六歲以後,最平靜、最溫馨的半個小時。

他被要求躺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,年輕的皇帝披著帶兜帽的鬥篷,坐在椅子上彎腰,給他因為打架弄出的傷口上藥。

然後他們簡單聊天,說了些現在的事。

莊忱甚至做了一點休假計劃,想在工作之餘,稍微拿出半天的時間來睡覺。

他們簡直像是和好了。

……然後他說了最糟糕的話。

當時大概是莊忱在向他解釋白塔的構造、設計和原理,這些東西非常複雜??[,複雜到連解釋清楚都很耗心力。

莊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幾次,有一次咳嗽得很厲害,頭痛又被勾得發作。

莊忱閉緊眼睛,後腦用力抵在椅背上,額頭滲出虛汗。

他被這種場景折磨,終於忍不住打斷:“彆說了。”

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,閉著眼歇了一會兒:“你聽我說,科學院驗證了很多次,白塔……”

“我不在乎這些。”他更煩躁,“誰在乎這個,就算你錯了又怎麼樣?”

“你有這個權力,沒必要被他們多嘴。”

他沉聲說:“即使你真是在揮霍,在亂花錢,也——”

……他想說“即使你真是在揮霍,在亂花錢也沒關係,我會站在你這邊”。

但這話隻說到一半,原本閉眼靠在椅子裡忍痛的年輕皇帝,就忽然睜開眼睛。

那雙眼睛裡的視線讓他無法再吐出半個字。

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,可他不知道錯在什麼地方。

莊忱看著他,喉嚨微微動了下,泛白的嘴唇卻並沒張開。

再沒張開,年輕的皇帝就這麼安靜下來,沉默了很久,才終於輕聲說:“……我沒有。”

那些需要長篇大論的解釋在這裡中止。

莊忱甚至還帶來了一份科學院幾百頁的報告,但沒把它再交給淩恩。

他隻是把報告重新收好,揣回進那件什麼都能裝的大鬥篷裡。

做完這些,年輕的皇帝又靠在椅子裡歇了一會兒,就站起身。

“我沒有”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莊忱離開禁閉室,沒有再做任何辯解。

……

淩恩離開花窖

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腿,即使它們正在邁步,在向皇宮外走。

它們跟著那些鬼魂,把他帶去那些白色的高塔。

對精神力足夠強悍的人來說,這些白塔的存在並不起眼、意義也並不算那麼明確……所以當初,軍部負責人建議淩恩去看看時,他也完全沒能真正理解這個建議。

那是他去找軍部負責人,想要申請一年後回帝星、回皇宮駐防,兩人間發生的對話。

即將退休的負責人看著他,視線裡的情緒很複雜,有他無法理解的強烈遺憾,也有黯然。

“你真該去看看那些塔。”

年邁的上任元帥站在舷窗前,看著窗外越來越遠的帝星,低聲歎息。

“它們存在的意義,和我們完全一樣。”

負責人說到這裡,就轉回身看著他,蒼老的視線依舊銳利:“我們守衛伊利亞,它們也是。”

“有人叫它‘饑餓的白塔’——你聽過這個說法嗎?”

負責人逐字逐句地轉述:“很多人說,它吃掉大筆經費……”

他當時無法自控地開口,沉

聲打斷了這句話:“這是陛下的決斷,陛下有這個權力。

負責人沒有因為被打斷而生氣⑽[(,隻是看了他很久,才又問:“你總是維護陛下,是麼?”

他站在那樣銳利的、不含任何情感的審視下,竟然沒有回答,隻是咬著牙關沉默。

……那時的他甚至沒有勇氣答“是”。

因為這種維護並不出於理智。

是種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、未加思考脫口而出的衝動……這並不符合“規則”。

他簡直像匹愚蠢透頂的駑馬,隻在名叫“規則”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,看似清醒實則麻木,從未真正動腦思考過哪怕一次。

負責人問:“是什麼在對你造成困擾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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