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(2 / 2)

“軍人不該有私心。”他低聲說,“我……”

他不知該怎麼解釋,他無法控製維護陛下的私心——而這解釋也並沒說出口,因為負責人已經打斷他: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我不會批準你的申請。”負責人在那份申請上簽署駁回,“你沒必要再回帝星駐防。”

這次他是真的幾乎失態,語氣變得急躁:“為什麼?!”

“因為沒這個必要。”負責人說,“因為你把這當成是私心。”

負責人說:“陛下在煎熬心血,而你把維護他當成私心,當成可恥的事,甚至羞於承認。”

“這不是私心,這是陛下的白塔。它們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,正在生長——遲早有天,它們將會和我們做同一件事,甚至比我們做得更好。”

負責人的視線變得極為嚴厲,這種嚴厲的注視幾乎將他生生剖開:“你從未理解過陛下,也從不嘗試做這件事,難道不是嗎?”

他立在原地,根本說不出半個字,臉色蒼白。

像是被什麼極重的攻擊,毫不留情砸進了他的精神領域。

負責人這樣凝視他半晌,逐漸垂下肩膀,收回視線,慢慢歎了一口氣。

這讓從來淩厲沉穩、雷厲風行的老元帥,顯得有些頹然,甚至像個很普通的老人。

“陛下需要的,不是這種‘維護’。”負責人慢慢坐回椅子裡,“這有什麼意義,難道少了你的維護,陛下就沒有花錢的權力?”

這話不如之前語氣重,也沒有什麼責備的意味,仿佛隻是一句隨口的歎息。

但這句話比之前的那些話,還要更讓伊利亞最年輕的上將僵立不動、失去血色,連呼吸都變得粗重。

“我們沒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。”

負責人低聲說:“我們從未了解他……如果我們能早做這件事就好了。”

“這是我們共同犯下的錯誤,無法糾正……來不及了。”

老負責人低聲說:“所以,我至少不能讓你回去,把事情變得更糟。”

他幾乎叫這些話釘死了,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級,變成不受控的惶恐:“我不會,請您——”

他立刻就想回去,他想現在就離開這座星艦。

“我不會批準的。”老負責人說,“到我退休為止,你就待在前線,哪兒也彆想去。”

這些話釘穿他的骨頭,把他釘牢在星艦的甲板上。

這種劇烈的、仿佛遲早會失去什麼的不安,讓他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都完全無法入睡。

這也是為什麼,幾個月後,他會在淩晨即刻回複莊忱的消息。

而那時,還沒人知道幾個月後會發生什麼,沒人知道莊忱會留在“殘星”……而老負責人在處理妥當剩餘的事項後,就退休離開艦隊,不再擔任元帥的職位。

或許有人知道,有人已經猜測出端倪,隻是拒絕承認。

拒絕承認、拒絕接受,甚至拒絕觸碰這種可能。

老負責人盯著自己的手臂。

被這雙手攬住的年輕人,淡白安靜,心血早已耗竭,輕得像是一片隻想睡去的靈魂。

……

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,能弄清它們的價值和意義。

如果不僅僅是科學部那些人理解莊忱在做什麼。

不是一句蒼白的“陛下有決斷的權力”。

……如果早就有人走過去,對他說:“我看了你的白塔,它們是最正確的決定,你沒有做錯”。

如果有人對他說:“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,你是個好皇帝,我們一起來承擔你的責任,我為你保駕護航”。

如果有人說:“來,給我你的手”。

這些年裡,隻要有任何一個人這麼做了……那位年輕過頭的皇帝陛下,或許都不會獨自走上這條路,走到這一步。

……而最殘酷的事,恰恰也是這個。

走到這一步,這些話就都派不上用場,也不能改變任何事了。

因為他們的陛下已經不需要支持,不需要護航,也不需要理解……這些早就變成編號,變成花盆裡的戎葵。

這種花其實不適合種在花盆裡,它們生來高大,甚至能長到兩三米,通紅的花要開在最廣闊的天地,吹最暢快的風。

“總有一天,我會退休,你也會因為什麼原因……必須回帝星。”

老負責人起身離開:“到那時候,我要你去看看,那些白色的塔。”

/

帝星的白塔容納了很多孩子。

整個伊利亞星係的孩子,隻要一檢查出沒有精神力,就立刻被使者接來帝星、送進規模最大的這一座白塔。

所以,這些孩子從小就受到庇護,並不像伊利亞的小殿下那樣,從小被頭痛折磨著長大。

莊忱派了很多老師過去,那片相當豪華的花園停止維護、連昂貴的花卉、裝飾也全部打包賣給彆的星係,換來的錢變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製成的學園。

“白塔”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測的那樣逼仄、壓抑、拘束……這是個比皇宮還大的學園。

學園裡有街道,有商鋪,有小花園,該有的一應俱全,幾乎像是個微縮的小城鎮。

生活在這裡麵的孩子們,可以選擇學習、念書、進科學院,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鋪裡,學做生意,打鐵,燉湯煮菜,當然也可以學著種花。

他們可以儘情了解外麵的世界,老師們從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訴他們,也告訴這些孩子,科學院還在繼續研究。

在海量經費的支持下,科學院依然在持續研究,有陛下在,沒有任何人乾擾得了這件事。

等這些孩子長大,一定可以研製出輕薄的材料做衣服、鬥篷,讓他們自由地走出去——也讓數不清的普通人能蓋上這種材料做的被子。

到時候,不論誰都能閉上眼睛,放鬆時刻緊繃的精神,體會什麼叫“輕輕鬆鬆大睡一覺”。

這扇門目前還需要關著,隻是因為外麵太吵了,但它不會上鎖。

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價,隻想提前出去,那麼也完全沒問題,記得領一枚護罩戒指,那扇門隨時都能推開。

……

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。⑻”熟悉的聲音在身後問他,“是不是?”

淩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。

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麼樣——或許是漠然聳立的陰冷高塔,或許是冷清偏僻的狹窄一隅。

他吃力地挪動視線,看見早已退休的年邁負責人。

老負責人趕回來參加陛下的葬禮,結束之後並沒離開,就一直待在白塔:“我答應了陛下,幫忙照看這兒。”

在最後的那一兩個星期,莊忱其實寫了很多封信,拜托了很多人。

伊利亞的皇帝在臨終前,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當、非常細致,沒有因為他的死亡,而給這片星係帶來任何混亂。

“元帥爺爺”收到的信,是幫小陛下照看白塔。也不用太常來,隻要偶爾來一兩次,幫忙看望一下這些孩子就好。

不論再如何努力,白塔裡的孩子畢竟與世隔絕,需要外界給予足夠的正向引導……也需要被督促著鍛煉身體,這是伊利亞的皇帝對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。

長大以後,想做什麼都沒關係。進科學院很好,做個花匠也很好。

打鐵、做陶瓷、做木匠和粉刷匠,推著小車賣煮甜水和燉菜……又或者是通過特殊考核進入軍部,執行相當重要的偵查工作。

每樣都很好,皇帝陛下都給他們留了小紅花,隻是沒辦法親自給他們貼在胸口了,想請元帥爺爺幫忙。

陛下對這些孩子唯一的期望,是要好好鍛煉身體、好好吃飯,因為沒有精神力的孩子,天生就要比常人更加孱弱。

還活著的時候,莊忱經常會來白塔,他不在這裡多留,因為那些嘈雜聲會追著他。

趁嘈雜喧囂還沒追上來的片刻,莊忱會來這裡待一會兒,相當正式地用樹葉當錢幣,從那些小豆丁手裡買一碗煮得熱乎乎的糖水。

……而現在,這些孩子第一次不聽話、第一次撒潑打滾地躺在地上哭,哭得撕心裂肺,說什麼都要去給陛下守靈。

老師們實

在沒辦法,努卡帶著人來了,焦頭爛額地挨個抱起來安慰,年輕的獨立艦隊首領哪擅長這個,精神力凍出來的冰棍沒半點用處。

來幫忙的鬼魂們靠蘸了清水的柏樹枝引路,總算成功來到了白塔,手忙腳亂地到處飄,哄了這個又落了那個。

一個沒看住,就有十幾歲的娃娃手拉手要從窗戶逃出去。

“外麵好——吵哦。”一個早夭的少年鬼魂儘力把胳膊張開,“你看,我就是被吵死的,我沒趕上這個好時候,白塔可把你們保護好啦。”

少年鬼魂同樣沒有精神力,早就死得透透的了,已經在世上飄了近百年。

因為這座學院的材質特殊,可以引導意識變得穩定,這些鬼魂這才能現身:“難道你們不怕頭痛?頭痛可難受了……”

被老師抱著的小孩子哭花了臉,抱著想送給陛下的麵具,抽噎著問:“陛下痛不痛?”

少年鬼魂被他問住,支支吾吾:“這,這個……”

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哭聲裡,老師同樣焦頭爛額,好不容易走到老負責人麵前,俯身行禮。

“閣下……他們不是故意要鬨的。”

老師低聲解釋:“這些孩子等了七年。”

老花匠聽說陛下要從殘星回來,連忙張羅著花都趕快開好。

這些孩子在白塔裡,聽老花匠的外孫說了,就連夜開始秘密行動,覺也不睡地準備。

陛下走的時候,他們還是小豆丁,大部分路都走不穩,隻能拿樹葉、小草和花瓣當禮物,塞滿陛下的口袋。

現在不一樣了,他們長大了。

他們長大了,學了很多本領,因為大口吃飯、每天都拚命鍛煉身體,比很多有精神力的人還強壯。

最厲害的那批孩子,去軍校比賽,甚至贏了那兒最優秀的學生。

這些孩子把獎章都收起來了,亮閃閃的獎章,神氣到不行,他們想全都送給陛下。

不那麼擅長比賽的孩子就去縫鬥篷、做手杖、做陶瓷碗。不擅長做手工活兒的孩子就去煮熱騰騰的甜水,燉一大鍋好吃的燉菜。

還有很多孩子跑去種花,種能開出銀色小星星的花。陛下在“殘星”待了那麼久,聽說那兒的星星不亮,很暗淡,幾乎看不清。

陛下一定很想念亮閃閃的星星。

“他們把柏樹枝都蘸了清水,聽說這樣就能讓陛下快點回來。”

老師低聲解釋:“這裡的建築材料,讓他們從小就和鬼魂一起玩,他們分不清這個……”

老師無法再說下去,隻是低著頭,蒼白地重複:“……他們很想念陛下。”

老負責人取出手帕,遞進這些年輕的老師手裡。

有的老師將手帕攥緊,終於也失控地蹲下去,把臉埋進手臂:“到底——閣下,到底有沒有人,能幫忙告訴陛下……”

他們知道陛下很累了,他們絕對不想打擾陛下,隻是能不能有人……能不能有一個人,幫忙告訴陛下一聲。

不能有人回去告訴陛下,建造白塔是件多正確、多偉大的事?

他們這些做老師的,每天幾乎隻待在白塔裡,偶爾聽到家人朋友的誤解,都難免覺得心寒難過。

這七年的時間,非議是慢慢變少的,那些揣測和諷刺也是一點一點消失的。

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,身在其中的人尚覺難熬,庇護這座白塔的人——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?

老師們猜不出,他們每天都教這裡的孩子,不要被聲音影響,不要去聽那些嘈雜的妄議……可這也不過是“道理”而已。

倘若知道了道理就能做到,這世上也不會有任何困難了。

……

在這樣帶著哭腔的追問裡,老負責人也沉默下來。

他同樣給不出回答。

老負責人將手按在那個老師的肩膀上,深吸了口氣,正要開口,卻忽然抬頭。

努卡倏地抬頭,他帶來的艦隊成員也反應極敏銳,接二連三蹦起來看過去。

——窗戶前麵,正準備把柏枝連起來逃跑的、身體素質最好的那幾個孩子,炸開了從未有過的歡快喊聲。

老負責人視線顫了下,他幾乎沒過多思考,就將淩恩囫圇推出去,重重關上門,抬手反鎖。

“陛下!”脆生生的驚喜喊聲從這群孩子裡炸開,“陛下,陛下,陛下——”

披著銀鬥篷的陛下,一覺剛剛睡醒,被柏樹枝從雪洞裡拽回來。

“陛下!”胸前滿是獎章,雖然毫無精神力、但一口氣贏了十七個軍校生的孩子撲過去,把手伸給莊忱,“給我您的手!”

小小的少年用力拉住那隻手,更多的手立刻伸過來幫忙,莊忱被柏枝引著,叫這些人從窗戶外不由分說拖進來。

七年的時間沒留下任何痕跡,是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眼睛——深邃澄明,山遠水長。

隻要低下頭,稍微透出一點笑影,就能惹得身上掛著的孩子嚎啕大哭。

“好了,好了。”莊忱快被眼淚淹了,也不管哪個,隨手拍一拍揉一揉,“彆哭了……來領水晶。”

他帶回來不少水晶,都是在海倫娜撿的,很漂亮,每一顆都被係統打磨得閃閃發亮。

還有糖和堅果,還有巧克力——今晚破例,係統買了不少幾乎沒有度數的甜酒巧克力。

伊利亞最年輕的皇帝,在葬禮的晚上,被蘸了清水的柏樹枝引著,回來看望故人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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