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(1 / 2)

你就放我走吧。

我都死了。

……

/世界三/

十月朔,秦歲首,燒寒衣。

本朝有過寒衣節的傳統,十月初一這天,要祭拜、掃墓、送寒衣,亡故久了的用五色,新亡者要用白紙。

規矩不能亂,亂則不吉,必遭禍殃。

“白的有什麼好看。”時鶴春這麼跟照塵說,“等我死了,你就給我燒五彩的,再添兩朵花。”

“怕什麼,你隻管燒,禍殃我背。”時鶴春說,“我可隻穿漂亮衣服。”

這時候他們十幾歲,離死其實還遠得很,離分道揚鑣也還遠。

時鶴春沒長成千夫所指的奸佞,沒翻手雲覆手雨,攪得朝堂亂七八糟,再罪有應得死無葬身之地。

照塵也還沒還俗,沒做回秦王世子……隻不過是個被咬著枝紅杏、翻牆進來的時小施主拐出寺廟,跑去河邊看戲的小和尚。

……

“這個世界怎麼也能出問題?”

莊忱想不通:“秦照塵不是正道魁首嗎?我是大反派,我們是死敵。”

秦照塵是這個世界的主角——剛正不阿的世子殿下、秉公任直的大理寺卿,生來大概就是要做正道魁首的。

時鶴春不一樣,時鶴春是這個世界的反派炮灰。

本朝最大的奸佞,畢生所求錢權二字,隨心所欲荒唐恣意,生前把朝堂攪得一團亂,最後也死得慘烈。

像秦照塵這種出身坎坷,自幼被送去寺廟禮佛,禮出一身的迂闊清正、從不出格半步的正人君子……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。

時鶴春活了二十七年,專心紮在朝堂裡當了十年奸佞,也跟秦照塵分道揚鑣十年。這十年裡,絕沒少和這位專門抓奸佞的大理寺卿作對。

係統同樣想不通,不隻是因為這個,還因為到現在為止,他們已經收了一百多件五彩寒衣、幾百支乾花,看來還有要繼續的趨勢:“宿主,宿主。”

“……您還記得這個世界的具體設定嗎?有人在燒紙問您,想問清楚些過去的事。”

係統抱著一百多件棉襖,搖搖欲墜:“我們可能要從頭整理……主角在為您著書立傳。”

莊忱:“……”

什麼傳,奸佞列傳?

係統對著眼下導入的劇情,也有些猶豫,看了看不遠的方向,又慢慢飄回到莊忱身邊。

燒寒衣、著書立傳……主角就在這麼做,所以隻是這樣說也沒錯。

但也有些更不容易說清的隱患。

越是循規蹈矩、生來迂闊無趣的人,越不該有這種稱得上荒唐的舉動——更何況秦照塵禮佛。

這是個從不做荒唐事的主角。

這些年來,秦王世子自己都從沒逾禮,上朝穿玄端朝服,夜間換輕便深衣,坐公堂就穿公服,獬豸冠從來端端正正擺放堂前。

那些本不該在第一年燒的五彩寒衣,全是秦照塵

一件一件折出來,在最不該燒紙的佛塔裡燒的。

這幾百支乾花,從春夏留到現在,都不用燒,一碰就碎成齏粉。

秦照塵眼下做的這些事,顯眼又不顯眼,或許最多隻是被幾個言官不痛不癢地彈劾……但這麼下去,或許就不一定了。

“設定記得。”莊忱對自己負責的世界,總不至於毫無印象,“他想問什麼?”

係統又從棉襖地下翻出厚厚一遝紙。

大約有一尺厚,大約有一兩千張。

莊忱:“……”

“宿主,宿主。”係統抱住轉身要走的宿主,抽出第一張紙。

係統:“他想問您……給他起的名字,為什麼是照塵。”

……

按理說該叫“法號”。

因為那時候的秦王世子還在廟裡,還是個掃地灑水、等著剃度皈依的小和尚。

很少有人知道這法號是時鶴春起的,倘若叫人知道了,寺裡的大和尚隻怕就不會用——因為法號莊嚴,是不能沾罪孽的。

時鶴春一身罪孽,從生下來那天就是這樣,他其實姓鶴,不姓時。

這是個古姓,“蠶叢及魚鳧”,中間其實還有個柏濩,後來就有了柏鶴氏。

到了本朝,鶴家成了被滿門抄斬的叛逆。罪證確鑿,一家上下百餘口人在鬨市處斬,血潑在青石板上,叫雨洗了三天三夜,還有紅痕。

時鶴春之所以能活下來,是因為他母親是公主。

鶴家三郎曾是尚了公主的駙馬,生下來的孩子也曾是金尊玉貴的鳳子龍孫……這些雖然都成了過眼雲煙,但稚子無辜,那年時鶴春也不過七歲。

一個七歲的孩子,說破了天,大概也是策劃不了陰謀、謀不了反的。

先帝仁慈,叫公主深居古寺、帶發修行,免了那七歲稚子的死罪,隻要廢去丹田氣海,斷掉手筋腳筋。

古蜀部落以武傳家,哪怕隻是個七歲的孩子,也曾在耀武樓前折柳獻藝,一身燕子抄水的輕功,拔了世家子弟中的頭籌——這副身手若是留下養大,隻怕後患無窮。

就這樣,時鶴春被公主親自喂下劇毒、廢去丹田氣海,一身經脈毀淨,又挑斷了腳筋手筋……換回一條命。

這一條命跟著公主,住在寺院背後的深山裡,青燈古佛不問世事,每日隻抄寫佛經。

直到寺裡來了個小和尚。

小和尚和他一般大,據說是命裡犯煞,克了爹娘又克親眷,被送來廟裡避禍。

剛養好手腳,躺不住了的時鶴春,從深山裡偷跑下來,吭哧吭哧爬過去一折身就能上去的樹,翻牆進廟去看小和尚。

小和尚板正無趣,天生嚴肅不苟言笑……但也勉強湊活,能玩。

時鶴春每天跑去勾搭小和尚,念經時打岔、打坐時搗亂,被對方忍無可忍按著教訓了幾頓,就自認交下了個新朋友。

“你真想當和尚?”

時鶴春坐在樹上,低頭看樹下的小光頭:“和尚無趣

,不能花天酒地,不能穿漂亮衣服。”

他手腳無力,爬上去費了不少力氣,那一樹花被他搖下不少,落在小和尚的念珠跟佛衣上。

小和尚抱著把笤帚,低頭隻管掃那些花瓣。

“你哪天剃度,哪天皈依?”時鶴春繼續問,“我送你一串無患子,你拿那個念佛。”

小和尚依舊不理他,像是沒聽見,脊背板正筆直,像是棟梁木。

時鶴春歎了口氣:“小小年紀,怎麼一把子心事,你九十歲了?”

小和尚九歲,無可奈何,停下掃帚抬頭:“施主,人都有心事,莫非你沒有?”

時鶴春被他問得怔了下。

——那一陣風吹過,春風很柔軟,掠過衣襟袍袖時,猙獰盤踞的傷痕就又開始疼了。

時鶴春有沒有心事?

自然有,時鶴春不想青燈古佛,也不想做什麼棟梁木……或許本來也想過,但早就沒了這種念頭。

時鶴春想有錢,想有很多錢。士農工商,本朝商人是劣等下九流,所以要有錢還想逍遙快活,就隻能做官。

他想做大官,想發大財,想過快活的、沒有憂愁的日子,想白日簪花夜裡喝酒……聽人說隻要喝到醉倒,手腳就不疼,就能舒舒服服這麼過一天。

母親叫他隱姓埋名,他就給自己起了個“時鶴春”的新名字。

他長得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,細看的確能看出兩人的眉眼輪廓,但因為各挑一半又拚湊得不錯,得了個相當出挑的好樣貌。

再過幾年,沒人能認出時鶴春是誰,他就要去考功名,做官,弄錢,過這種夢一樣的好日子。

……這算不算心事?九歲的時鶴春不知道。

但他早學會了嬉皮笑臉,一回過神,就得意洋洋把懷裡的一捧花瓣全撒下去。

攥著笤帚的小和尚:“……”

“我自然沒心事。”時鶴春晃著腿問,“你有什麼心事?我看你愁眉苦臉好幾天。”

小和尚的心事其實也簡單。

馬上就要剃度受戒了,但他還沒想好法號叫什麼,又有些擔心燙香疤時疼。

過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,家裡人說那也帶煞。

他過去的所有東西都被一把火乾乾淨淨燒掉,就算是死了一次,再活過來。

時鶴春靠著樹乾,低著頭聽他說:“那咱們兩個一樣。”

小和尚愣了下:“什麼?”

“沒什麼。”時鶴春難得遇到和自己一樣的人,因為這個很高興,送他一個脆柿子,“香疤不怕,我給你弄點香油,一抹就好了。”

小和尚被脆柿子砸腦門,“咚”的一聲,疼得扔了笤帚。

“這麼怕疼?那再給你加點藥。”時鶴春說,“有種好藥,我娘燙我……啊,我是說,我娘燙傷時用,抹上就不疼了。”

小和尚耳力很好,這樣含糊也聽清了,皺了皺眉:“你娘為什麼燙你?”

“能為什麼——端茶喝水,你難道

沒端不穩的時候?碰灑就燙了唄。”時鶴春擺手,“你彆管這個,我在和你說正事。”

時鶴春好不容易爬上去的,下去費力氣,招他上樹:“你上來,上來說。”

小和尚不想爬樹,爬樹非君子所為:“不上。”

時鶴春當時就抱住了最粗的一根樹枝。

立夏已過,春日隻剩了個尾巴,上麵全是一碰就落的花瓣。

小和尚:“……”

小和尚這地掃不完了,重重歎了口氣,斂起僧袍前襟掖進腰帶,又把袖子也束緊。

時鶴春興致勃勃彎腰,相當熟稔地指導他怎麼發力、怎麼使勁,該踩在什麼地方,手又該撐住哪裡。

小和尚從未爬過樹,叫他指導,竟也一次就成功了,有些詫異地問:“你莫非身懷絕技,是武林高手?”

“哪有什麼武林絕技。”時鶴春不認,“你話本看多了,坐過來。”

小和尚定了定神,試著挪坐過去。

他畢竟是初次爬樹,看著樹枝在眼前,邁過去就險些踩空,失衡墜落時,衣領被時鶴春一把撈住。

隻這一下,時鶴春的額頭就滲出大顆冷汗,臉色瞬間慘白。

劇痛從未消散,蟄伏在寸斷經脈裡的痛楚翻騰起來,手筋斷處像是又裂開,重新再斷了一次。

時鶴春咬著嘴唇,向後仰頭,後腦重重磕在樹乾上,把悶哼咽下去。

小和尚爬上來,被他嚇了一跳:“你怎麼了,不舒服?”

“叫你嚇得。”時鶴春把發抖的手藏進袖子裡,抹了抹汗,離他遠了些,向後靠在樹乾上,“肝膽俱裂,嚇死我了。”

小和尚極好唬弄,真以為時鶴春是為自己擔驚受怕,以至於此,一時既愧於自己不會爬樹,又有些後悔過去待他太過冷淡,低了頭麵有愧色。

時鶴春忙著用樹葉蓋住自己,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,緩過口氣,慢慢咽下喉嚨裡的血腥味。

“什麼都當真。”時鶴春看他好笑,語氣緩和下來,屈指彈過去朵小花,“醒醒。”

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懷中的花,有些驚訝,抬起頭。

時鶴春靠著身後的樹乾,屈起一邊膝蓋抱著,靠著樹慢悠悠晃另一條腿。

他問小和尚:“你叫‘照塵’怎麼樣?”

“‘意氣驕滿路,鞍馬光照塵’?不好。”小和尚蹙眉,這是寫達官權宦耀武揚威、驕奢無度的,最後一句是“是歲江南旱,衢州人食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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