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(2 / 2)

時鶴春被他噎得氣結:“……照你這麼說,‘江南’豈不是也在這詩裡麵,難道也不好??”

“……”小和尚被他說服了,也覺得這種引用頗有些無理取鬨,把剩下要說的話咽回去。

小和尚問:“那你為什麼要我叫‘照塵’?”

時鶴春枕著手臂,看著樹影間落下的熹微日色。

這樣的燦爛日光讓他想起不算好的事……比如流不完、洗不淨的血,那場雨前後都是難得的好天氣,好到會叫人

歎息一句,這天頭不適合死人。

“這是個好名字……你怎麼能這麼說它。”時鶴春皺了眉,低聲嘟囔,“花了千兩黃金起的。”

這次的聲音實在太低,他又將臉埋在闌珊光影裡,連小和尚也聽不清了。

“你怎麼了。”小和尚有些不安,“我說錯了話?”

時鶴春擺了擺手,抻了個懶腰:“沒為什麼,這名字送你,想叫就叫,不想就換彆的。”

這原本是鶴家小公子要用的學名,是吉祥的好名字,能叫人破災免難、長命百歲。

沒人知道,請先生算好了、起好了,就一直仔細藏著,等他滿七歲上學堂再用。

本來該拜先生那天,他被母親按著頭頸,拜在那一襲明黃龍袍前,謝天子不殺之恩。

時鶴春其實寧願死了,但這話不能跟母親說,說了母親就要發病,就要拿香爐裡的香燙他……也不一定是香,也可能是簪子,碎瓷片,或者任何東西。

被困在舊日夢魘裡的長公主,堅信要這孩子活命的唯一辦法,是毀了這孩子,毀成不能動的廢物。

……對了。

之所以會是“長公主”,是因為對他有不殺之恩的那位天子,如今已經是先帝了。

於是,這兩年中的巨變,全都隻剩下茫然。

鶴家的確是謀反了,這事不假,翻案都翻不成,站錯的那個皇子都丟了命,更彆說底下的人。

可那些因為謀反被綁在鬨市,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,是他的父兄叔伯,是教他習武的忠仆,是用千金為他起名的祖父。

皇上已經是先帝了,母親也不是故意傷他,母親發病時腦子不清醒,恢複理智後五內俱焚,抱著他痛哭,哭得人心碎心疼。

很多時候,時鶴春就這麼一邊心疼,一邊安慰母親,一邊茫然。

他想恨點什麼,都不知道該恨到什麼地方去。一切都像是過去了,除了活著的人活著,除了一身的疤。

……所以他這輩子隻想賺錢、隻想過好日子、隻想逍遙。

“照塵”這名字,本來據說是取“明鏡高懸、照徹塵寰”的寓意,這種正大光明的好事,還是給掃花瓣的小和尚好了。

時鶴春這麼打定了主意,就把這名字隨口一樣,不由分說扔給了小和尚,滑下樹沒了影子。

……

佛塔內,戴著獬豸冠的大理寺卿停筆,看著紙上的墨痕。

秦照塵把筆擱在一旁。

他發現火盆裡的寒衣燒完了,就又去取新的,工整折好,一角叫火苗引燃。

他在回想他和時鶴春的事——這一年來他時常這麼做,但很少會想起那座寺廟,那太久遠了。

童年的記憶,對很多人來說,並不會十分清晰。

對秦照塵來說,有關時鶴春最清晰的記憶,是十七歲跨馬遊街,隨手把花拋進他懷中的探花郎。

是十九歲就不擇手段向上爬,什麼事都能做、什麼都不在乎的佞臣,二十一歲就擠進內

閣,二十五歲就把控武英殿——這人把朝堂攪得一團亂,卻又什麼都不乾,仿佛就是為了斂財。

時鶴春要權是為了要錢,朝堂上下早就行賄成風,愈向上爬銀子愈多,用不著抬手,自然有人流水一樣往家裡送……甚至有人暗中彈劾,宮中的貢品同樣有不少,都被時鶴春暗中截下,也弄去了府裡享受。

任誰來說,這都是個板上釘釘的奸佞。

這些雪片一樣的彈劾,大理寺卿看過不知道多少了,幾乎能背出來。

但眼下秦照塵正在想的,也不是這些。

世人都知道他和時鶴春勢不兩立,知道他活一日,就要同時鶴春鬥一日。

朝中暗流洶湧,症結太深,隻有先扳倒這肆意妄為的奸佞,才能肅清烏煙瘴氣的朝堂。

世人都知道這些,時鶴春也知道,時鶴春還沒少給他搗亂……好些次他查案子,查著查著線索就沒了,桌上就剩一堆氣死人的花瓣。

“生什麼氣。”時鶴春還不改往樹上坐的習慣,揣著袖子喝酒,低頭看闖進府上來的大理寺卿,“怎麼能怪我搗亂?我和你說,不是這麼回事,你查錯了……”

……直到時鶴春死後,秦照塵似乎才意識到這件事。

他走時府走得很熟。

熟到僅次於從家去大理寺的路……或者比從家到大理寺的路還要熟。

每次他帶著那些氣死人的花瓣,闖進時府,闖到那燈火闌珊的院子裡,就能在樹上找到時鶴春。

他費儘心力查的那些案子,盤根錯節、千絲萬縷,卻樁樁件件都被時鶴春了若指掌。

因為時鶴春自己就站在這洗不乾淨的朝堂裡。

他要焦頭爛額查上半個月的一條暗線,時鶴春隻要把禮單拿出來翻一翻,就知道了:“你怎麼會覺得吏部驗封清吏司和戶部河南清吏司是一夥的?八竿子打不著……你上來,我給你講。”

他站在樹下,看著這個對月自斟的奸佞,實在生不起爬樹的興致。

時鶴春都給他準備好了答案,寫滿了三大張宣紙,見他不動,低頭問:“你怎麼了?”

“你要這樣到什麼時候?”秦照塵問,“毀了這個朝堂為止?”

時鶴春怔了怔,把宣紙塞回懷裡,仍捏著那個銀質的精致酒壺。

“你又發什麼脾氣,我禍害百姓了?”時鶴春坐起來,揉了揉醉昏沉的額頭,“沒有啊,上次江南水患,我還開了五百多個粥鋪哄你……”

秦照塵控製不住,沉聲打斷他:“什麼叫哄我?”

時鶴春不跟他爭這個,抱著小酒壺:“你就說江南吃沒吃飽,有沒有人食人吧。”

這榆木腦袋不就是在乎這個?時鶴春又沒搜刮過民脂民膏,這些錢都是從朝中薅的,不給他也要給彆人。

就因為被大理寺卿念叨的頭疼,每次有災情,時鶴春賑災賑得比他還積極,下麵有什麼苦難,時府的人打著燈籠趕過去平。

因為這些,時鶴春這個大奸佞在民間的名聲,甚

至還相當好……那一條靠著他養的工坊街,全都希望時大人再撈點錢。

江南災情的確平複得迅速,秦照塵一時被他噎住,竟沒能說得上來話。

“你又遇著了什麼煩心事。”時鶴春低頭問,“兵部退下來的殘疾老兵不知道怎麼安置了?”

時鶴春想了一圈,也隻想出最近這一件事,能叫心憂天下的大理寺卿心煩:“我早就替你接走了,就安置在工坊,讓他們打打鐵、做做東西,我管吃管住……”

“夠了!”秦照塵心中煩亂不堪,開口時聲音竟厲,“什麼叫替我——若我有日死了呢,你就不做了?!”

時鶴春的聲音停頓,坐在樹上,一動不動看著他。

秦照塵其實不想同他發脾氣,他知道時鶴春怕這個,不經頭腦地吼出來,心中已經開始後悔。

時鶴春的母親在年輕時受過刺激,發病時就會這樣大聲喝罵不停,親自下手折磨時鶴春。

時鶴春的母親……也在前些年過世了,時府隻剩下他一個。

“不會。”樹上的人先回神,又恢複那種漫不經心的懶洋洋神態,“先生算過,叫這名字的長命百歲。”

時鶴春很有把握:“我肯定比你死得早。”

秦照塵根本不是要和他說這個,被他氣得腦仁生疼,壓了壓火氣,才沉聲說:“時鶴春,我是查案的官員。”

“倘若……有一天,案子查到你身上。”秦照塵盯著他,“我不會留手,該怎麼判怎麼判——你明白嗎?”

時鶴春可能是聽明白了,也可能沒聽明白,這人醉得身上發軟,趴在花枝間低著頭看他,看得秦照塵心驚。

他怕時鶴春就這麼一不小心掉下來。

時鶴春這樣揮霍,這樣逍遙度日,依然消瘦蒼白得厲害,仿佛也成了暮春的花,一陣風就能拂落。

“你到底為什麼和我生氣……”時鶴春趴在樹枝上,低聲說,“朝堂烏煙瘴氣,不是我弄的。”

朝堂本來就烏煙瘴氣,他隻不過是攪進去,把本來就亂的局麵弄得更亂些而已。

就算沒有他,該有私心的人還是有有私心,該鑽營的人還是鑽營,會有的陰謀一件都不會少。

“你為什麼要卷進去?”秦照塵壓著怒意,他不想嚇著這時候的時鶴春,“朝堂昏聵,你可以不卷進去——為什麼非要涉這一趟渾水?”

時鶴春看了他一會兒L,又往嘴裡灌了口冷酒:“榆木腦袋。”

他要不把這局麵攪得更亂,連秦照塵這大理寺卿都坐不穩當,遲早要叫人扳倒……到時候丟烏紗帽事小。

被扳倒的人,是要掉腦袋的。

要在鬨市砍頭,血流在青石板上,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淨。

秦照塵耳力很好,聽見他罵自己,蹙緊眉:“你說什麼?”

“我說我高興。”時鶴春說,“照塵,我的日子過得很不高興,我想惹些事,這能讓我高興。”

他叫“照塵”的語氣,又像是回了他們少年

時,時鶴春給剛剃度受戒的小和尚抹香油、抹止疼的藥膏。

時鶴春扶著他的肩膀,踮起腳,給照塵小師父鋥亮的腦瓜門輕輕吹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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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刻,秦照塵其實就已經開始後悔——在那座寺廟裡,他隻熟悉時鶴春,在離開寺廟後其實也一樣,他和秦王府的人並不熟。

他父母早亡,府中為了一個世子之位爭得頭破血流,死了不止一個孩子,所以他才會被送去寺廟“避禍”。

那段暗無天日的時間裡,他隻認識時鶴春。

後來回了秦王府,同樣是時鶴春暗中跑來找他玩,拉他出去聽戲、出去跑馬看景,收拾敢欺負他的世家子弟。

除了時鶴春,他的人生裡似乎隻有讀書、襲爵、入朝做事,他日複一日做著這些,習慣這些,以至於這麼多年來……他竟然直到現在,才發覺自己從不了解時鶴春。

時鶴春為什麼不高興,他不清楚,為什麼這麼執著要撈錢,他也不知道。

時鶴春低著頭,醉後的眼睛仍黑白分明,很清淩,像有江南的煙波水色。

明明他們誰也沒去過江南。

“我讓你為難了?”時鶴春問,“你要選了,保朝堂還是除掉我?”

秦照塵攥得青白的手僵了下。

他這會兒L甚至有些想糾正時鶴春……這兩件事不是用來選的,“保朝堂還是保我”才是。

但終歸沒這個心情,秦照塵看他手裡拎的酒壺,看著滴進塵土的些許冷酒,說不出話。

朝堂不能一直這樣亂下去,長久亂象還是要禍及民生,就像癰早晚要發出來,症結早晚要拔……不是為了朝堂,是為了百姓。

時鶴春知道他會怎麼選,所以早就替他選好了。

“我家門你又不是不認識,為難什麼。”時鶴春說,“一劍捅死我就行了……我就一件事求你。”

這個“求”字烙得大理寺卿脊背一顫,沉默良久,才啞聲說:“什麼?”

“你自己來捅死我,我送你這個手刃奸佞的萬世清名。”時鶴春說,“彆讓彆人來……也彆把我下獄。”

“彆把我下獄,我害怕那個,我其實還怕疼。”時鶴春說到這,又看了看手裡的酒,“也彆讓人給我灌毒酒,那個更疼。”

他慢慢走過去,把時鶴春從那棵樹上抱下來。

單薄的佞臣很好抱、很聽話,拎著那個小酒壺,垂著手乖乖任他擺弄。

時鶴春就這一件事求他,靠在他肩上:“你讓我穿件好衣服,抱著銀子,美滋滋地死。”

他說不出話,看著懷裡的佞臣,這人大概是醉昏了,呼吸間都是冰冷酒氣,身上也是冰冷的。

他摸了摸時鶴春的額頭,摸到一手漉濕冷汗。

這個“為了哄他”,從沒禍過國、沒殃過民,隻折騰本就烏煙瘴氣的朝堂專心撈錢的奸佞……懷裡隻有給他抄的官員名錄,還有一個用來裝冷酒的小酒壺。

小酒壺已經倒不出酒,壺嘴上染了些暗色,不知是怎麼弄的,他用力擦拭幾次,都沒能擦乾淨。

“這麼死,我就死而無憾,不用你燒紙了……寒衣節都不回來折騰你,一勞永逸。”

時鶴春扯著他的袖子,仰著頭興致勃勃,同他商量:“多劃算,行不行?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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