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紙寒衣很快就燒儘了。
秦照塵又折了一件,在火盆中引燃,他將那個精致的小酒壺也從懷裡拿出來,放在一旁。
酒壺一直藏在懷裡,是溫的,大理寺卿特地去打的新酒,叫店家熱過。
不是冷酒。
佛塔內其實不應當飲酒,但時鶴春也不應當死。
所以秦照塵不想再守規矩。
……可他也完全無法去回想,時鶴春為什麼會死。
就算要寫傳記,他暫時也還不能寫這部分。硬要去想,肝膽俱裂,這份傳記就寫不完。
他隻是忍不住回憶,時鶴春給他出的那個主意,的確很劃算。
時鶴春說的是實話,要是能穿著好看的新衣服、抱著一大堆銀子死,時大奸佞一定死而無憾。
倘若這麼做,時鶴春死的時候,他就能抱著時鶴春。
時鶴春就能死在暖和的、舒服的地方。
他一直在後悔自己沒這麼做,或許那晚他就該動手,他真該在那個晚上就動手。
時鶴春是想讓他動手的。醉昏沉了的奸佞身上很冷,冷得仿佛怎麼都染不上溫度,那隻沒有溫度的、蒼白瘦削的手攥著他的手腕……手指在發抖。
不是因為怕死發抖。
時鶴春的手,隻要稍用力就會這樣,兩隻手都是,雙腿也無法久立遠走。
是疼得,從未消散的徹骨之痛,日夜折磨著這個手眼通天的奸佞,秦照塵問不出緣由。
隻能這麼痛著,無藥可醫。
秦照塵去問過醫師,宮中最好的禦醫也這麼說。
“殿下就彆問了。”老禦醫謹慎了一輩子,不敢涉這趟渾水,“受這種傷的人就是會疼的……不論殿下在哪見了這個人,就當積德,假裝沒見過吧。”
斷過手筋、腳筋,經脈丹田俱廢的人,傷處就是會一直疼的。疼已經算是小事,心肺損毀,到氣血大衰時,殞命隻在頃刻。
這是本朝不可輕言的秘辛,世子殿下不知道比知道好,大理寺卿就最好更不要追問、不要細究、不要知道。
大理寺是查案的地方,大理寺卿是剛正不阿的官員……有些事知道了,就不得不去查、不得不揭開舊瘡。
先帝赦了鶴家子活命,是叫這孩子一生隱在深山,青燈木魚,陪伴公主的。密詔留給吃齋念佛的寺廟住持,公主一歿,就要斬草除根。
鶴家子機靈,不等住持奉詔動手,就放了一把火,帶著公主脫身,匿於人海。加上先帝早逝,後來皇權交替混亂,這一筆糊塗爛賬,也隻得就這麼擱置。
……若非得追問,引人注意不得不查,真查出來了,到時如何處置?
竭誠儘節的大理寺卿,是繼續奉詔斬草除根,還是抗旨不遵,硬要庇護一個早該死的人?
前者有傷天良,不少人都暗地裡說……那寺廟之所以盛極一時、又在後來迅速敗落,就是承了不該受的賞賜,答應了不該答應的事。
後者授人以柄——真那種地步,隻要一封彈劾,就能迫著這位清流正道墜青雲,摔進洗不清的汙穢泥淖。
老禦醫一線仁心,好言相勸,前塵舊事全爛在肚子裡,隻言儘於一句莫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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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鶴春也不叫他問,隻是半開玩笑地對秦照塵說,彆問了,他是母親在石頭縫裡撿的,撿回來就這樣。
就這麼相信就行了,真要問清楚那天,以秦大人的榆木脾氣,兩人就要死一個。
時鶴春又不舍得叫他死,所以這結果和自取死路無異,就為了點陳年舊事,實在不劃算。
時大奸佞每日折騰朝堂解悶,自問錢還沒撈夠、好日子還沒過完,暫時還不打算死。
……
時鶴春明明是這麼說的。
但那天夜裡,這醉在冷酒裡的奸佞,竟像是將錢完全撈夠、也不想過好日子了。
月下寒梅,花紅得驚心,像是片片血。
奸佞躺在他懷裡,握著他的手,在胸口摸索:“你就拿著劍,對,往這兒捅……我的心呢?”
醉昏沉的奸佞亂摸亂找:“我的心呢?”
“這。”他攏住時鶴春的手,挪到左肋——掌下的觸感隻叫他渾身冰冷。
這奸佞明明享受了這麼多、揮霍了這麼多,成日裡花天酒地,為什麼還瘦到這個地步。
衣袍下空蕩得仿佛隻餘胸肋,隻剩一顆心微弱跳動,隔著單薄胸壁,慢吞吞叩在他掌心。
時鶴春被他把手拉過去,摸了一會兒,恍然“哦”了一聲:“來吧。”
他覺得自己真像這奸佞胡言亂語的一樣,叫人拿了把什麼劍當胸捅了:“……來什麼?”
“當然是動手。”時鶴春大概覺得好笑,“不然呢?秦大人夜闖我府上,對我心懷不軌,花前月下亂摸亂抱……”
“時鶴春!”克己守禮的大理寺卿叫他赧得要命,麵紅耳赤打斷,沉聲說,“你是喝醉了,醉昏了頭。”
他抱著時鶴春起身:“彆說話了,我帶你回去,你好好睡一覺。”
這話還沒說完,他其實就已經開始後悔。
因為時鶴春隻剩下一張嘴好用。
身上這裡碎過那裡斷過、早就沒幾個好地方的佞臣,閉上嘴被他抱起來,手腳就軟軟垂落,靠在他肩上怔怔出神。
……似乎這具身體唯一還能做的就是呼吸。
他不知自己慌的是什麼,隻知道多半不是因為這奸佞胡言亂語,編排捉弄他。
“照塵。”隔了不知多久,時鶴春又低聲念,“照塵。”
他脫下外袍,將這冷透了的奸佞裹牢,不自覺收緊手臂,想要把人攏進胸口:“要什麼?”
時鶴春好像什麼都不想要。
被他抱著的奸佞,那樣怔了一會兒,平日裡的混不吝和嬉皮笑臉就都不見了,隻剩下一雙清淩也靜寂的眼睛。
“殺了我吧。”時鶴春輕聲說,“你殺了我,就是放了我。”
時鶴春輕聲求他:“秦大人,放了我吧。”
這話像是條鞭子,抽在他脊後,刮走一片看不見的血肉。
“本來也是要放了你……最多是流放,時鶴春,你究竟都在想什麼?”
他的語氣不自覺地變沉:“你怕往北走?也有向南流放的……房齡,蜀地,你不是說你是蜀地人?”
他不擅長說謊,就像不擅長徇私枉法——但這天夜裡他的確在想這些,他在想怎麼才能免了時鶴春的死,叫這人活下來……他在想,怎麼能把時鶴春流放到江南去。
流放到房齡,流放到蜀地黔洲,也不是不行,但那些地方畢竟還是太艱苦了,不如江南。
江南沒有人食人,災都被這個隻喜歡撈錢的奸佞搶著鎮了。下去開倉放糧的官員回來,說那個地方的人有飯吃,活過來得很快,連衝毀的房子也重新搭起來。
聽人說,江南很好,依然是賞不儘的好風景……春水碧於天,畫船聽雨眠,看不完的煙雨江南路。
這個奸佞應當會喜歡。
秦照塵想,時鶴春這名字聽著就適合江南,時鶴春真該去江南看看。
時鶴春用他的肩膀支著額頭,很安靜地聽。
看著大理寺卿絞儘腦汁、相當吃力地胡言亂語,禍亂朝綱的奸佞就忍不住笑,笑過後又輕聲歎氣。
“好吧,好吧。”這個奸佞拍拍他的手背,“我先不走了,再陪你一段……彆哆嗦了,秦大人,晃得我頭疼。”
他想同這人理論清楚,究竟是誰在哆嗦。
可這奸佞說完話就閉眼,隻是悶咳了幾聲,呼吸就轉淡,一動不動睡沉了。
……
秦照塵把這些事慢慢記下來。
沒人會把這種事寫進傳記,但他在寫時鶴春的生平,他所知甚少,於是什麼都得寫進去。
他不清楚……是不是自己漏掉什麼細節,就會叫時鶴春被誤會,被判什麼莫須有的罪名,受不該受的苦。
這傳記不是寫給世人看的,他想將它燒了,送去十殿閻羅處,替時鶴春伸張——大理寺卿想給閻羅講清楚,這奸佞不是個惡人,不要發配去地獄受苦。
時鶴春甚至沒說謊,那天夜裡在發抖的是他。
抱著昏睡過去的時鶴春回到臥房,將人放在榻上時,大理寺卿才終於察覺,時鶴春說得對……是他在發抖。
他在恐懼某件事的發生,即使這件事似乎暫時還並沒逼到眼前——他在那天晚上終於意識到,這世道有無數種辦法帶走時鶴春。
那麼,這二十餘年,時鶴春究竟在過什麼樣的日子?
隨時都會死、隨時都有無數種殞命的辦法,隨時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……是這種日子嗎?
他看不出,除了醉得實在昏沉,時鶴春從沒叫人看出過這些。
時鶴春是不是一直在衡量,哪種死法更好……最後精挑細選了一種最喜歡的?
他為什麼不照做?
在時鶴春死後這一年,秦照
塵一直都在想,自己為什麼不照做。
倘若他照做了,時鶴春就用不著一個人,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。
他一劍捅死時鶴春,若是那劍夠長,一劍捅穿兩個人,說不定再陪一條命。
他們兩個就還能喝酒,還能拌嘴。
他就能帶時鶴春下江南。
……
秦照塵取過兩隻杯子,一人一杯酒倒了,將自己那杯飲儘,又回到桌前。
他又想起一件必須寫得足夠詳細的事——時鶴春亂記,這奸佞胡作非為慣了,把江南那些粥鋪全記在了他的名下。
他哪來的銀子施粥?
秦王府窮得底掉,秦照塵還俗回王府的時候是那樣,後來做了大理寺卿,還是那樣。
連修房頂的那一筆銀子,都是時大奸佞實在看不過去,暗中買通了秦王府的管家,改了賬本硬塞進去的。
不是他的銀子,也不是他施的粥,不是他救的人。
時鶴春往江南施過好幾次粥,有時候是因為水患,有時候是因為蝗災,反正但凡下麵有個好歹,都少不了時府的銀子。
最後一次……最後一次,不隻是江南,整個南直隸,連浙、閩、贛、楚、蜀地全遭了災。
百年不遇的大災,天像是被捅破了,暴雨不止不休下了三個月,大片田野顆粒無收。
那是時鶴春賑的災。
這奸佞慣會胡說八道,說是“哄他高興”、替他賑的?[(”,這都是荒唐話……秦照塵毫不留情地在紙上批駁,這都是時鶴春的功德,同他全無半點關係。
他辦案多年,一身殺孽,沒什麼德行,求日月淩空、諸天神佛明鑒。
若舉頭三尺真有神明,就該明鑒。
時鶴春積了這麼多德,就該去十殿轉輪王處,好生再往陽世為人——就該投個好人家,不受鄙薄,不受磋磨,就該論跡不論心。
論跡不論心,時鶴春賑災的時候,他不過隻是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上,攪進那片勾心鬥角的人影幢幢。
……憂國憂民、儘忠報國的大理寺卿。
在那些天中,沒有災情在他手中緩解,災民沒有因為他的“憂國憂民、儘忠報國”,就多活一天,甚至一口氣。
在他和那些人博弈,攪進荒唐人心中的時候,暴雨之中沒有因為他少死任何一個人。
賑災的是時鶴春,不是他。
他在朝中做他認為對的事,在彈劾時鶴春,大理寺要抄這奸佞的家……因為要抄朝中更多人的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