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(2 / 2)

必須斷掉官商勾結,斷掉囤積居奇的路,否則災民永遠活不成。

倘若時鶴春不倒,下麵每一步都不能走,倘若不抄了時鶴春的家,大理寺威嚴不存,震懾不了那些宵小。

走到這一步,生平第一次,秦照塵終於真正清楚地意識到,時鶴春是攪在一片什麼樣的烏煙瘴氣裡。

災情越來越重,每一刻都在死人,這些人卻依然在爭權奪利、各自謀劃,拿人命當籌碼。

……或許時鶴春說得對,這朝堂的確不是時鶴春攪亂的。

當今的皇帝,並非當初爭儲的任何一方勢力,當時那些皇子鬥得死的死殘的殘,最後先帝薨逝,推上來的是個極暗弱的木訥傀儡。

傀儡之下,無數條線、無數雙手試圖操控,都在謀劃好處,都在求名求利汲汲營營,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,早已是一灘渾水。

秦照塵隻覺心胸冰冷,這一股寒意不散,墜進骨頭裡,鑽進最深的地方。

……他同時鶴春爭鬥了十年,不能收手了。

隻有扳倒這個奸佞,殺一儆百雷霆萬鈞,才能徹底毀去朝中壞透了的根基,肅清如今的烏煙瘴氣。

這樣的念頭,是不受他與時鶴春的私交影響的。

秦照塵想送時鶴春去江南,不想讓時鶴春死,想給時鶴春一個善終……這些都不會影響,大理寺卿一定會扳倒朝中最大的奸佞。

時鶴春這些年舉止放肆,荒唐得不知收斂,無視律法插手刑獄,幾乎是把破綻直接往他手裡送。

這些破綻變成諸多證據,就壓在大理寺案牘之內。

萬事俱備,隻欠東風。

隻等一個合適的時機,那些滔天的權勢就會煙消雲散。

如今東風起了,該做的都做完,諸業已成。

……到了這個時候,秦照塵卻忽然不知道,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了。

這樣的茫然,叫秦照塵下朝時,已徹底乏力到恍惚。

大理寺卿木然坐進馬車,低聲吩咐回府,甚至沒察覺到車裡還有人。

……

所以,被一個藏在馬車裡的奸佞抵著額頭,不由分說把腦袋推起來的時候……大理寺卿自然也難免錯愕到震驚。

秦照塵盯著眼前的人,說不出話,瞪圓了眼睛。

“什麼表情。”時鶴春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才收起來。

濕淋淋的一個奸佞抱著雕花小暖爐,盤膝坐在他眼前,跟著馬車晃晃悠悠仰頭:“以為我是鬼?”

大理寺卿寧可見了鬼:“你怎麼在這——你為什麼不上朝?!”

他今日身心恍惚到這個地步,竟直到這個時候,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。

之所以這場彈劾順利至極,是因為時鶴春沒上朝。

“上朝乾什麼,看吵架聽拌嘴?”時鶴春看他表情,就知道這位榆木疙瘩大人今天隻怕遭了大罪,“頭疼吧?這才哪到哪。”

秦照塵盯著他,來不及想彆的,眉峰先蹙得死緊,扯了外袍將他蒙住。

時鶴春荒唐放肆、恣意慣了,不上朝沒什麼奇怪的,無非告個病假,懶得告假時甚至公然曠朝,自然有人幫忙找補。

秦照塵想不通,這人為什麼會被淋成這樣,又為什麼會在自己的馬車裡:“你去哪了?”

南麵雨患不休,近些天京中也在暴雨,傘根本派不上用場,走上一時三刻就要被澆透。

秦照塵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,但時鶴春就這

麼一身雨水地坐著……眼看就要把秦王府半舊的破馬車淹了。

大理寺卿用外袍把這個奸佞按住,強行擦他身上的水。

一整件外袍頃刻就全濕透,被秦照塵擰了,隻覺觸手寒氣逼人。

這場秋雨滂沱肆虐,澆滅了晚秋的最後一絲熱氣,落的雨裡,甚至已經有了細碎冰碴。

時鶴春半閉著眼睛,不撒手地揣著那個暖爐,被他擦得搖搖晃晃,仿佛還叫秦大人伺候得很舒服。

“去買米唄,能乾什麼。”時鶴春說,“今年米貴,有價無市,不好買。”

時府下人跑腿都不管用,非得時鶴春親自出麵,連恐嚇帶威脅,拿出十成十的奸佞做派,才逼那些鑽進錢眼裡的糧販子鬆口。

時鶴春就知道今天要吵架,曠了今日必定烏煙瘴氣的朝會,直接來等秦照塵下朝。想著給要避嫌的大理寺卿留麵子,就沒叫時府的馬車走得太近。

誰知道秦王府這個破馬車這麼難找。

秦照塵給他擦著頭發上的水,聽時鶴春漫不經心念叨,心事又上來,手下動作漸緩。

“接著擦,冷著呢。”時鶴春打了個哈欠,伸直雙腿,放肆支使大理寺卿,“放心,我自己鑽進來的,你車夫都沒看見我。”

秦照塵皺緊眉,仔細擦淨時鶴春頭發上的水,最後一點微潮擦不淨了,換成裡衣袖口撚乾。

秦照塵捏著他的發尾,替他整理頭發:“下次——去我府上等……”

時鶴春被他弄得挺舒服,靠在他腿上,困得迷迷糊糊:“沒有下次了。”

秦照塵心頭一緊,扯住他的手腕:“什麼?”

“沒有下次,大理寺卿什麼派頭,怎麼還得次次我來找你?”

時鶴春被他扯醒,很不高興:“彆鬨我,我今天起得太早了……也彆問我乾什麼去了,你肯定不想聽。”

那些糧販子全都和朝中官員有牽扯,故意坐高糧價,想要賺一筆狠的,幾萬車糧食全囤著不賣,拿人命當杠杆。

大理寺卿要是知道,他叫人把這些糧販子在田埂上埋成一排、差點用犁耙犁了,可能現在就要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

時鶴春從不跟秦大人說這些,說了徒增煩惱,還不如聊點彆的:“你還缺多少糧?”

秦照塵攬著他濕透的冰冷肩膀,想把時鶴春抱起來,不叫他這麼坐在車廂底板上:“……什麼?”

“我手裡隻有不到五十萬斤。”時鶴春說,“太難買了……這次災情這麼大?”

時鶴春是真不清楚,他根本就不關心朝堂,也不關心世事,所有消息都是從大理寺卿那張桌子上看見的。

秦照塵昨晚收拾了桌子,照例去溜達散步的奸佞就少了第一手消息……但看大理寺卿的臉色,恐怕不怎麼好。

“看來缺的不少,”時鶴春仰了頭,抬手摸摸他下巴,“你這臉都要拉倒地上。”

秦照塵抱著冰塊似的時鶴春,一時甚至不知該為“隻有不到五十萬斤”這種說法震懾,還

是為平白遭這奸佞輕薄惱火:“你從哪——弄了這麼多?朝中放糧……”

……朝中放糧也隻有十萬。

陳穀米糠都算好的了,還有不少是白條,叫下麵的官員借走,未必能還得上。

時鶴春看他的視線,像是正在擔憂大理寺卿叫災情愁傻了。

秦照塵被他幽幽盯著,不知該有什麼心情,諸般滋味複雜到極點,居然半個表情也做不出。

大理寺卿閉了閉眼,勉強苦笑了下,低聲問:權傾朝野……是不是??_[(”

“自然。”時鶴春挺得意,閉上眼睛,“送你了,秦大人拿去賑災吧。”

秦照塵搖頭,他受不起,這是五十萬斤糧食,是上百萬條人命:“你想不想……做欽差,下去放糧?”

他交出的證據,隻為抄時鶴春的家,並沒給時鶴春定罪……這話荒唐,他甚至不知怎麼跟給了他五十萬斤糧的時鶴春說。

但如果時鶴春想做欽差,將功抵罪,下去放糧,再設法運作……或許有條生路。

秦照塵抱起時鶴春。

這人身上冰得已經懾人,那巴掌大的暖爐根本沒用,時鶴春的手是異樣的青白色,斷裂的經脈泛紫。

秦照塵不知自己在想什麼,他隻知道時鶴春冷,時鶴春冷得像是要化了。

時鶴春不知道自己冷,正因為這句很離譜的話,相當匪夷所思地看著大概是瘋了的大理寺卿:“我?”

秦照塵把他暖進懷裡,握住他的手,那隻手軟垂著,沒有絲毫力道。

時鶴春做不了欽差……這雨把時鶴春澆得動彈不得。

秦照塵不知道,時鶴春是怎麼爬上自己這駕馬車的。

他叫災情攪得心煩意亂,居然忘了,每逢陰天下雨,這人的舊傷就會作祟,沒有一次好受過。

時鶴春什麼都乾不了,提不了筆、走不了路,自然上不了朝。

秦照塵把那個精致的暖爐拿回來,輕輕放進他懷裡。

“我做什麼欽差。”時鶴春避之不及,抱住自己的小暖爐,“我要花天酒地,我不乾活。”

秦照塵低聲說:“你弄了五十萬斤糧食。”

“這是給你的,哄你高興,關欽差什麼事……”時鶴春皺著眉,“你要是實在過不去這個坎,就當是我賄賂大理寺,在大理寺卿這積德買命。”

這話和那五十萬斤糧食一起,壓得大理寺卿說不出半個字,手臂無聲收緊了,呼吸變得艱難吃力。

時鶴春等了半晌,沒見他說話,猶豫了一會兒:“……你這兒也不給買?”

今天大概是他倒黴,賣米的不賣米,賣命的也不賣命。

時鶴春倒也不是非得買,拍拍秦照塵的胳膊:“不賣就算了,彆不高興,你有心事,和我說說。”

“我沒有心事。”秦照塵說,“時鶴春,你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,我會去……運作。”

這五十萬斤糧食,應當能保下時鶴春的命。

秦照塵儘力回想大

理寺的案牘,回想那些證據,反複在腦中背誦幾千條律條……本朝沒有捐錢買命免刑的法子。

但此時災情緊急,如果秦王殿下徇私,如果大理寺卿枉法,硬要生豁出這麼一個口子,說不定——

“照塵。”時鶴春打斷他的念頭,我的命,你是現在用嗎??[(”

他在這句話裡徹底僵住,如墜冰窟。

時鶴春坐在冰窟裡,安然看他,研究他的神色:“不像……那你是要彆的?什麼東西,府邸?”

這次大概猜對了,時鶴春看見他哆嗦了下,就點了點頭:“拿走吧。”

大理寺卿麵白如紙,吃力出聲:“……時鶴春。”

秦照塵有千萬個理由這麼乾。

走到這一步,他們都沒有退路了,他要對這個朝堂動手,不是衝著時鶴春……卻必須先除時鶴春。

他有千萬個理由,可他說不出口,時鶴春冷得快化了。

“彆跟我說話,我要生氣。”時鶴春說,“你把我家抄了,叫我住哪?你管我吃住吧,帶我去你家。”

秦照塵從恍惚裡悸顫,他幾乎覺得這是團微弱的火光,他忍不住把手探進仿佛希望的火光裡,小心抱起時鶴春:“和我回家?”

時鶴春被他翻過來,皺著眉,還很不高興。

“暫住。”時鶴春問,“你家有錢給我看戲聽曲嗎?”

秦照塵答不出他的話,時鶴春大概也知道,所以又換了個要的:“我想吃鬆鶴居的點心,今天就想吃。”

鬆鶴居的點心的確好吃,但用料珍貴、價值千金,窮得底掉的秦王府買不起。

時鶴春也知道他買不起,秦王府的房頂還是時鶴春出錢修的:“……算了。”

秦王府再破,總比住監牢好,還方便秦照塵哪天發現不得不殺他的時候,直接拿劍結果了他。

可惜了那株梅樹。

時鶴春說:“你該直接殺了我,照塵,這樣我更高興……”

他的聲音很輕,秦照塵隻聽見幾個字眼,那團微弱的火已驟然熄滅,落進冰窟深處:“……什麼?”

時鶴春摸了摸他的下巴,歎了口氣。

“我說。”奸佞閉上眼睛,團回那片雪窖冰天,“我要我的小酒壺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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