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(1 / 2)

時鶴春那天沒吃著點心。

馬車回了秦王府。

車夫是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上去的,看見秦照塵匆匆將人抱下來,嚇得拿不住馬鞭:“時,時大人……”

秦照塵沉聲打斷,叫他不準聲張,去請大夫。

車夫倉促套上馬車,戴上鬥笠蓑衣,腳還沒沾地,就又轉去醫館。

大理寺卿也忙得腳不沾地,叫人弄熱水、準備熱粥熱飯、燙熱酒,用粗布裝了粗鹽用火烘著。

時鶴春靠在他肩上,時昏時醒,睜開眼睛就看見忙成陀螺滴溜溜轉的秦大人,幸災樂禍揚眉吐氣:“活該。”

多新鮮,抄家抄回來個病秧子。

這下好了,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顧人的小廝,還得親手伺候一個病人。

“是我活該。”秦照塵不跟他爭,抱著懷裡這一捧冰,小心翼翼放進熱氣升騰的木桶裡,“好些嗎?難受就和我說。”

時鶴春早已無所謂難受不難受。

這副身體沒有好受的時候,時鶴春不提,不管它們,就像沒這回事。

凍木了的軀乾四肢泡進熱水,又麻又癢刺痛難當,其實不好受……秦照塵知道。可時鶴春隻是閉著眼,神色輕鬆哼著小曲,不給他說話的機會。

大奸佞看起來頗享受,泡在熱水裡靠著浴桶,懶洋洋支使他:“酒。”

“等會兒再喝酒。”秦照塵輕聲說,“先喝些粥,我叫人去熬了。”

時鶴春就猜到他要這麼說。

每次來了秦王府就要被這人管著,時鶴春很不滿地睜開眼睛,不高興地看著他。

秦照塵被他看得五臟六腑無一不痛。

做到這一步,秦照塵寧可時鶴春恨他、厭惡他,寧可時鶴春自此跟他割袍斷義反目成仇……也不想看見這種眼神。

不想看見這個剛被他抄了家的奸佞,一十年來從沒變過的一雙眼睛,清淩淩黑白分明,不高興的唯一緣故……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給他喝酒,非得等一碗破粥。

這種輕飄飄賭氣似的不高興,讓秦照塵生出錯覺,仿佛時鶴春就坐在那棵梅樹下。

就坐在那,懶洋洋、完全不設防地張著胳膊,任憑他一刀一刀捅上去,如血的花瓣落滿衣襟。

……這樣的失魂落魄,很輕易就叫時鶴春看出來。

鑒貌辨色是官場最基礎的本事,時鶴春能走到這一步,就不會看不出他的臉色:“怎麼了?”

秦照塵晃了晃,身體脫力,撐住溫熱浴桶。

時鶴春仰頭看他,眼睛裡收了調侃、收了胡鬨似的賭氣,微蹙了眉,反倒換成正色。

“朝堂上這麼糟心?”

時鶴春不刺激他,好言好語:“那你陪我喝兩杯,酒能消愁,彆熬你那破粥了……”

這種好言好語要將大理寺卿活活淩遲。

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湧上來,秦照塵說不出話,他實在再攢不出半分力氣,無聲跌在

地上。

抄了七家、彈劾了十一個官員的大理寺卿,頹然跪伏在浴桶旁,肩膀被壓得抬不動,手裡緊攥著本想給時鶴春擦頭發的棉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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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難受什麼。”時鶴春一點一點挪過去,趴在浴桶邊,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,“嚇唬你的……沒跟你生氣。”

“不就是抄個家。”時鶴春說,“多大點事,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?”

他連命都無所謂要不要,一個府邸能有什麼的,既然秦照塵要了有用,那就拿走。

秦照塵又不是拿去亂用,是去救災……災情嚴重到這個地步,他也沒想到。

若是早知道,時鶴春就再多斂些財、搜刮些銀子。

時鶴春也不喜歡死人。

時鶴春不喜歡死人,不喜歡見人受苦,這些會讓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……這念頭放在一個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矯情了。

所以時鶴春從不承認。

反正秦照塵活該,敢抄他的家,這個鍋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。

活該,不早跟他商量。

早商量多好,他再去嚇唬幾個貪官汙吏,多弄回來點錢,救災的銀子不就能再多些。

榆木腦袋一輩子算了。

……

時鶴春腹誹他,又冥思苦想了半天,大理寺卿莫非是擔憂靠他養著的工坊街餓死——那條街裡全是家裡沒人的殘退老兵、災荒流民,的確值得一憂。

但也用不著憂,時鶴春伸出手,拍拍秦大人:“放心吧,我早安排好了。”

他早知道得有這麼一天,本來也沒打算一直養著這些叫憂國憂民的秦大人牽腸掛肚的人……之所以弄了條工坊街,就是為了叫這些人學手藝。

有了手藝就餓不死人,這世上永遠不少要打的鐵、要鋦的瓷,隻要有人活著,就要穿衣穿鞋,就用得著織布納底。

“餓不死的。”

時鶴春說:“手藝在那,還怕活不成?再說我還留了幾萬兩……”

這話說到一半,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時刹住,沒全供認給鐵麵無私的大理寺卿。

但秦照塵魂不守舍、神情恍惚,似乎也並沒聽清他說的:“……什麼?”

時鶴春奇了一聲:“你不是擔心工坊?”

秦照塵攥著手中棉布,愣愣看著他,半晌吃力苦笑了下,低頭伏在發著抖的手臂上。

他不知該說什麼。

他半個字、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……時鶴春那天沒吃著點心。

秦照塵將他安置妥當,給他留了熱粥熱酒,匆匆趕去時府。

大理寺卿徇私枉法,在抄家之前趕進去……翻出了小酒壺,收拾了所有時鶴春常用的東西,甚至在停不下的雨裡,一手泥濘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樹。

這些事折騰到很晚,等秦照塵匆忙再趕去點心鋪,鋪子全都已經關門打烊。

最便宜的點心也沒買到。

沒買著點心,像是丟了魂的大理寺

卿坐在石階上,看著被勉強移栽下去、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樹,沒力氣進門。

最後還是時鶴春披著件衣裳,拉開門將人薅進去:“想什麼呢?”

叫大夫診了脈、行了針、喝了一大碗藥的時鶴春,看起來氣色稍微好了些,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錯。

奸佞就是奸佞,哪怕在一貧如洗的寒酸秦王府,也是逍遙的放肆做派,叫人把房間弄得相當舒服。

時鶴春有了小酒壺,就挺高興,主動安慰秦大人:“沒事,活不了也不怪你。”

這雨下得離譜,澆死了不知多少草木莊稼,何況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樹。

說不定,秦照塵去之前,梅樹就已經活不成了。

時鶴春揣著酒壺,耐心地把這道理講給隻會讀書報國,多半四體不勤、五穀不分的秦大人:“彆傷心了,陪我喝酒。”

秦照塵被他拽得踉蹌,跌進一室暖光,看見桌上鋪著的不少紙張。

紙上筆墨尚新,時鶴春在寫東西。

本該手都抬不起來、路也走不動的人,是怎麼忽然有了精神……秦照塵把傳記寫到這裡,才終於醒悟,這不是件好事。

當時的他以為時鶴春是好些了,忍不住生出些希望,心裡終於稍微妥帖:“在寫什麼?”

“給你的。”時鶴春掃了一眼,隨口道,“你不是要整肅朝堂。”

總不能兩眼一抹黑整肅。

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東西,都裝在時鶴春這個奸佞的肚子裡,所有的秘辛,所有的隱晦暗流,時鶴春全了如指掌。

有了這些東西,大理寺卿如虎添翼,從今往後,沒人再攔得了秦照塵。

“照塵,照塵。”

時鶴春一副老先生派頭,溜達到桌前,也低頭看那些紙:“挺不錯,這回這名字不枉了。”

秦照塵抬頭,盯著他,看著那雙燈下柔和的黑眼睛。

時鶴春叫他這麼看,先笑了,隨手將那些紙推開,拉著秦照塵:“今夜不談這個,你坐下,陪我喝酒。”

秦照塵坐下,陪他喝酒,不談那些紙。

時鶴春喝酒像喝水,酒意浸潤到眼睛裡,那雙眼睛變得像春風,瀟灑恣意。

秦照塵想起時鶴春十七歲,十七歲的探花郎,騎馬倚斜橋,滿樓紅袖招。

時鶴春不看靡靡紅袖,不理陣陣香風,將花拋進街邊的秦王世子懷裡,眼睛亮晶晶地得意,像隻振翅衝天的靈鶴。

那是他們關係最好的時候……後來時鶴春一頭紮進浮華場,他們日漸分道,不是沒吵過,吵得最厲害的幾次,甚至差一點就割袍斷義。

這些爭吵不休的日子,一晃竟也過去十年了。

如今的時鶴春不再和他吵了,倒是仍舊很得意,抱著小酒壺,晃悠悠在躺椅裡搖:“你看,我當大奸佞,是不是有好處?”

秦照塵偷走他的杯子,把裡麵換成甜酒釀:“是。”

沒有時鶴春這個大奸佞,他受朝臣排擠孤立,無處下手,根

本不可能摸清這片錯綜複雜的關係網。

沒有時鶴春這個大奸佞,南直隸並五省災情,無人能賑,無糧可放……今晚他才知道,時府早已將第一批錢糧運過去了。

早運過去了,數不清的人在靠這個活命。

在門外石階跌坐,看著那株瘦梅時……秦照塵甚至在想,是不是時鶴春做得才是對的。

“亂想什麼。”有人拿小甜棗砸他,“秦大人,這世道逼你這麼想,這世道就已經不對了。”

秦照塵悸顫了下,抬起頭,看著眼前向來荒唐放肆的奸佞。

他看著乾乾淨淨的時鶴春。

“我享我的福,你受你的苦,我這條路好走。”時鶴春不知是醉是醒,抱著酒壺看他,“你要慢慢熬,熬一輩子……照塵。”

時鶴春輕聲說:“你要是改了這世道,下一個我,或許就是跟你並稱的清流,下則為河嶽,上則為日星。”

“我小時候想當將軍的。”時鶴春說,“你彆不信,我小時候身手很好,不是廢人。”

秦照塵再聽不下去,咬緊了牙關,將他抱進懷裡。

時鶴春還是醉了,每天號稱要花天酒地的奸佞,酒量其實不好,幾杯就會醉,喝到一半換甜酒釀也來不及。

幾杯就會醉的奸佞,抱著小酒壺,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。

時鶴春微垂著頭,看自己的手,低聲說:“我小時候身手很好的,心地也好。”

“我信。”秦照塵低聲說,“時鶴春,你現在的心地也好……你現在也不是廢人。”

秦照塵對他說:“你現在也是清流,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,我去生死簿上給你數。”

時鶴春沒想到榆木也會講笑話,被他哄笑了,醉著笑了一會兒,閉上眼睛。

他不用秦照塵幫忙,搖了搖頭:“我自己去數……你去忙你的事吧。”

“你有數不清的事要忙。”時鶴春說,“彆急,一件一件辦,這裡麵複雜,不清楚的就來問我。”

秦照塵攥著那顆鬆脆爽甜的乾棗,攬著時鶴春,把甜棗子喂給他。

時鶴春不吃,他一身全叫藥灌滿,吃不下什麼東西了:“給你的,我要睡一會兒。”

秦照塵沉默了一會兒,收起那顆棗子,抱著時鶴春,小心地將人放在榻上。

“慢些寫。”秦照塵說,“你的手不好。”

時鶴春在寫的……是朝堂秘辛、是隱私勾結,是數不清能掉腦袋的勾當,無數條暗線,儘頭全牽扯著本朝最大的奸佞。

時鶴春親手寫下來的東西,每一條都能索時鶴春自己的命,都能讓時鶴春萬劫不複,在史冊上惡名昭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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