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(1 / 2)

這是秦照塵最後悔的事。

永遠都是,他不該為了一己私欲,強行拖著時鶴春。

他要麼也學時鶴春,做個徇私枉法的佞臣,不由分說破法破例,就把人放走……要麼就做照塵,天日昭昭,一劍殺了時鶴春。

這兩種結果,都不會讓時鶴春冷、不會讓時鶴春疼。

說不定直到現在,時鶴春還是江南逍遙度日的一個富家翁,白日聽戲夜間賞花,美滋滋抱著小酒壺。

是他進退維穀、優柔寡斷,害了時鶴春,把一隻晴雲鶴拖進紅塵泥淖,回不了天上去。

是他害了時鶴春。

……

跟著個清官下去放糧,會是什麼好差事。

南麵雨患剛停,南直隸並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。由秋轉冬,潮濕寒氣仿佛凝在風尖上,一絲一絲往人衣服裡鑽。

他們還要先換馬車、再走水路,時鶴春的手腳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,每夜都輾轉,沒個舒服的時候。

秦照塵看見時鶴春偷偷喝酒……他沒法阻止,時鶴春要靠酒止疼。

“這才對。”時鶴春對秦大人這種溫順很滿意,抱著他的小酒壺,裹著大氅,“你就不該管我喝酒。”

時鶴春告訴他:“我要不是喝了酒,管不住嘴和腦子,才不會這麼對你。”

秦照塵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,偷走他的酒壺,換一點甜酒釀進去:“你不喝酒,會怎麼對我?”

時鶴春琢磨了一會兒,拍拍他的肩。

秦照塵抬頭。

搖搖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,一板臉色,振袖拱手:“你我政見相左、注定分道,秦大人,今後生死不見。”

這些話和風裡的潮濕冷氣一起,密密匝匝,砸在大理寺卿的骨頭上。

“……當真了?”時鶴春收了架勢,彎腰看他,“嚇唬你的,秦大人。”

時鶴春摸摸他的下巴:“死了咱們再不見,這不還沒死。”

秦照塵臉色蒼白,慢慢搖了搖頭,伸出手,抱回一個站都站不穩的奸佞。

他寧可當真,寧可時鶴春跟他分道。

而不是像現在這樣,時鶴春的家被他抄了、官被他罷了,前途儘毀在他手上,命就在他的劍鋒……還來哄他。

“你若是不喝酒,不醉著。”秦照塵想再多聽些,將這個奸佞往胸口圈進來,極力暖著他,“就會跟我割席斷交?”

醉兮兮的小仙鶴縮在大氅裡,身體軟垂著,頭頸也無力,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。

奸佞大人理所當然點頭:“何止割席,我還要給你使絆子,卸走你馬車的車輪。”

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,勉強笑了下,沒有糾正時鶴春“使絆子”大都不是這麼乾……至少朝堂之上,已經鬥到非死即活的兩個官員,不會去卸人家的馬車車輪。

有什麼好糾正的呢,難道時鶴春不比他明白清楚,這是個禍亂朝綱、攪弄風雲的奸佞。

時鶴春要是真想對付他,真想給他使絆子,他早就死得連骨頭都不剩。

“就該這麼乾,該跟我割席。”秦照塵低聲說,“該跟我決裂,老死不相往來,然後報複我,至死方休。”

時鶴春就說大理寺卿腦子不清楚:“到底是老死不相往來,還是至死方休?”

秦照塵被他問住,肩膀僵了一會兒,沉默著收緊手臂。

他不知道……

二十年,他和時鶴春,走到這一步。

他寧可老死不相往來……又盼著至死方休。

時鶴春不喜歡做這種事,兩個都不喜歡,不如醉著,醉著沒那麼難受,又能依照本心。

他和秦照塵就是這樣,沒一個選擇一樣,沒一處地方相似,注定分道揚鑣,偏偏命運絞纏。

“彆想這麼多了,這路一時不還沒走到頭。”時鶴春扯扯他,“不如睡覺。”

“你睡。”秦照塵說,“你怕冷,我抱著你,暖和些。”

時鶴春的小暖爐給出去了。

他們這一路,看見數不清的逃荒災民。

有個背著娘親逃命的少年,把衣服全裹在娘親身上,睡了一夜,自己就和霜一起凍僵在路旁。

他們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絆住腳。差役要將那少年拖走,枯瘦的老婦人死活不放,抱著兒子嚎哭,哀求神仙下凡顯靈。

時鶴春看了一會兒,叫停了馬車下去,摸了摸心口那一點熱氣沒散,就叫人將酒燙了,一半灌下去,一半搓熱這少年的身體手腳。

到底也是半大小子,身體沒病沒災,筋骨強壯,其實緩過那一口氣就能活過來。

老婦人感激不儘,拚命給恩公磕頭,額頭碰出了血。

時鶴春側了身避過沒受,把暖爐扔給這一對母子,回了馬車上,閉著眼繼續養神。

秦照塵試著抱他。

時鶴春沒拒絕,就那麼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,不知是睡是醒。

馬車走了不知多久,時鶴春才問秦照塵:“我娘為什麼不要我?”

能背下無數經義律條的大理寺卿,在這一刻說不出半個字,隻能將懷裡冰冷的人抱緊。

時鶴春很少會喊“娘”,大多都是說“母親”,因為禮不可廢。

時鶴春也背著母親逃過命,也曾一頭栽倒下去,以為再爬不起來過……時鶴春一開始也沒想做奸佞。

時鶴春把手給秦照塵,讓大理寺卿幫忙斷案:“我也能提筆,也沒廢到不能動。”

“何止能提筆。”秦照塵咽下血氣,握住那隻手,低聲問,“時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數,生死簿被你這雙手偷回來多少人,薄了多少頁?”

榆木疙瘩終於被逼得會說好聽話哄人了。

時大人被哄得挺舒服,高高興興閉了眼睛,不再糾結這件事:“我的酒用完了,給我買新的。”

“好。”大理寺卿掏錢,“前麵就有酒家,多買些帶著。”

……時鶴春就這麼輕易被

哄好。

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、從不鬆口的大奸大佞,自己其實都沒意識到……隻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,百試百靈。

秦照塵看得清楚,他知道時鶴春是為這個高興,時鶴春是不喜歡死人的。

時鶴春不喜歡看人死,喜歡看人活,喜歡從生死簿上往外偷人。

也不隻是生死簿。

大理寺恪守律法、不可通融轉圜,但總有法不儘事處。但凡有叫秦照塵輾轉難眠的判決,有無辜受戮、不該死的犯人,一定在第二天丟得乾乾淨淨。

大理寺卿從不問時鶴春,時府那些下人都是哪裡來的,怎麼個個覆麵,像是遮著刑烙。

青雲之上的小仙鶴,腔子裡裝著一顆滾熱紅塵心。

……

抱著昏睡過去的時鶴春,秦照塵這一路上,其實都在不停地想,能不能讓大理寺所轄的刑獄多丟一個人。

丟了,病死了,裹著席子扔了。

這都是時鶴春的辦法……大理寺卿窮思竭慮,儘力回想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麼丟的。

這也是秦照塵最後能想出的辦法。

到了這一步,大理寺卿終於再扛不住,想要破法亂法、親手把自己維護的律條撕開一個口子。

他知道他站在這條堤壩前,一道破潰,前功儘棄,眼前是虎視眈眈的滔天惡浪。

……可他身後是時鶴春。

他為世道為公理,活了一輩子,假如這是條回不了頭的黃泉路,最後他至少要保下時鶴春。

秦照塵慢慢攥緊了袖子。

他知道時府被抄家以後,那些犯人都隱匿起來,暗地裡成了“鶴歸堂”——他親手處理的卷宗,知道這些人裡有不少身手不凡,而且……都對時鶴春足夠忠心。

這些人本不是惡人,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無路、帶頭反抗重徭惡役苛捐雜稅,或是被世道逼得鋌而走險,冒死行刺貪官汙吏,隻為一家老小活命。

是時鶴春救了他們的命,叫他們活下來,也救了他們的鄉裡家眷,一手遮天的權臣自然有這個本事。

這些都是不該死的人,偏偏他們又的確犯了律條,大理寺保不了他們。

……放肆妄為、隨心恣意的奸佞能。

這個整日胡作非為的奸佞,有事沒事,就拎著個酒壺背著手溜達去大理寺,亂翻他桌上的卷宗。

相當囂張,看見什麼不順眼的就拎走,隻給他留一桌花瓣。

如果沒有時鶴春,秦照塵或許早就被自己親手判處的這些案子壓垮……可笑直到今天,他竟然才終於悟透、想透。

在這混亂世道裡,時鶴春救下的人,遠比他多。

十年來,是時鶴春在替秦照塵,守著他的良心。

/

這糧一路放到蜀州。

放糧要按災情走,最重的地方最缺糧,也最容易生動亂,必須要先設法穩定。

他們走水路,先南下再北上,最後一程會到江南。

古人說蜀道難,蜀道的確不好走。但險山惡水裡飛出來的小仙鶴,回了家就高興,甚至難得有了罕見的好氣色。

“這山沒到最好的時候。”時鶴春拉著秦照塵去喝酒,隨便找了個屋頂,興致勃勃,“春夏好看……初秋也不錯,雨霧白雲繚繞,比仙境不差。”

這一路走上來,已入了冬,這地方又不下雪,崇山峻嶺也變得光禿禿乾巴巴,一點沒有蜀中美景的氣勢。

時鶴春有點惋惜,他幼時跟著長輩回蜀州,見過那仙境似的好光景……可惜也隻是一麵之緣。

他們認識二十年,秦照塵從未聽他提起過家中長輩。

但時鶴春這麼多年長下來,除了母親就隻孤零零一個,從無長輩照拂……稍微長些腦子,也知道不該亂問。

所以他隻是替時鶴春斟酒,扶著這隻搖搖晃晃的小仙鶴,彆一不小心掉下房頂:“喜歡這兒?”

“喜歡。”時鶴春抻懶腰,“想埋在這。”

秦照塵的手臂緊了緊,不等說話,時鶴春已經叫冰冷夜風一嗆,蜷著肩膀咳嗽起來。

這咳止不住,咳到最後,就變成不停嗆出來的血。

時鶴春倒在他懷裡,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嗆血,心脈弱得時斷時續,還在摸索著握住他的胳膊,安慰拍撫。

時鶴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,一開始還瞞著秦照塵,後來實在瞞不住,索性隨它去。

第一次見他這樣,秦照塵神魂俱喪肝膽皆裂,抱著這個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鬆手,跌跌撞撞衝進醫館,手都仍是抖的。

……到了現在,秦照塵已能攬緊他不鬆手,叫時鶴春靠在自己身上,把翻湧的血氣痛痛快快咳乾淨了。

時鶴春咳得脫力,昏沉間被人抱著,一點一點拭淨唇畔血色,隻覺心神輕飄身體沉重,一時疼得眼冒金星,一時又是前所未有的輕鬆。

他仰在秦照塵的膝上,肩膀被緊緊抱著,雙手靜靜軟垂,黑潤的眼睛都是渙散朦朧的,映不進人影。

“時鶴春。”秦照塵抵著他的額頭發抖,低聲問,“我放你走……好不好?”

大理寺卿撐不住了。

去他的執法如山,去他的世道,去他的朝堂,他的時鶴春快死了。

一生從未逾禮,從未口出惡言的秦王殿下,在心裡厲聲罵了不知多少句,罵得麵目猙獰,喉嚨口腔儘是血氣。

他知道這一破法前途難料,數不清的眼睛盯著他,隻等找出大理寺卿半點破綻,將他從青雲端拉下狠狠撕碎。

撕碎就撕碎,這些人乾脆活剮了他,極刑淩遲、曝屍荒野才好。

“你喜歡這,那就住這兒。”秦照塵說,“這裡的山多,路難走難找,你找個風景好的小山坳藏進去,藏幾年再出來。”

然後再去江南,這樣更穩妥,時鶴春也能養一養病。

鶴歸堂的人就在附近,秦照塵知道他們會跟上來……這一路跟上來的人和事太多了,有要救時鶴春的,也有要殺時鶴春的,一路

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。

十七道金牌令,道道要他除首惡、誅奸佞、殺時鶴春。

他們還沒到杭州,就已到了無路可退的風波亭。

這世道太糟,大理寺卿要改這世道,可以改,要肅清朝堂,可以清。

但汙濁泥淖抵死掙紮。

這些惡人不甘心,要再拖一條命走,一條大理寺卿沒資格拒絕的命——除惡務儘,還有個首惡尚且沒死。

要是能拿錢買命,彆人為什麼不行?要是銀子贖不了累累罪行、買不了項上人頭,時鶴春又為什麼不死?

首惡憑什麼不死?朝中森森視線盯著秦照塵。

憑什麼殺了這麼多人,卻不殺時鶴春?

“……我會將他下獄。”

大理寺卿沉聲說:“不準動他。”

他知道有人跟著自己,下方夜色裡人影晃動,個個黑衣短打、身手精悍,不是路人。

如果不是這些人,他找個地方就將時鶴春放了……偏偏這些暗箭冷槍,陰涔涔仿佛附骨之疽,一路從未消失。

他敢放時鶴春,二步之內就有冷箭將時鶴春射穿。

可笑他竟還敢對人心有期許,下來放糧之前,還心存妄想……這些年有時鶴春暗中護著,他竟也就心安理得,從沒想過去真正看看人心險惡。

“他是蜀人,在此處或有藏銀,或有秘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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