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照塵將掌心攥出血,混著冷汗,沉聲講出早編好的借口:“我要再同他周旋幾日,將他家底摸乾淨。”
“如今朝中虧空,南麵吃緊,這一路匪禍不斷。”秦照塵說,“我憚他身世可疑、出身不正,要套他話——”
這話還未說完,秦照塵迎上時鶴春的眼睛,一瞬背後驟寒,隻覺墜進無邊冰窖。
時鶴春醒了,撐著胳膊,從他懷裡挪出來。
“秦大人……”時鶴春看著他,“好謀劃。”
秦照塵垂在袖子裡的手悸顫,掌心不知是汗是血,黏膩冰冷一片。
時鶴春從未這樣看著他。
那雙眼睛清明冰冷,不帶絲毫溫度,讓他想起時鶴春曾說的……若是不喝酒,會怎樣對他。
才是這一眼,秦照塵就已後悔了。
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來,也受不了不死不休,時鶴春若是真這麼對他,他撐不到今日。
“我的確藏了銀子,不少。”時鶴春說,“本地匪患,劫皇綱掠國庫,也與我有關。”
時鶴春輕輕笑了一聲,淡聲問:“可我何必給你……何必告訴你?”
時鶴春問:“你是我的什麼人?”
這話如同泛著寒氣的鋼釘,釘進大理寺卿四肢百骸。
時鶴春微笑,拋了懷中酒壺,身體毫無預兆後墜,袍袖翻飛在黒寂夜色裡。
下方身影驟然彙聚,明爭暗奪,卻都搶了個空——時鶴春並沒墜下來,落進他們手中。
在反應過來前,秦照塵就已撲過去,將他死死抱住。
秦照塵胸口劇烈起伏,周身冰冷,隻覺頭痛欲裂:“時鶴春,時鶴春……”
活著呢。”這奸佞貼著他耳朵,悄聲說,“愣著乾什麼?快打我。”
秦照塵怔住。
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剛在那些話裡,一半的魂魄緩緩活過來,遲而又遲地意識到,這是在做戲。
他在設法騙這些人。
時鶴春恰好醒了,就幫他一塊兒騙。
得意洋洋的小仙鶴仰著頸子,落在他懷裡,眼睛漆黑明亮,沒不要他,沒要飛走。
小仙鶴還在往下瞄,邊瞄邊扒拉他:“快,要露餡了。”
秦照塵回過神,將時鶴春按在房頂上,他根本不會使力道,落下來的手全無力氣,幸而房頂之上也看不清。
時鶴春跟著又嗆出血來,他如今氣血失衡、心脈衰微,隻要不強行壓製,隨時有血可吐:“我寧死……也不叫你知道……”
“由不得你。”秦照塵匆匆沉聲打斷,他不敢看時鶴春吐的血,隻將人囫圇扯起來。
大理寺卿倉促站了,一手攬著時鶴春,沉聲對下方人影說:“你們退去,我自審他。”
淋漓鮮血從時鶴春嘴裡湧出來,滴滴墜進塵埃。
下方那些人生出猶豫。
他們本來其實不信——大理寺卿編謊話的本領拙劣,使勁渾身解數,能唬過去二分之一就算超常發揮,沒人信他給出的理由。
什麼“藏銀秘庫”,什麼“匪禍可疑”,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,大理寺卿東拉西扯,根本就是不想殺奸佞禍首。
十七道金牌已是極限,秦照塵視若無睹,擺明了要包庇時鶴春。
這些人本該在今晚將秦照塵也一並殺了。
可偏偏時鶴春這一摻和,居然真叫事情變得虛虛實實,難以捉摸……莫非真有大筆銀子、真有曲折秘辛?
還真難說得準——的確有太多人都想知道,時鶴春的銀子都去了哪。
朝中最大的奸佞,這些年來斂財無數,抄家卻並沒抄出多少,銀子都去了什麼地方?
沒多少人相信,時鶴春會真拿它們去賑災救人。
一個奸佞,怎麼會拿銀子去賑災救人。
如今聽時鶴春親口說藏了銀子,誰知有多少,說不定是幾百萬兩、幾千萬兩,說不定全藏在這奸佞的老巢。
時鶴春身上若是有什麼秘密,還真隻有這個大理寺卿能問出來……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。
這些人被誘得意動,自然就有所猶豫,殺氣再續不上。僵持片刻後,居然當真徐徐退去。
時鶴春被大理寺卿從房頂上抱下來。
……
時鶴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獄。
“不舒服。”他的小仙鶴不高興,蹬蹬腿、抻抻胳膊,“什麼破地方。”
秦照塵已經叫人換了乾淨稻草,但雨患剛停、冬霜又至,再乾淨的稻草也是冷的,躺上去寒氣逼人。
秦照塵想脫外衫給
他,被時鶴春按住:“不像話,算了。”
……哪有大理寺卿下獄審犯人,把官袍脫下來,披在犯人身上的。
時鶴春自己抱著腿挪了挪,看著秦照塵給自己的小酒壺裡灌熱酒。
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,朝服穿得也不齊整,心事重重,一不留神就被酒燙在手上。
“照塵。”時鶴春看了一會兒,輕聲說,“彆這樣。”
秦照塵第一次不聽他的話,冷硬眉宇隱沒在陰影裡,用袖子擦拭灑出來的酒。
他做得僵硬,反複擦拭個不停,仿佛要用力擦去什麼東西。
時鶴春問:“你的世道怎麼辦?”
秦照塵這一輩子都在做這件事。
想要個乾淨的世道,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,想要個不烏煙瘴氣的朝堂……要有這些,就得先有個巋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。
如今還有退路——秦照塵扔的那十七塊金牌令箭,都可以說是路途輾轉曲折、災民載途阻路,匪患猖獗,沒能收到。
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戲,秦照塵對他的所有照顧回護,都能硬解釋成虛與委蛇、探聽套話——本朝律法,執法官員若是為了辦案,可以有非常手段。
律法就是這樣,隻要秦照塵能解釋清楚自己做的事,就沒人動得了秉公執法的大理寺卿。
……但真要放了他,大理寺卿就洗不乾淨了。
時鶴春自己都洗不乾淨,偷換死囚、插手刑獄,是這個奸佞最大的罪狀之一,也是最能置時鶴春於死地的罪狀。
“我不該彈劾你。”秦照塵說,“這世道不該變,我做錯了。”
時鶴春怔了下,他沒接秦照塵遞過來那壺酒,不讚同地皺了皺眉:“賭什麼氣,你自己聽聽這是什麼話?”
好好一個正道魁首、清流砥柱,到了這時候,說這種喪氣話?
秦照塵看著他,想說些什麼,終歸沒說,隻是把酒壺放在時鶴春身旁。
“恨嗎?”時鶴春摸摸那壺酒,“我拖累你,你的世道叫我毀了。”
秦照塵低聲說:“恨。”
他恨的不是這個,他恨的就是這個世道,恨所有把時鶴春逼到這一步的人,最恨他自己——他彈劾時鶴春的時候,難道不知道時鶴春為了什麼插手刑獄?
難道他不知道,時鶴春搜刮來的銀子,有多少用來賑災、多少用來救人?
他把時鶴春架在火上烤,他要做正道、要做清流,所以就不管在泥淖裡護著他的時鶴春。
可笑可恨這麼多年,他甚至從未意識到過,他的確走在懸崖刀劍之上……沒掉下去的原因,卻是時鶴春在護著他。
時鶴春漫不經心地抱著那個小酒壺,一直都在那片烏煙瘴氣裡看著他,隨時準備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扯出來……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樹。
這些都要等到現在,等到一切快來不及的時候,他才醒悟。
那麼他活該的。
他令時鶴春陷到這一步,這債該他償
。
世道,公理?_[(,朝堂,民生……這些事下輩子再說,這輩子的路走到頭,他至少要換回一個時鶴春。
大理寺卿在這一刻冷下心腸。
他不向時鶴春解釋自己恨的是什麼,他寧可時鶴春覺得他忘恩負義、覺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。
於是時鶴春怔了一會兒,神色也慢慢轉淡。
時鶴春靠在濕冷的磚牆上,戳了戳那個小酒壺,把它推回去。
“那我不要你的酒。”他的小仙鶴說,“你恨我,我就不要你的酒了。”
他的掌心一片濕冷黏膩,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裡,抵不過胸肋之下痛楚的萬分之一。
“生我的氣。”秦照塵吃力地低聲說,“不該生酒的氣。”
時鶴春要酒止痛,沒有酒,挨不過今晚的。
到了這個地步,已經不能再等。
那些人不會再給他拖延的時間,他已扔了十七塊金牌令箭,再抗一道旨,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“按律誅殺”。
知法違法,執法官員這麼做,罪加一等,庇護死囚,再加一等,早已能湊夠一條死罪。
此前若不是時鶴春,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。
他還能庇護時鶴春的時間有限,必須儘快著手,而時鶴春的身體……也同樣等不起,不容再這麼耗下去。
他隻從那些人手中要了一個晚上。
再過一個晚上,就會有人來盯著他,逼他將這罪大惡極的奸佞定罪處死。
所以,今天晚上,時鶴春會“死”在牢裡。
從京中刑獄換到下方尋常牢獄,叫這種偷換變得容易,更有可能成功。
他會來開牢門,會有一具草席卷著的屍首被送進來,如今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,一具麵目模糊的屍首並不難找。
“死”了的時鶴春會被送出去,鶴歸堂的人會等在該等的地方——秦照塵已將何時何地都在紙上寫清,自然會有人接時鶴春走。
這是唯一能用的辦法。
這是時鶴春教他的辦法。
時鶴春用這個辦法,從他恪守的律法裡,偷換他不想殺的死囚,救下他的良心。
現在時鶴春因為這個辦法,被他的律法陷在獄裡,等著問斬。
……
“誰和酒生氣?”
時鶴春又從懷裡拿出一壺酒,朝他晃了晃,蒼白的臉上有些得意:“我還有,我喝我自己的。”
秦照塵就又恢複無話可說的沉默。
他看出時鶴春很冷、很難受,任何人剛吐了那麼多的血,都一定會很冷很難受。
但此刻心軟,功虧一簣,今夜這條路半步生半步死,容不得再多說了。
他的小仙鶴拿出了個小杯子,自己慢慢斟酒,隔了一會兒又問:“我的梅樹活了沒有?”
即使是下來放糧,秦照塵和京中也仍有聯係,飛鴿穿書不斷,驛馬不停……這些時鶴春都知道。
大理寺卿永遠都放不下他的朝
堂,永遠都放不下他的乾坤,秦照塵是生來的正道魁首,是要改這世道的人。
……這些時鶴春也知道。
時鶴春隻是不知道他的梅樹:“怎麼樣,今冬開花了嗎?”
秦照塵沉默著搖頭。
如果不是今晚,他一定騙時鶴春,開了一樹耀眼的淩冬紅梅。
但那棵梅樹死了,根係斷裂,枝乾枯乾。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後,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,死在那場暴雨裡。
時鶴春沉默了一會兒,捧著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,小聲說:“哦。”
“秦照塵。”時鶴春輕聲說,“那麼就彆這樣。”
“彆急著替我做決定,你問問我想要什麼。”
時鶴春說:“抱我一會兒,小師父,我很冷,你抱抱我再走。”
秦照塵的手掌幾乎要被攥爛。
他沒去抱時鶴春,他到最後也沒去抱他的小仙鶴,隻是站在原地,低聲說:“我該走了。”
“……好吧。”時鶴春歎了口氣,“那你就好好睡覺、好好吃飯,彆把日子熬得太苦。”
時鶴春想了想:“日子太悶了,你就去聽聽戲,聽聽戲就不難受了。”
“彆和我學。”時鶴春說,“酒澆不了愁,少喝酒。”
秦照塵閉了閉眼睛。
他無法去回答時鶴春的任何一句話,也無法看時鶴春的眼睛,轉身匆匆離開。
時間不多了,他不能再耽擱,得儘快去準備。
如果他的運氣足夠好,時鶴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裡去。
如果他的運氣足夠好,他就能用這一枚官印、一份前程、一條命……來換時鶴春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