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(1 / 2)

有的是時間說,畢竟下江南這條路很長。

可惜秦王殿下實在木訥……除了反複練的那幾句話,使儘渾身解數對時大人說出的好聽話,甚至還不如對著孤魂來得多。

“他做什麼都能成,那樣難考的科舉,他連中三元,一考就考上了。”

秦照塵給孤魂講:“若不是年紀太小,該當狀元。”

孤魂端著酒杯跟他客氣:那也不至於……

時鶴春不是奔著狀元去的,硬要說的話,其實連探花都沒指望。

榜上有名、能當官就行了。

黃金榜龍頭望,鶴家不缺這個,犯不上孜孜以求——長公主生下的龍子皇孫,路尚且走得不穩,就去瓊林宴上抓過點心。

時鶴春沒有門楣可以光耀,隻不過是想舒舒服服過好日子。

……可惜秦大人開不起玩笑。

每次一這樣說,秦照塵就變得認真,擱下筆:“他是第一流,無人及他。”

這一路上,掛冠歸隱的大理寺卿執筆,給路上的祠堂畫像,每一幅都描得細致。

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,受香火供奉的,不能亂畫,不能肆意不能風流,於是隻能畫端正清俊的時鶴春。

秦照塵其實不算熟悉這樣的時鶴春。

到了照塵小師父麵前,時鶴春很少會長骨頭……要麼懶洋洋靠在哪,要麼趴在樹上,要麼喊著腰酸腿痛手疼腳疼,往秦照塵的榻上一躺。

這是鮮活自在的時鶴春,小和尚自小就認識了,熟得不能更熟。

所以……時鶴春考中探花,跨馬遊街那天,秦王世子跑出去看,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驚得胸中烈烈風過,挪不開眼。

他與時鶴春自幼相識,還俗後再相逢,比過去更熟,心中從來當時鶴春是摯友、是至交半身,那是第一次手足無措。

新上任的大理寺卿,愣愣接了探花郎拋下來的花,望著那道身影打馬過街,隻覺轟雷掣電,滿心俱是茫然。

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間木,注定開不了竅的棟梁材。

這樣的轟雷掣電,驚鴻掠影,也從未叫他弄懂心事。

愣頭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著決心要做佞臣的時鶴春,把新科探花郎煩得焦頭爛額:“秦大人!你日日追我,滿朝文武是隻我一個要你管嗎?”

秦照塵被問得說不出話,隻能硬邦邦回:“你若執迷不悟,早晚有一日……我要親自審你。”

時鶴春就是奔著執迷不悟來的,被他纏得頭疼,擺了擺手鑽進馬車,自去花天酒地。

秦照塵被馬蹄子尥了一身土,於是也沒來得及和時鶴春解釋,他心裡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。

他心裡想說,我追你不放,和忠奸無關,隻是想多看看你,你是人間第一流。

……就算來得及,這話也是絕不可能解釋給時鶴春的。

因為就連秦照塵自己,也是在時鶴春死後,才終於想明白這件事:“我傾慕他。”

“我傾慕他。”秦照塵低聲說,“連我自己都……不信。”

若他沒做那麼多事傷時鶴春的心,沒辜負時鶴春那麼多回,若他早一劍捅了時鶴春再賠上一條命……或許他就信了。

可如今回想,十年茫茫然如同一夢,這條路走到頭,他用一席草、一口薄棺,親手斂了時鶴春。

回京路上,聽流民傳言,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鬆,塌了一次,山崩水出麵目全非,什麼也不剩了。

大理寺卿沒掉頭回去。

朝中暗流湧動,晚回去一日,就多一層變數,折返一趟就是十餘日的路程。

不僅沒時間掉頭,就連停車好好攏個火盆、燒些紙的時間也沒有。

“你不回去,莫非連心也不傷麼!”鶴歸堂裡有人年輕氣盛,扯著秦王殿下恨恨咬牙,“大人因為認識了你,家被抄了,官不做了,命也沒了……如今連屍骨都不存——你連心也不會傷麼?!”

秦王殿下坐在馬車裡,盯著陷進道旁泥濘的紙灰,隻會低聲說:“他不該認識我。”

那年輕人七手八腳被扯住,仍怒瞪著他。有年長些的,看他半晌,終歸重重一聲歎息。

這就是時鶴春死後,發生的所有事。

後來京中穩定,秦照塵實在脫不開身,請人回去看了一趟,流民說得不假。

那一方新墳早找不著了,叫塌下來的山石壓得死死……聽說崩了一整座山,石頭全碎著滾下來,頃刻間就埋了那片地方。

所以這次秦照塵下江南,不走蜀州,不見那片塌了的山。

他帶時鶴春走運河,一路看不完的繁華美景,錦簇團花軟紅十丈,車如流水馬如龍。

……

孤魂靠著船舷,卷起一陣風玩,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轉了一陣,砰地散成霧,把這一條路泡在酒香裡。

風中酒香濃鬱,引得岸邊行人紛紛張望。

孤魂勸他:實在煩悶,出去玩玩。

彆整日窩在船上,不是寫字就是畫畫,要麼就補時鶴春的傳記,好像總有要往裡添的東西,怎麼也寫不完。

平白辜負了這一路好風景。

秦照塵怔了片刻,大抵是覺得這拿酒玩的脾氣很像時鶴春,神色和緩了不少,對著眼前景象認真出了會兒神。

回過神的秦照塵笑了笑,溫聲說:“閣下去玩吧,在下多燒些紙……在下晚上出去。”

他晚上出去,陪他的小仙鶴夜遊秦淮、暢飲達旦。

時鶴春過去曾對他說,若有這麼一天,能拽著大理寺卿荒唐放肆、花天酒地一宿,死了也能瞑目。

這話其實不能當真。因為有些施主整天把“死了也能瞑目”掛在嘴邊上,就是為了嚇唬和尚當真,不敢不聽話依著他。

時鶴春說過能瞑目的事多了,餓的時候要幾個包子就號稱死後能瞑目,困狠了隻要秦大人閉嘴就能瞑目……有時候哄辦案辦得愁眉苦臉的大理寺卿,號稱隻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無憾了。

這些話都當不得真,也早該樁樁件件、字字句句都當真。

秦照塵早該把每句話都往心裡去?_[]?來[]+看最新章節+完整章節,早該相信他的小仙鶴是真的隻想吃包子,隻想好好睡一覺。

時鶴春哄他高興,想儘辦法招惹他,他就該像小時候那樣,把亂動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,不準說話不準動。

時鶴春其實隻要被他這麼隔著被子抱緊,抱上一會兒,閉著眼睛不說話不動,支撐不住,就能睡得著了。

孤魂看他一陣,大概是覺得他實在無可救藥,一陣風過,就沒了動靜。

秦照塵就繼續回去繪像。

他畫的“神仙恩公”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歡,都說就該是這樣,就該這麼豐神如玉。回頭就找最好的木匠照著刻了,日日香火供奉,求恩公長命百歲。

於是這麼日複一日,有事可做,白日去祠堂裡上香,夜裡陪時鶴春逍遙飲酒、玩到天明,仿佛也不難熬。

——————

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杭州。

冬氣雖然未儘,但這裡畢竟溫暖,淺雪覆蓋下,已有點點新綠破土探頭。

時鶴春飄到一株梅樹旁,撥了撥上麵的薄雪,看生機勃勃的嫩苞:“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?”

秦照塵提著一隻燈籠,站在他身旁,手裡還零零碎碎拎著點心、花燈、幾樣下酒小菜。

這都是時鶴春逛街看上的。

雖說鬼魂吃不了,但看著也高興……時大人完全記不住自己醉了乾過的事,一口咬定誰會乾巴巴隻喝冷酒。

誰會乾巴巴隻喝冷酒,醉沉了趴在梅樹上,差一點就被風雪凍成一樹落紅。

哪裡會有這樣的人。

時鶴春不信,被秦王殿下從那株梅樹上抱下來,拂去肩上雪:“是。”

秦照塵問:“喜歡麼?”

“自然喜歡。”時鶴春還在琢磨,“我那梅樹要是種這地方,說不定就活了。”

秦照塵懷中的鬼魂,輕飄得不若一捧紙灰,若隱若現,森森鬼氣冷得刺骨,遠勝江南薄雪。

秦照塵脫下大氅,將飄飄蕩蕩的小仙鶴裹住:“是。”

“算了。”時鶴春也琢磨完了,掀陣風斂起點雪,將那個小花苞蓋上,“還是種你家院子裡。”

秦照塵怔了怔:“為什麼?”

時鶴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,也根本裹不住大氅,輕輕一飄,就繞到秦王殿下麵前:“為什麼不?”

這樣理直氣壯的反問,竟然叫秦照塵半個字也說不出。

時鶴春飄在他身畔,跟著秦王殿下回客棧。那一盞紙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,燈火暗了一霎,又重新亮起。

“照塵。”時鶴春說,“樹總是要死的。”

時鶴春說:“我……那棵梅樹,本來也活不長。”

他說:“那棵樹是這麼想的——既然要挑死地,還不如死在你的院子裡。”

他們這些日子都閉口不談生死,夜夜笙歌,要麼撿熱鬨

的地方去,要麼流連歌舞樓台,夜泊秦淮近酒家,繞不完的滿目琳琅繁華。

於是秦照塵也在這話裡定住。

秦王殿下拎著雜貨,臂間落著大氅,提著那隻昏暗的燈籠,慢慢呼吸。

……他知道時鶴春說的不是樹。

不是樹,他們走到風波亭,時鶴春還是決定和他聊這個。

說那個釋不開的死結,說攔著他們、讓他們沒能走到江南的那段過往。

時鶴春臨死前,最後的那個晚上。

那晚他們算得上不歡而散。

其實誰也不想不歡——因為都有計劃,因為都不打算耽擱。

所以許多話來不及說,許多事也再來不及解釋了。

“那棵樹,心裡是這麼想的。”時鶴春慢悠悠說,“反正秦王府窮瘋了……就算劈掉當柴燒,也得便宜自家人。”

“死得其所,死得不錯。”時鶴春說,“沒什麼遺憾,劈掉當柴燒,也能燒出一把燙火,燒一片清明天地。”

秦照塵勉強笑了笑,沒有推開客棧的木門,立在風雪裡。

“今日陪你逛。”時鶴春接過他手裡的燈籠,“你想去什麼地方,風波亭?”

秦照塵有些錯愕,抬頭看近在咫尺的人影。

鬼影……時鶴春的影子暗淡闌珊,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。秦照塵在路上拜謁寺廟,請教得道的大和尚,才知有些鬼魂並非真困於人間,隻是執念未儘。

心願了卻得越多,執念消散,身影就越淡,早晚要回天上去。

他的小仙鶴,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時候。

秦照塵低聲說:“風波亭。”

有時他真忍不住想,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,而是時鶴春。

這本是前朝臨安大理寺內獄旁的亭子,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將叫世道所殺,死於此處,成了後人憑吊的地方。

秦照塵要去風波亭,不隻是為了去祭奠憑吊,也是為了去查一查杭州這最後一個大理寺,有沒有什麼冤假錯案,最後處理妥當。

時鶴春點了點頭,將那一盞燈籠拎在手裡,晃晃蕩蕩,隨他往風波亭去。

……

大理寺卿進下頭的分署,用不著什麼印信腰牌,一張臉就夠了。

秦照塵查閱卷宗、審核舊案,有神通廣大的時大人陪著,用不了兩個時辰。

做完了這些,他不叫官員陪同,獨自去了風波亭,將下酒小菜、點心逐樣擺好,將那一盞花燈掛在亭中,取出燈籠裡的燭火。

“忘了酒。”秦照塵意識到少了什麼,對時鶴春說,“等我,我回去買。”

時鶴春坐在欄杆上,晃著腿:“你袖子裡不有一壺?”

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,神色仍緩和,蹲下來哄他的小仙鶴,甚至還有鎮靜笑意:“喝點好的。”

“時大人駕到,喝點好的。”秦王殿下已經學會將這幾個字念得柔和,不再是分道揚鑣的冷硬,“怎麼能喝冷酒。”

時鶴春看了他一會兒,沒有多說,隻是慢悠悠飄起來,伏落在他背上。

沒有力道,秦照塵其實盼著有力道,盼著那是結結實實一條命的分量。

但他背上隻有一隻快消失的鬼。

秦照塵背著他買酒去:“回天上以後,要做什麼?”

“不知道。”他的小仙鶴嘟囔,“大概去做事,天上也有不少事。”

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,但想了想,又的確在情理之中——天上怎麼會閒著。

若是真閒到整日瀟灑、無所事事,人間的香火供奉豈不是沒人管了。

“忙不忙?”秦照塵說,“彆誤了吃飯睡覺。”

時鶴春隨口應了一聲,也不知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,也或許現在就困了。

秦照塵忍不住想,時鶴春白天莫非不睡覺,怎麼新鬼隻有晚上出來,還這麼容易困。

這些漫無邊際的念頭,在腦子裡想一會兒,總比想一棵樹是怎麼活到頭叫人放鬆。

秦照塵買了一整壇好酒回去——的確是很不錯的酒,拍開泥封就有酒香四溢,四下夜色寂涼如水,滿天星鬥,正好同小菜一並拿來下酒。

“我方才翻卷宗。”

秦照塵說:“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隸並五省事……有份蜀州舊案,裡麵夾著族譜。”

是鶴家人的舊案,和謀反滿門抄斬雲雲沒什麼關係,隻是個兩家人爭祖宅的案子。

案子判的沒什麼問題,秉公辦理,執法妥當,隻是裡麵夾了鶴家未曾刪改的舊族譜。

秦照塵將它抽了出來,揣在袖子裡,方才實在忍不住看了看。

在那上麵,有個京中那份族譜裡沒有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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