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(2 / 2)

時鶴春不意外,向後倚著欄杆,臨風坐了,晃勻一杯酒的月亮:“秦大人又要問案了?”

“不問案。”秦照塵搖了搖頭,他還是覺得他的小仙鶴會冷,走過去將人抱回來,固執地用大氅裹住。

他隻是看見那個名字,這一路疏曠開來的念頭裡,又像是有什麼化不去的舊痕,驟然由蟄伏驚醒,將心肺臟腑狠狠擰牢。

秦照塵記得,時鶴春曾對他說……“照塵”是個好名字。

頂好的名字,值千兩黃金,保佑人化難呈祥,長命百歲的。

那一場風雲驟變,能將人壓折的命數重重砸下來,碾下來,不容喘息,逼得人筋骨經脈俱裂。

鐘靈毓秀的鶴家小公子,這輩子恐怕也沒法再化難呈祥、長命百歲了。

“那也不該把它給人。”秦照塵低聲說,“這是你本該有的命數,你把它給了人,自己就沒了。”

時鶴春失笑,仰頭看秦王殿下:“小師父,醒醒,你都還俗了。”

滿口偈語佛理,不知道的還以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。

秦照塵跟著他笑了笑,給時鶴春滿上那一杯酒,胸口痛楚卻不見轉淡,反而恣意橫生。

橫生刺痛,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風箏的酸棗

樹,從他血肉裡長出來,刺穿胸肋透到外麵,於是風灌進去。

秦照塵懷疑自己變成了空的,可低頭細看,空的分明是時鶴春,他懷中的人影已極淡,大氅像是包著一捧將融未融的雪。

“懸明鏡,照塵寰。”秦照塵收攏手臂,徒勞暖著懷中的雪影,“幾時不再想這個的?”

“七歲吧。”時鶴春看著天上星鬥,想了想,“我被按著喝毒酒的時候。”

時大奸佞難得坦誠,說到這還動了動腿,踹了下大理寺卿:“誒,那酒喝了真不好受。”

秦照塵當然知道。

大理寺卿鐵麵無私,殺人如麻,判了不知多少人飲毒酒自歿,如今輪到自己喝。

筋脈俱裂,五內俱焚,的確不好受。

秦照塵又飲了些酒,將血氣和著酒吞下去。

“毒酒太難喝……我就想,左右這事我也做不成了,沒力氣做,也不想做。”

時鶴春潑了杯中酒:“去他的照塵,照什麼破塵。”

這話簡直像故意擠兌人——擠兌某個撿了人家不要的名字、接了人家不樂意乾的苦差事、天生一塊榆木疙瘩的照塵和尚。

但向來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,反而跟著笑了,也有樣學樣潑了一杯酒,這樣逐字逐句學了一句:“照什麼破塵。”

時鶴春一向寬於律己、嚴以待人,自己能說,秦照塵不能說,當即替他:“呸呸呸。”

秦照塵念了聲佛號,謝過時小施主。

時施主不料和尚今晚靈台清明,居然這麼招惹都鎮定如初:“還不生氣?”

時鶴春抬頭看他:“這名字給了你,苦差事可就是你的了。”

“是麼?”秦照塵小心收攏手臂,低頭看時鶴春,“下官倒不覺得苦。”

“下官本就自不量力,想入紅塵,想改世道,妄圖補天。”秦照塵說,“若非施主賜了這好名字,下官本來想叫‘秦大補’。”

時鶴春:“……”

不該教大理寺卿學開玩笑的。

時鶴春飄起來,摸了摸大理寺卿的額頭,拿走他手裡的酒杯:“彆喝了,我看你比我醉得快。”

秦照塵並沒醉,這酒並不醉人,他的心神其實很清醒。

他隻是忍不住想……那麼小的時鶴春,把這名字給他的時候,心裡該有多難受。

就這麼把名字給了他,把本該有的命數給了他。

飛不起來的鶴,醉在梅樹上,笑吟吟揣著冷透的酒,看他明鏡照塵,看他直上青雲——將白羽給他,剖開胸膛,將尚有餘溫的血肉給他,將命也給他。

這樣的時鶴春,殉了他的紅塵道,慢悠悠說“這名字算不枉了”。

……這個念頭叫大理寺卿做不出任何反應。

他活著時鶴春的命。

他看著時鶴春,忍不住想把人抱回懷裡,又在中途頓住,慢慢將手收回。

時鶴春主動回了他身旁,盤膝半坐半飄,扯了扯大理寺卿的袖子,仰頭

問:“……撐不住了?”

秦照塵低著頭,一動不動,瞳孔微微悸顫。

“這麼難熬。”時鶴春輕聲說,“熬不住了,是不是?”

秦照塵原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。

他原本想著的,是好好送他的小仙鶴走,用不著擔心他,他完全好了。

……可時鶴春甚至比秦照塵自己還要了解秦照塵。

大理寺卿跪進塵埃。

“彆這樣。”時鶴春抬手攬他,叫小和尚伏下來,靠在自己肩上,“實在撐不住,就把你的酒喝了吧。”

秦照塵在這一瞬忘了怎樣呼吸,吃力抬手,扯了個空。

時鶴春是鬼,人鬼殊途,他是碰不到時鶴春的。

他像是也變成了鬼,或者什麼比鬼更縹緲的東西,他身上完全是冷的,不自覺攥緊早空了的酒壺。

“辜負……”秦照塵艱難出聲,“辜負了好名字。”

辜負了時鶴春托付給他的名字。

在今夜之前,秦照塵都以為自己沒什麼可辜負的了,被他辜負最深最重的人,已不在這個世上。

可現在,這命數偏偏要他知道……即使時鶴春死了,一年前就已經死無葬身之地,仍會被他辜負。

時鶴春用一條命祭了他的世道,把名字給他,把本來化難呈祥、長命百歲的命數給他,請他照塵寰……這世上有千千萬人當這是苦差事。

不包括他,也不包括時鶴春。

他們仿佛陌路殊途,可殊途同歸,隻可笑他到最後才知道。

這一路的生祠,一路的“神仙恩公”都在說這個,咿呀學語的孩童,靠時府粥鋪活下來,好奇觸碰神仙恩公的俊秀木刻。

偏偏到了這個時候,他才知道這件事。

才想明白這件事。

在他以為徹底不可能再辜負時鶴春的時候……他還是辜負了時鶴春。

這筆債要怎麼償。

怎麼償?

……

時鶴春摸出他袖子裡的酒壺,晃了晃:“幾時喝的?”

秦照塵攥著胸口,一口接一口血湧出來,臉色迅速變得灰敗,被時鶴春接在懷裡。

大理寺卿無法說話,失焦的眼神極力聚攏,歉意地艱難看向時鶴春。

他極力掙紮,想要側身,不讓血沾到時鶴春的影子。

“沒想到毒性發作這麼快,沒想讓我看見,想一個人死。”時鶴春看得懂,“知道。”

“沒想辜負這個名字……沒事。”

時鶴春把他抱回來,摸摸他的腦袋:“沒辜負。”

“這是場夢,你在夢裡喝的毒酒,發作的當然快。”

時鶴春說:“沒事,痛痛快快疼一次,就當是死了。”

秦照塵聽不懂什麼叫“這是場夢”,他竭力睜大眼睛,想要問清楚,意識卻難以避免地逐漸渙散。

恍惚朦朧間,他竟像是陷入什麼奇異幻夢,墜進那一處森冷狹小的監牢。

……

他在稻草上看見染血的時鶴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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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跟大理寺卿不歡而散,悶悶不樂拿著小刀偽造處刑現場的奸佞,被聲音驚動,錯愕著抬眸看他。

原本怏怏的人比他還錯愕:“你回來——你回來乾什麼?!”

時鶴春想要收起小刀,卻力不從心,那把刀從手裡滑落,掉進被血浸透的稻草裡。

“你回來乾什麼?”時鶴春皺眉,立時沉了臉色,“我不想見你,你出去。”

時鶴春冷聲說:“秦大人,你我自此分道,再不相乾了。”

秦照塵恍若未聞,將冰冷單薄的人抱進懷裡。

時鶴春才割了幾刀,秦照塵扯了中衣替他包紮,這些動作被他做得一刻不停、行雲流水,仿佛在心中演練無數次。

反複無數場寒意入骨的清醒夢,他都在想,倘若有這一天要怎麼做。

所以不必思考,秦照塵將時鶴春的傷口裹緊,把人背起來,沿密道向外走。

時大人一輩子都不曾這樣怒喝他:“秦照塵!你瘋了是不是?”

“是。”秦照塵說,“不疼了,好施主,你趴穩一點。”

時鶴春在這句話裡怔住,像是反倒疼狠了,在他背上狠狠喘了幾口氣。

小和尚背著他的時小施主,一刻不停地往外走,跌倒了就爬起來,聽見搜逃犯的動靜就換路。

“……你放下我吧。”時鶴春低聲說,“照塵,我快死了。”

時鶴春伏在他背上,緩了一會兒,才又輕聲說:“你就說……有賊人劫獄,是我的人,你發現了,追上我……能講得通的。”

“我的命到頭了。”時鶴春斷斷續續地說,“得死得……有用,換了你,出去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秦照塵說,“小施主,這是夢。”

他現在能夠理解這是什麼意思了,這是須彌幻境,他要做他最想做的事……哪怕不過隻是場夢。

他對時鶴春保證:“我帶著你的名字,活你的命,長命百歲、海晏河清,再去向你交差。”

他說:“夢一醒,我就回去做照塵,懸明鏡,照塵寰。”

時鶴春搭在他肩上的手,微弱痙攣了下,慢慢屈起手指。

這樣過了一會兒,時鶴春低聲抱怨:“冷。”

“小師父。”時鶴春說,“冷,疼。”

秦照塵把他從背上換到懷裡,用新買的衣服把人裹牢,把神氣的獬豸冠給時大人拿在手裡擺弄著玩。

他從風波亭墜入須彌幻境,袖子裡還有銀子,就一股腦全翻出來,給時鶴春滿滿當當抱著。

他的小仙鶴立刻高興了,抱著銀子不再叫疼,隻是靜靜靠在他胸口,偶爾痙攣著大口吐些血,毫不客氣地指揮大理寺卿幫忙擦。

這些血很快讓時鶴春的身體冷下去,秦照塵察覺到懷中人變軟、變冷,就把手臂攏得更緊,輕聲問:“疼得厲害嗎?”

時鶴春隔了一會兒,才慢慢出了些聲:“……嗯

?”

時鶴春想了很久,才輕聲說:“嗯。”

與此同時,明火執仗的衙役也闖進來,將這條路徹底封死,秦照塵停下腳步,看著被扔到眼前的鋼刀。

“……手刃奸佞。”

有人苦心勸他:“……青雲路,青史留名……”

秦照塵笑了笑,撿起那柄刀,低頭親了親時鶴春的額頭。

他懷裡的人已經近乎失去意識,察覺不到這樣的碰觸……而對生性迂直到極點的和尚來說,這已是天大的僭越。

於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誦佛號,單手攬著他的施主,用袍袖遮住時鶴春的眼睛,不叫他見紅塵。

“不疼了。”秦照塵輕聲哄他的仙鶴,“好施主,以後不疼了。”

他用那柄刀穿透懷中的時鶴春。

懷裡的人隻是微微顫了下,就露出放鬆的神色。

秦照塵低頭,迎上那雙眼睛裡最後消失的一點暖光,握著刀柄繼續用力。

他在夢裡的運氣倒是不錯,刀夠長,也夠鋒利。

刀身沒進胸口,他們的血就淌在一處。

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,垂著頭,擁著他的奸佞,輕輕撫摸那雙還是不肯合上的眼睛。

在等什麼?

一塊木頭吃力地動腦,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,總算勉強開了個竅。

秦照塵靠著牆,低頭笑了笑。

那雙烏潤的眼睛釋然渙暗,眼睫也就墜沉著靜靜合上,什麼都不再操心。

他的小仙鶴,抱著那些銀子,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裡,滿足地歎出喉嚨裡最後一口氣。

秦照塵也垂下頭,失去知覺。

……

什麼都不再看了。

至少有場夢,準他們不見紅塵,不懸明鏡。

不問蒼生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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