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7 章 第三世界完(1 / 2)

大理寺卿墜進不願醒的沉夢。

……

係統抱著倒空了的酒壺,飄出來,交給莊忱:“宿主。”

那條鶴氅仍鋪在地上,莊忱將秦照塵暫時放下,接過酒壺。

係統掏出一大袋甜酒釀,又把酒壺倒滿。

這壺裡早就是甜酒釀——大理寺卿偷了時鶴春那麼多次酒杯,暗中換了那麼多次的酒釀,一報還一報,也該被換一回。

飲毒酒的夢,從進風波亭那一刻就開始了。秦照塵走這一趟江南,就是來做這件事的,故而這場夢不能改。

刻板端方的大理寺卿,非得這樣親自走一遭不可,否則永生永世要叫執念纏身,不得解脫。

至於更深一層的夢……監牢裡的夢,則是因秦照塵而生,不是他們設計好的。

大理寺卿心思鬱結,莊忱原本想帶他去個輕鬆些的夢境。或者回秦王府,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,吹一吹風,賞一賞花,把酒對月講講心事。

但試了幾次,都不成功,秦照塵隻想回去找最後一刻的時鶴春,係統也隻好緊急翻出這部分數據給他。

……親手埋了時鶴春的秦照塵。

聽聞時鶴春屍骨不存、死無葬身之地,依然令馬車疾行的大理寺卿。

被人扯著衣領怒斥“莫非連心也不傷麼”的秦王殿下……一顆心其實早被毒酒泡過、被寸寸淩遲、被草席裹著隨那口薄棺葬了。

所以在這唯一能恣意而為的夢裡,秦照塵說什麼都要回去。

回去找時鶴春,回去陪著時鶴春。

就算已渡了奈何、過了忘川,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湯回去,把獨自睡在牢裡的時鶴春帶上,去閻羅殿前申辯。

黑白無常拘錯了人,閻王殿拿錯了人,這世道磋磨錯了人。

乾乾淨淨、清清白白,這是人間第一流。

一定是弄錯了,最不該被這樣對待的人,被推進這樣一片紅塵泥淖——錯得離譜,該擂鼓鳴冤。

大理寺卿要去對峙、去鳴冤,要讓時鶴春下一世瀟灑自在,做建功立業的大將軍,做最逍遙的富家翁,做不被世道命數磋磨的鶴照塵。

“急什麼。”有人撫他的發頂,“下一世還早。”

大理寺卿醒不過來,氣息衰微,身體僵冷,仍是個虛抱著護住什麼的姿勢。

這是場太好的夢,照塵和尚抱著他的施主,大理寺卿抱著他的奸佞,兩個人流一泊血,額頭碰著額頭,暖暖和和死在一處。

秦照塵不會鬆手,誰也分不開他們。

於是就隻能一並下葬、一並草草入土為安,然後一並叫崩了的山埋上,睡在數不清的碎石亂土之下。

再不醒了。

……

“宿主,宿主。”係統小聲說,“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?”

如果秦照塵真的不想再醒,就想這麼一直睡下去,要怎麼辦?

這並非沒有誘惑…

…正相反,這是秦照塵的求不得。

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。

握著笤帚的小和尚,有一日學了佛法,就去給桃樹上的時小施主講:“生、老、病、死,怨憎會,愛彆離,求不得。”

樹上的時小施主沒這麼有慧根,捧著個剛洗乾淨、水靈靈的大桃子,一咬一汪甜水:“什麼是愛彆離?”

小和尚發愁:“施主,生、老、病、死,怨憎會你都懂得?”

怎麼就直接跳到了愛彆離?

“有什麼難懂的。”時小施主咬著桃子,晃著兩條腿,“我可太懂了。”

小和尚怔了怔:“……為什麼?”

時小施主攥著袖子,那片袖子底下藏著剛燙的傷,是被按在榻上、用檀香烙出來的——時鶴春有時候會想,除了他可能沒人知道,原來檀香將死時也那麼燙。

一燙一個疤,好了也仍會疼,這疼烙穿夢境,經年不散,所以時鶴春這一輩子都總睡不好覺。

講這一段佛理的時候,他們的年紀都還小,時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長大後依然睡不好,還很不在乎:“哪有那麼多為什麼?懂就是懂,因為我聰明。”

這話照塵小和尚信服。做早晚課要念的佛經,艱難晦澀,裡麵甚至還有梵語,他日日誦讀,仍有地方記不準。

時鶴春拿來草草翻過一遍,隨手扔下,枕著胳膊閉著眼睛聽他背,還能挑出他背錯的地方。

於是小和尚放下笤帚,掀起僧袍,綁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樹。

小和尚顫巍巍過去,坐在時小施主身邊:“愛彆離……就是本該關係很親近、很要好的人,因為不得已,不能在一塊兒了。”

時小施主從袖子裡變出另一個洗乾淨的桃子,分給他:“為什麼會這樣,有什麼可不得已的?”

小和尚愣了愣,念了聲阿彌陀佛謝過施主,捧著那個桃子:“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……”

時鶴春就不這麼想。

依他的脾氣,既然是重要的人,又沒死,有什麼不能在一塊兒的——就算短暫分開,再重聚不就是了。

小和尚想了半天,居然無法反駁,愁眉苦臉被他說服,咬了一口桃子。

脆的,又脆又甜。

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。

時施主知道秦小師父喜歡吃脆桃,特地弄了個合他口味的,枕著胳膊,笑吟吟看他吃得開心:“好師父,就這麼吃。”

廟裡食素也就算了,齋飯做得慘絕人寰,一度讓時鶴春很是懷疑,這破寺是不是在滅人欲。

小和尚也很不愛吃廟裡的齋飯,但還是生性規矩秉正,糾正時小施主:“不是破寺,金碧輝煌,很新的。”

時鶴春不信,然後他們兩個就爭起這個。

爭到最後,小和尚趁著天黑,偷偷帶著時小施主去大殿,的確雕梁畫棟、光彩奪目,隻是夜裡黑黢黢的瘮人。

小和尚怕瘮人,被時小施主攬在懷裡,摸一摸光溜溜的腦袋,胡亂安慰:“沒事

,沒事,比這嚇人的東西多了……”

……就這麼,佛家七苦的事被拋在腦後,誰也沒再想起來。

所以直到生、老、病、死,直到愛彆離,時鶴春也忘了問小師父,什麼叫求不得。

而如今剩下秦照塵一個,沉在求不得的夢裡。

這夢不好,這夢太好。

秦照塵死死抱著他的小仙鶴,誰也掰不動,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,那雙手臂箍得像鐵,他們交頸依偎,不問紅塵。

這是秦照塵能接受的,屬於自己最好的結局——隻配在夢裡有的結局。

“要傷心一陣。”莊忱說,“不那麼容易醒。”

係統給宿主也倒了一點甜酒釀:“那要怎麼辦?宿主,我們要不要拽他的頭發?”

莊忱笑了笑,弄了縷清風,給秦大人抱著。

“不用。”他說,“好好睡一覺吧,反正也累了。”

這一年,大理寺卿每日隻睡兩個時辰,誅奸革弊、除惡務儘,耗費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。

如今既然難得有了場可堪安眠的夢,不論好壞,且先睡著,慢慢就會好了。

/

杭州大理寺的官員懸心吊膽,在官署守到半夜,被一陣森森冷風吹得昏昏然睡去,再醒來就已經天亮。

沒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麼時候走的。

這倒也不奇怪,白龍魚服——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訪,見首不見尾也正常。

秦王冷峻嚴厲,最不喜人巴結討好,自然也沒人敢犯忌諱,去打探什麼行蹤。

早知大理寺卿鐵腕鋤奸的名聲,下頭的官員第一保命、第二保烏紗帽,如今沒動靜就是最好的。

大理寺卿沒抓人,下頭自然各自兢兢業業做事,不敢有須臾馬虎。

……

於是自然也就沒人在意,江南數不清的亭台樓閣裡,有那麼一座不算起眼、但風景位置都絕佳的,叫人毫不客氣拿銀子買到了手。

莊忱坐在窗邊,就著一窗煙雨好風,跟大理寺卿下棋。

大約猜到秦照塵走神是因為什麼,一封告假奔喪的奏疏,就被塞給到了這份上、依舊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。

秦照塵握著棋子,怔忡一會兒,慢慢笑了下:“多謝……孤魂兄。”

白日裡他看不見莊忱,隻能看見落子,看了一會棋盤,將手中黑子落下去。

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,這輩子大概也改不了。丟了大半魂魄,心神恍惚,還低聲解釋:“在下並非奔喪,在下家中……無人可喪了。”

“在下是來做夢的。”秦照塵說,“夢太好,舍不得醒,舍不得走。”

孤魂知道:睡你的。

孤魂沾著雨水,在桌案上寫:誰不準你做夢了?

孤魂:管天管地,還管人做夢睡覺。

這話語氣又太像時鶴春,秦照塵心胸既暖且痛,勉強笑了笑:“沒人……”

秦照塵低聲解釋:“是在下睡太多了。

他其實知道,不該這麼整日地睡,可一墜進那場夢裡,就沉靜安穩得醒不過來。

可他不能一直睡,他還有要做的事。

他要替時鶴春活這個名字,要替時鶴春長命百歲,替時鶴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麼樣,百年之後再去找他的小仙鶴交差。

不論到什麼時候,日子到什麼份上,答應時鶴春的事,秦照塵也絕不會食言。

秦照塵請教孤魂:“閣下若覺得……日子不好熬,有什麼好辦法?”

莊忱在這個問題裡想了一陣。

的確有辦法——比如不把這段日子當成是自己過的,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連同記憶剖出去,當成一場不受影響的旁觀。

如果不是這個木頭非得給時鶴春作傳,給他寫了一尺厚的問題……有許多事情,其實已經打包進記憶,不那麼好翻找了。

這不算是多好的辦法,頂多是在的確不好熬、的確不好受的時候,用一兩次,來應個急。

畢竟一個人三魂七魄,能裝的東西是有數的。剖去的部分越多,剩下來的也就越少,倘若有朝一日隻剩空殼,活著更索然無味。

所以這法子也沒法教給秦照塵,大理寺卿現在三魂七魄看著就不全,不能再剖了。

孤魂寫:沒出息。

大理寺卿:“……”

秦王殿下走到今日,身上殺孽無數,滿朝鳥驚魚駭、鬼哭神愁,在這江南一隅不問世事,都能嚇得一乾官員頭懸梁錐刺股。

這世上滿打滿算,還隻有時鶴春說過秦照塵沒出息。

因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從秦王府的牆頭跳下去,怕摔了疼,怕一頭栽進溝裡。

至於為什麼要秦王從自家府上跳下去……倒也沒什麼原因,無非是一隻小醉鶴無聊透頂,沒人陪著玩,撲騰翅膀滿院子亂竄。

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陣這個,眼裡就多了點笑,把這事說給孤魂聽。

這樣聊起舊事,秦照塵的精神就好了些,語氣也忍不住柔和:“我就該陪他玩……翻牆有什麼難的。”

孤魂:不難?

大理寺卿:“……”

大理寺卿硬了硬頭皮:“不難。”

孤魂大概是笑了,一陣清風裹著涼爽雨氣,拂過棋盤,叫人恍惚意識到春日已至。

秦照塵也不由失笑,抬手用力揉了幾下額角。

他如今精力極差,倦意又上湧,竭力想要維持清醒,眼前景象卻還是渙開。

亦真亦幻……坐在他麵前,同他對弈的,變成披著衣裳的時鶴春。

他的小仙鶴像是還沒走,身體竟也比過去好得多,輕輕鬆鬆就把他拎回榻上,讓他隻管睡。

“既然不難,以後去找你玩。”時鶴春說,“可惜啊,有人已經把仆從遣散,府上隻剩個光杆秦王了。”

秦照塵無力開口,卻在心裡反駁闊氣慣了的時大人——這有什麼可惜的,秦王府根本就養不起這麼些仆從。

他自己住,一共就住一間房、吃一份飯,用不著人伺候,還能攢下來銀子。

多攢點銀子,就能在時鶴春來找他玩的時候,請時大人喝好酒、吃好菜,坐臨街的位置。

回家的時候,雇輛最舒服的馬車,再買幾個新炸好的滾燙糍糕,捧在手裡邊吹邊吃。

就這麼慢悠悠晃過一條街,讓馬車隨便找個地方停下……要是時大人太想翻牆,那他們就翻牆回家,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。

這樣想了一陣,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裡,倏地回過神。

時鶴春說什麼——以後去找他玩?

以後?

什麼以後??

秦照塵想要睜開眼睛,追問清楚。

偏偏他這一整年耗儘心血、一整年半死不活,如今一口氣徹底鬆了,就病來如山倒,身體尚未調理妥當。

秦王殿下咬緊牙關,額間冒出層層冷汗,胸肩掙紮著悸顫,眼皮吃力翕動,卻怎麼也醒不過來。

“急什麼。”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,將要撞破胸肋的心臟塞回去,“來日方長……ツ[]ツ來[]?看最新章節?完整章節”

“來日方長,小師父。”他身旁的人說,“再等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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