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世道不好,叫人恨不得撒手,恨不得長睡不醒,可偏偏在這紅塵裡打滾的有兩個人。
兩個不識時務的人,也不知怎麼打滾,就把命數滾成一個。
可惜活著的時候誰都不清楚。
活著的時候,心事壓在世事下,一腔血泡著一顆心,以為什麼都能舍,以為再難走的路也能走。
都以為死了就乾淨、就不牽累對方,就能叫另一個好好活下去……所以就都搶著走這條路。
都以為自己就算死了,對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陣、唏噓個幾年,就能接著往下一個人活。
其實哪有這麼簡單。
活著的人熬不動,死了的人不放心。
這怎麼放心,一個打定了主意要解脫苦海的大理寺卿,痛痛快快瀟灑下江南……臨死前最後的心願,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陳年舊案。
居然還判了三件,村東頭為富不仁的惡霸給村西頭的苦主賠了一頭牛。
堂堂大理寺卿,清流砥柱正道魁首,鐵腕如山,鍘刀下不知斬了多少貪官汙吏,殺得朝堂愁雲慘戚戚。
這一輩子判的最後一樁案子,怎麼能是頭牛。
時大奸佞頭痛歎氣。
昏沉著的秦照塵,聽見這聲歎,就又掙紮起來,要找他的小仙鶴。
“好了,好了。”他被按回去,“不用找,幾時用你找了?老實等著。”
時鶴春的脾氣,沒有愛彆離,看見在乎的人,千裡迢迢也來喝酒,路上不過些許風霜。
當初叫要還俗的小師父等,也沒等多久,一個從死地裡打滾回來的時小施主,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覺了。
這次也不會太久,畢竟“照塵”是兩個人——單死了一個,生死簿判不明白,是過不了奈何橋的。
總
得等一等另一個,多等些時日,等上百八十年。
“再等等。”那聲音說,“還你個時鶴春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
大理寺卿並沒在江南盤桓太久。
在這世道裡,總有些人是這樣的脾氣——哪怕任性一遭、恣意一遭,瀟灑過了回去,又幾乎變回原樣。
又活回一個不知變通、不識時務,須臾不放鬆的棟梁材。
……隻不過,歸根結底還是不同了。
因為府上沒有旁人,秦王一個人住著一間房,不用刻意避諱,過得相當自在。
白日裡照舊斷案,秉公執法做大理寺卿,回家就自己燒飯、自己釀酒,每日和看不見的“孤魂兄”聊天說話,講時鶴春。
講時鶴春備考那一陣……一個窮得底掉的落魄書生,一個窮得沒那麼底掉、搜吧搜吧還能找出點錢的秦王世子,擠在秦王府裡。
下了雨府上的地都沒法走人,到處積水到處漏,一隻慘兮兮的小仙鶴蹲在櫃子上,還得等世子殿下涉水過去抱下來。
——那是他們最快活的日子。
這一輩子,有兩個人,過去從沒這麼快活、以後也再沒這麼快活過。
他們裹著一床被子,秦照塵挑燈、時鶴春夜讀,時不時討論幾個地方,用蠅頭小楷在書上做批注。
凍得哆哆嗦嗦的小仙鶴往暖和地方擠,不知不覺就擠進世子殿下懷裡。
這麼看了大半宿的書,蠟燭用完了,油燈也用完了,雨這麼大,又不能出去買。
時小秀才就靠在秦王世子懷裡,蹬著腿歎息:“我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舉人啊……”
“能。”秦照塵向他保證,“定然能,我明日去文曲廟幫你磕頭。”
時鶴春看他一會兒,自己樂了,先摸摸小世子的腦門:“算了,算了,我心疼。”
時鶴春想不通:“稀不稀奇?你磕你的頭,又不乾我事。”
鐘靈毓秀的時施主不明白,照塵和尚就更不明白,隻是攏了攏手臂,把施主往懷裡抱了抱:“我看你抖,我也跟著冷。”
時鶴春安慰他:“沒事,我抖是因為我手疼,不是因為冷。”
和尚:“……”
和尚也開始跟著手疼了。
於是兩個人就都閉嘴,團著條棉被,頭碰頭手挨手低擠在一塊兒,盯著外麵鋪天蓋地的雨。
盼雨停,盼雨不停。
盼時鶴春連中三元,盼秦照塵入朝為官,那時他們不知後路,那時候時鶴春管回府叫“回家”。
……
如今回憶這些的大理寺卿,眼裡仍含著笑,溫那一壺新釀好的酒,敬天上一輪明月。
又是一年中秋,時鶴春走了快三年,孤魂兄也走了。
孤魂是今年七月半走的,說有急事,中元節的鬼有急事,想也知道是急著做什麼。
所以秦照塵不問他去什麼地方,不問他還回不回,隻是送他一大壇酒,燒了滿滿一火盆的紙錢。
秦照塵給月亮講他的時鶴春,給夜風和死而不倒的梅樹講。
那棵梅樹很稀奇,雖不長葉,枝乾卻日益遒勁,漆黑黝亮如同鑄鐵。
秦照塵每日都撫它,早晚問候,日日同它說話。
今夜一人一樹過中秋。
這樣在夜裡獨飲,一杯接一杯喝下去,不知深淺,實在很容易就喝醉。
秦照塵昏沉間,隱隱察覺陰風陣陣、愁雲慘慘,恍惚有鬼差來拿自己。
“我陽壽儘了麼?”大理寺卿未活到百年,滿心遺憾悵然,卻也釋然起身,“甚好。??來[]?看最新章節?完整章節”
大理寺卿將雙手遞出,以供拘拿:“請帶我去地府罷,在下要鳴冤擊鼓。”
“……”鬼差:“沒儘。”
秦照塵愣了下:“孤魂兄?”
這兩年裡,孤魂被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懷疑了幾次是時鶴春,於是不再寫字,開始張嘴和他說話……聲音的確不像。
很好糊弄的大理寺卿就又信了,此刻聽著鬼差耳熟,忍不住問:“你在地府謀了差事?”
秦照塵替他高興:“這是喜事,下官有酒,下官敬孤魂兄。”
鬼差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,被他攪和沒了大半,喝什麼酒:“照塵,是不是你?”
大理寺卿辦案,經常執法如山、不認私情,聽他公事公辦,也跟著將酒放下:“是。”
鬼差:“還有誰?”
秦照塵在這個問題裡,被一顆心攪起半腔血。
他按了按肋下,扶著梅樹重新站穩,等這一陣心悸過去:“還有……”
他此刻竟沒來由失聲,張了張嘴,說不出話,叫心悸牽扯著彎腰,才意識到這一年原來也不曾忘。
原來過去三年、過去十年,還是一樣忘不掉。
一陣風攙住他。
“還有個人。”鬼差的語氣和緩了很多,替他回答,“姓鶴,是不是?”
“鶴照塵。”鬼差說,“他把名字給了你,把命數也給了你。”
秦照塵慢慢緩過眼前白光,將口腔中腥味咽下:“是。”
鬼差說:“不行。”
大理寺卿錯愕抬頭。
“不能這麼給。”鬼差扯出一張生死簿,“你們有兩個人,分一分吧。”
秦照塵陡然變了臉色。
他罕有這樣焦灼的時候——上一次還是看放榜,輾轉反側了三天,擠進人群去看時鶴春考沒考中舉人,急得喉嚨都啞了。
這次更急,秦照塵攥住鬼差,隻覺森寒鬼氣仿若冰針,紮在打著顫的骨頭上。
“怎麼分?”大理寺卿根本顧不上,急著追問,“換他活過來行不行?多拿些壽數,不妨事,換個一兩年就夠,我們一起活一兩年。要怎麼——要怎麼運作?用不用送什麼……”
這話還沒說完,就被鬼差止住:“人死不能複生,秦大人,這是天理倫常。”
天理倫常,非人力所能違。
……但人力可以
鑽空子。
生死簿上,“照塵”該活九十歲,無病無災,夢中安然離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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均攤一下,四十五年紅塵路,苦也不苦,長也不長。
還有個要再等上十五年,等大理寺卿同走黃泉路的鬼魂作陪——奈何橋上等太無聊了,就在秦王府等吧。
秦大人好好養這棵梅樹,說不定將來化形,還能做個軀殼。
……秦照塵聽著這些,動也不會動,茫茫然站著,隻覺又像是回了時鶴春中舉那日。
狂喜,恍惚,滋生無邊恐懼。
怕是假的。
生怕是假的,生怕是夢。
……這念頭剛生出來,今日方才開竅的照塵和尚,就用力砸自己頭頂。
夢又如何,醒又如何?
給他一場十五年的須彌夢,醒來做事、夢裡貪歡,莫非還有不知足的?
秦照塵踉蹌了下,一刻不停往那間房裡跑,用力推開門。
他的小仙鶴穿得漂漂亮亮、懷裡抱著銀子,身上還有血跡,飄在半空,看見秦照塵進來,倏地瞪圓了眼睛。
他的小仙鶴飄過去,扯他的臉,拽他的頭發,聽他腔子裡跳的一顆心。
緩過神的時鶴春火冒三丈:“誰、叫、你、回去找死的?”
秦照塵被扯得踉蹌,笑容卻止不住往外冒,他抬手抱住氣得亂飄的小仙鶴,低聲說:“那是夢……”
“夢也不行!”時鶴春惱火,“誰叫你回來,誰叫你劫獄?長本事了秦大人,你心裡原來是這麼想的——”
“是這麼想的。”秦照塵說,“我想和你死在一處。”
這一句話把他的小仙鶴澆啞了火。
秦照塵的身體脫力跌墜,鬼魂抱持不住,扯著大理寺卿的袖子,跟著飄下來。
秦照塵跪在他麵前,時鶴春蹙緊了眉,也彆彆扭扭跪下,伸手把他攏住。
“乾什麼。”時鶴春說,“彆這樣。”
時鶴春悶悶不樂:“你這樣我跟著疼。”
秦照塵閉上眼,把他的小仙鶴抱進懷裡,這次抱進來的鬼魂接了生人陽壽,隻是涼潤如水,並不刺骨。
“不是夢。”秦照塵抱緊他,低聲問,“是什麼?”
時鶴春摸摸他的發頂。
……是落在這片紅塵裡的一顆心。
大理寺卿非要刨根問底,一尺厚的問題,追問出一個鮮活真實的時鶴春。
“你……這麼想吧。”
時鶴春攏著他的小師父,額頭貼額頭:“神仙下來曆劫,你我是這裡頭的一世,我本來該走了。”
照塵小師父慧根深重,將他藏在懷中,蹙緊了眉替神仙擔憂:“神仙分了顆心給你?”
時鶴春低頭,按了按胸口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他說,“我是這顆心……”
疼過、難熬過、寒意無邊過,可也快活過。
那時候兩個人藏在被子裡,看著太陽從雲層裡出來,金光鑲在雲邊上……就覺得日子真好。
這樣的好日子,原本怎麼都過不夠,過多少天都高興快活。
有一顆心,被那些一尺厚的問題一扯,就骨碌碌滾出來,掉回紅塵。
他們還有十五年,不長不短,不難熬。
是好日子。
“好了。”時鶴春扔下銀子,緊緊抱了一會兒他的小秦師父,舒了口氣,“去照塵寰吧,秦大人。”
秦照塵問:“照誰?”
“照塵寰啊。”時鶴春愣怔,探頭看外頭——中秋月圓,好風好酒,確實不是上朝的時辰。
時鶴春從善如流,改口並舉手:“照我。”
大理寺卿自己可做不出這種夢。
秦照塵一動不動凝注他,到這時終於有了笑,眼底溢出暖色。
他握住時鶴春那隻手,把一小團漂亮鬼抱起來,快步出門,想去給鬼差兄介紹。
風過影搖不留痕,桌上一壇千金好酒,紅封做賀禮。
明月朗朗,庭院已靜了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