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8 章 番外:倘有來生(1 / 2)

一隻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。

時鶴春活著的時候,手疼腳疼身上難受,天氣一變就難熬——如今徹底不同,自然要飄個夠。

於是,秦照塵每日做得最多的事,就是仰著頭往上看,在每根房梁上找晃著兩條腿、神氣到不行的小仙鶴。

……一來二去,日子久了,長年伏案的大理寺卿,居然覺得肩頸比過去輕鬆很多。

“早跟你說了。就該跟我出去,多翻牆、多透透氣。”

時鶴春披著他的外裳,手裡拿著幾份卷宗,翻得嘩啦嘩啦響:“又耽誤不了什麼事……”

的確耽誤不了什麼事,畢竟探花郎一目十行、驚才絕豔。

大理寺卿審一樁案子的功夫,時大人已翻完邊上的十四、五份卷宗,將沒什麼用的拎出去,堆在了暖榻邊上。

秦照塵擱下筆,在燈下認真看他。

時大人審閱到第十六份,翻了兩頁,警惕抬頭:“看我做什麼?”

……不做什麼。

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,走過去,給十分辛勞的時大人捏肩捶背。

時鶴春第一次見有人給鬼揉肩的,看秦大人一臉嚴肅,也勉強忍住了不笑,稍稍凝實身體。

“我都回來了,怎麼還一臉心事。”時鶴春抬手,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,“放心,我不走了。”

畢竟照塵小師父的一半陽壽還在他身上。

四十五歲……實在算不得久,按時鶴春的脾氣,其實想給秦大人弄個長命百歲。

但轉念一想,活得久未必快活,長命百歲也未必就是好事。他們這樣過上十幾年,一並去奈何橋,那也很好。

秦照塵點了點頭,釋開神色:“我知道。”

他皺眉皺慣了,想些什麼就忍不住,不是有意擺這份臉色……秦照塵隻是在想,原來他的小仙鶴過去暗闖大理寺的時候,就是這樣。

看起來仿佛是很逍遙,半躺不躺地靠在榻上,抱著半人高的卷宗翻,隔一會兒就揉揉眼睛。

可這是十幾份卷宗,十幾份下麵送上來的案呈——有的錯綜複雜、有的廢話連篇,也有的陰陽筆法隱情無數。

那些年裡,時鶴春定期就來晃悠一趟,從頭到尾看一遍,就都順手給他理清楚,分門彆類扔成幾堆。

以至於在時鶴春被抄了家、罷了官,病得重了沒力氣再去大理寺以後,大理寺卿才知道……這些卷宗本來全混在一處,亂得人看了就頭疼。

“木頭。”時鶴春掃了他兩眼,就猜出大理寺卿的心思念頭,“我那是去探聽消息的,方便我拿捏把柄敲詐……說了你也不懂。”

時鶴春當奸佞,為了能痛痛快快花錢過好日子,當得其實挺兢兢業業、專心致誌,仗著和大理寺卿私交甚篤,沒少來這裡亂翻。

翻都翻了,想要的也知道了,順手整理一二,查幾個大理寺卿查不清楚的懸案,算什麼大事。

“彆老想以前的事。”時鶴春神

色認真下來,抬手撫秦照塵發頂,“你要總這樣,我嫌你無趣,自己跑出去玩了。”

大理寺卿立時將念頭清了,給他的小仙鶴奉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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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鶴春挺滿意,知道這是明鏡高懸的官署,也不鬨著要酒,逍逍遙遙捧一盞茶淺斟細品。

小秦師父如今還學會了申冤,猶豫片刻,斂衣在他身旁坐了,低聲解釋:“沒總是想。”

也沒總是想,這些天就想了這麼一次。

還是因為時鶴春披著他的衣裳,這麼靠在榻上……叫他覺得日子太好。

日子太好,有時就會叫人忍不住恍惚,想起過往,想起當初錯失的遺憾。

想他過去,倘若不那麼恪守規矩,像如今這樣,天黑了還不回家、就待在大理寺堵門……就能堵住一隻小仙鶴。

一隻小仙鶴喝了會兒茶,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,就相當順腿地挪過去,靠在了大理寺卿肩上:“堵我乾什麼,吵架?”

就算有再多理由,時鶴春也是來偷翻卷宗的。

真在門口撞見了,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——大理寺卿不給看卷宗,時大人氣得走來走去,記恨照塵和尚腦袋迂直不會轉彎。

“也沒什麼不好。”秦照塵說,“時大人氣著了,就將下官綁上。”

過去秦照塵怕和時鶴春吵,總是避開,到了後來才明白……能吵吵鬨鬨,也是好的。

吵到最後的結果,很可能是不會轉彎的照塵和尚落下風,被氣壞了的時大人綁在凳子上,被迫聽時大人的吩咐。

不聽就不給解開。

時鶴春聽他這麼說,也生出來興致,索性真幻化出繩索來,像模像樣捆住大理寺卿。

“我可不做虧本生意。”一小團漂亮鬼從衣服裡鑽出來,飄到半空,讓燈火閃了閃,“不陪我出去玩,彆想鬆綁……”

“陪。”秦照塵點頭,“時大人要往什麼地方去?”

這份坦蕩反而叫時鶴春驚訝,忘了繼續裝鬼嚇唬人,半信半疑飄下來:“真的?”

秦照塵被他解了綁,伸手抱住飄下來的小仙鶴。

他空出隻手,取過時大人手裡還捏著的第十六份卷宗,工工整整碼放在一旁:“真的。”

秦照塵攏著時鶴春,隻覺懷中涼潤如水,低頭時就對上那雙清淩湛澈的眼睛,心神不覺搖動,竟是不剩半點秉燭夜辦公的心思。

大理寺卿閉上眼,將那一份恍惚壓下去,低聲求:“時大人,帶我出去,透透氣。”

這三年來,秦王殿下最大的進展,就是把“大人”、“時大人”念得柔和輕緩,珍之重之,再不像過去那麼冷冰冰。

時鶴春就願意聽了,被哄得揚眉吐氣,高高興興,耳朵甚至還有點紅。

從小到大,時鶴春都最喜歡聽好聽話,怎麼會不喜歡被叫“時大人”。

一句話百樣說,這是秦照塵很久以後才想通的事。

他早該多練會些好聽話,哄他的小仙鶴高興。

“今天怎麼知道透氣了。”時鶴春嘟囔,“稀奇,榆木疙瘩也會開竅……”

這可是大理寺卿自己要扔下公務跑出去的,不乾他的事。

開了竅的榆木疙瘩被他拉著起身,去了官袍、摘了獬豸冠,換上輕便常服……時鶴春做這些事,天然就行雲流水,動作輕柔利落,仿佛春風拂袖。

秦照塵被他理衣襟、束衣帶,渾身上下不會動,聽得清篤篤心聲。

“想什麼呢。”時大人沒半點自覺,時常忘了做鬼的事,一邊飄一邊以為自己還活著,像過去一樣趴在他背上,“去哪玩?”

涼潤氣息浸著肩頸耳廓,照塵和尚隻覺心驚肉跳,盯著那盞跳躍燭火,低聲慢慢咬字:“聽憑……施主吩咐。”

他叫施主,那時鶴春可就不客氣了。

做施主的時鶴春,可比後來做佞臣的時鶴春更霸道得多,敢扯著小和尚就往外跑,敢偷藏小和尚的佛珠。

時鶴春當即將卷宗一拂,揮袖滅去搖曳燭火,扯了人徑直出了大理寺,熟門熟路,往燈火最亮的一條街裡紮進去。

……沉迷公務的大理寺卿,到這時候才發覺,路上行人摩肩接踵,滿目琳琅、熱鬨非常,竟像是在過什麼節日。

“小師父日子過傻了?”時鶴春扯著他,回過頭,“今日臘八……再有兩天,該過年了。”

秦照塵有些錯愕,抬手揉了揉額角。

時鶴春就願意看他這樣神色——不是苦大仇深、隻身補天裂的棟梁材,還像是當初寺廟裡念“阿彌陀佛”,木木愣愣的小秦師父。

“就算隻咱們兩個過,你也該置辦置辦……也輪到你置辦了。”

時鶴春挺滿意,拍拍小師父的腦袋,扯了秦照塵往坊市裡走。

往年這事都是時府代管。秦王府的除夕夜,時大人避嫌不去,但秦王府的年貨,都是時大人一件件挑的。

時鶴春熟門熟路,教一心為官的大理寺卿:“辦點年貨,銀子在你袖子裡頭了。門神、桃符、屠蘇酒,回頭再收拾收拾,灑掃乾淨……”

他如今做了鬼,飄得比過去走路快很多,四處撿著有熱鬨的地方看,人越多越要鑽進去。

秦照塵被他拉著穿過熙攘人群,隻覺耳畔叫賣聲、交談聲喧囂響亮,四周燈火明明暗暗,華燈璀璨……全落在眼前俊秀的眉峰眼尾,隻覺那道身影灼灼耀目。

時鶴春正琢磨哪種花燈好看,餘光察覺到大理寺卿一味盯著自己,實在忍不住好奇:“又看什麼——有事要說?”

秦照塵回過神,搖了搖頭,隻道無事。

如今他已有了他的時鶴春,萬念皆足,諸願圓滿,哪裡還有什麼事。

時鶴春更好奇,低頭看看身上:“我哪裡不對勁?”

做鬼又不是一兩日了,時鶴春身上穿的是大理寺卿燒的衣服,簪子是大理寺卿用一小截梅枝親自削的,頭發是大理寺卿親自束的……就算有不對勁,那也是大理寺卿該反省。

“很對勁。”大理寺卿攥著袖子

,凝神搖頭⑨_[]⑨來[]?看最新章節?完整章節,慢慢學他說話,“好看,挪不開眼。”

時鶴春立時美滋滋:“那還用說。”

“……”秦照塵一向欽佩時大人的毫不客氣,怔忡半晌,沒忍住笑了。

平時嚴肅到不行的人,露個笑就難得,時鶴春立刻抓住機會,扯著小師父:“快,再笑一個。”

秦小師父十分聽話,又笑了一個,牽住那隻旁人看不見的手,走到時鶴春徘徊的那個攤位前。

大理寺卿攢了三年前,不動袖子裡的銀元寶,摸出碎銀子,買下時鶴春挑了半天的兩盞花燈。

五十萬斤糧食,時鶴春給得毫不手軟。兩盞五十文的花燈,卻叫這道身影糾結半晌,難下決斷。

大理寺卿深刻反省,是否這幾日又犯了舊病,又拿“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”這種嘮叨來磨時小施主的耳朵。

其實不是,時鶴春就是喜歡挑東西。

那兩盞花燈都漂亮,寓意也都是叫人喜歡的吉祥話,一盞是“天下太平”,一盞是“喜樂安寧”……時鶴春一時還真沒想起兩個都能要。

大理寺卿這事辦得不錯,當賞。時鶴春往他懷裡拋了盞喜樂安寧的花燈,流蘇搖搖晃晃,燈影搖曳:“拿著,彆鬆手。”

秦照塵將這一盞花燈拿在手裡,時鶴春替他拿了“天下太平”,因為總不好讓無辜路人看見一盞燈自己飄,就跳進大理寺卿懷裡。

左右秦王殿下懷裡已經抱了一堆年貨,多抱一隻鬼,也沉不了多少。

秦照塵走在人群裡,低頭看逍遙靠在自己懷中的時鶴春……他甚至忍不住想,或許對時鶴春來說,做了鬼,比做人時輕鬆自在。

賴在他懷裡、漂漂亮亮的小仙鶴,身上沒什麼地方牽扯著難受,兩隻手靈巧至極,輕而易舉就將花燈的紅穗打成同心結。

那些傷痕不見了,仿佛連過往的創疤也消失,時鶴春每天都高興,每天都開心,發現路旁有賣臘八粥的,就一本正經扯小師父的袖子。

“買兩碗,弄個食盒帶走。”時鶴春出主意,“我帶你去好地方。”

大理寺卿依言照辦,拎著那個裝了粥的食盒,按著時鶴春指的路穿過人群:“九皋閣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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