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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第一回,在出宮之後,南流景沒有立刻就去洛澤的廟宇。
倒不是因為小傻子病中磨人。
燕玉塵不曉事,卻也不給人添這種麻煩,病得難受到極點了,也隻是縮在床榻一角,抱著被子昏睡。
不去碰他,自然就不會知道他身上燙,不去管他,自然就不會知道他脈象紊亂、神魂不固。
不招惹,也就不會有麻煩。
故而南流景也罕少會特地去碰他、管他。
這次不知是怎麼了,南流景站在榻邊,看著那幾l塊碎裂的破石頭,卻忍不住蹙眉。
他將這石佩修好,放回了燕玉塵枕邊,以仙力灌注這殘魄的泥丸宮,遊走經絡推行周天。
燕玉塵漸漸醒過來,茫然睜眼,眼中仍有一層朦朧水霧,不知是否醒到能認得人。
大抵是沒醒到的,否則小傻子病中看見大國師,一定高興。
南流景蹙著眉,看那雙無喜無悲的眼睛。
烏黑純淨,空無一物。
……
果然是塊頑石。
“你做一世凡人,不要再招惹是非,多管閒事。”
南流景說:“等無病無災,壽終正寢了,我再來取你這一魄。”
他不知燕玉塵聽沒聽懂這話,這殘魄天生話就極少,懵懂得仿佛不解世事,倒是喜歡笑。
小傻子摸摸那塊石佩,眼睛就彎了,慢慢屈起手指,攏住那塊石佩,在臉上寶貝似的貼了貼。
石佩雖然粗糙,在燈下的影子卻也還算樸拙靈動,芝蘭玉樹,亭亭而立。
燕玉塵將它舉在手裡,對著光玩影子,烏潤眼眸燒得漉濕,臉上總算有了血色,不再煞白,叫高熱烘得通紅。
南流景收回視線,不再管他。
仙力對仙體效用斐然,對凡人也同樣能活死人、肉白骨,偏偏燕玉塵兩種都不算。
燕玉塵是個用來承裝殘魄的容器。
非仙非凡,連法寶也算不上,存在的意義,也無非是供養那一道損傷過重的仙魄。
對一個容器,仙力隻能慢慢起效,沒法立竿見影,更沒法扭轉乾坤。
南流景任他自得其樂,隨手撿了卷書,去燈下看。
說是翻書,心神也靜不下來。南流景心不在焉翻頁,忍不住斟酌,還是該去洛澤的廟宇裡知會一聲。
隻是條水渠,應當也不礙什麼大事,不至於壞了香火。
……這樣思索一陣,他的袍袖又被輕輕牽動。
南流景已很熟悉這力道,放下書,低頭看見不知何時挪過來的小傻子。
燕玉塵捏著那塊石佩,微微踮腳,舉起胳膊,朝南流景的方向遞。
南流景愣怔了下,總算明白他的意思:“給我?”
燕玉塵滿心高興地望著他。
南流景蹙眉,微垂了視線,看著這不曉事的殘魄。
仙人要這東
西有什麼用。
蘭衣玉佩,靈器法寶,勉強還有一二用處,這石頭做的假東西,土地城隍也不屑要。
南流景自然更用不著,拒絕的話已到嘴邊,對上那雙烏潤的眼睛,莫名沒能說得出。
……罷了。
隻當是為了護養這殘魄。
來日等燕玉塵忘得差不多,到時再扔,也不會礙著什麼事。
南流景收下石佩,隨手放入袖中,哄了他幾l句。
小傻子高興得眼睛晶亮,學著白天那小鳥撲騰胳膊,飛不起來,卻也因為有仙力庇佑,蹦得比平時高了些。
燕玉塵這時已九歲,因為長得比彆人慢,仍是六七歲的模樣,唇紅齒白眉目如畫,笑眼彎彎,倒真有幾l分像天上的仙童。
也怪不得那些凡人農戶,不由分說認定了這是小神仙。
南流景看了他一陣,倒也有些好笑,以仙力化出幾l隻小白鳥陪他玩,放下書起了身:“我出去一趟,不要亂跑。”
燕玉塵一向聽話,乖乖點頭,抱著小白鳥蹬蹬跑著送大國師出門,果然不亂跑,隻探出半個腦袋往外看。
南流景莫名心軟,隨手揉了下他的額頂,施展縱地金光,往洛澤的廟宇去了。
……
那天夜裡,就是這樣,也並沒發生什麼更特殊的事。
南流景去了洛澤的廟宇,沒能找到人,倒也並不覺得奇怪——洛澤的魂魄已尋回十之八、九,輕易不會再散,不非得時時刻刻都在那泥塑木雕裡悶著。
不如說,沒能找到洛澤,沒解釋成水渠這回事,他反而不知不覺鬆了口氣。
雖然不屑一顧,但連南流景也不曾想到,那水渠竟確實有用。
後來路過,田裡光景確實不同,本地土地還來廟裡拜謝,隻道多虧洛上仙,今年這地方能有收成了。
這話確有偏差,但南流景也不會特地糾正——在那時的他看來,燕玉塵是洛澤的一道殘魄,燕玉塵做的事,記在洛澤身上,本就沒什麼不對。
可這念頭不知什麼時候……不知不覺,變得和過去不同。
為何不同,哪裡不同,他不清楚。
南流景看著那塊滾落床榻的石佩。
燕玉塵握不住它,那隻手全不受力,手指頹軟冰冷,稍一牽扯,整個人便跟著無聲摔墜。
南流景接住他,留在十九歲的少年皇帝靠在他肩頭,不會動也不會醒,胸口靜寂,輕得像是片蘆葦。
“玉塵。”南流景說,“殘魄已取,我和洛澤要走了,我們成我們的仙,你做你的人。”
南流景對他說:“以後不會再疼了。你去做人,無病無災,壽終正寢。”
南流景凝聚仙力,彙入燕玉塵的泥丸宮,迫使這具身體微微張口,他手中多出個玉杯,靈氣化水,將一枚還魂丹溶進去。
燕玉塵吞不下這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