宮徵羽點點頭,望著他,溫潤的眉眼顯露出隱約執著的光亮。
那雙眼睛裡透出的渴望叫梁軒逸胸口微窒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背,點頭:“好。”
走近了才認出來,彈琴的男人就是《超級巨星》的專職鋼伴嚴盛,也是不少歌曲改編的主刀,才華確實橫溢,心性風評卻都飽受非議。
就算要參加比賽,自己的編曲和鋼伴也都不必依靠節目組。可宮徵羽現在還沒有從抄襲門裡徹底脫身出來,如果今天惹怒了對方,很可能叫《巨星》的態度也因此徹底站在對立麵。
可宮徵羽想彈琴。
梁軒逸轉回身,望向依然坐在琴凳上的男人。
嚴盛一眼就認出了他,眼裡厭煩不屑瞬時散儘,咬緊牙關沉默片刻,還是起身朝一側退開。
原本還以為要理論一陣,沒想到對方刷臉的效果居然已經到了這樣喪心病狂的地步。
蘇時訝異抬頭,卻已經被梁軒逸握住手腕,力道輕緩地引到琴凳上坐下。
他當然清楚男人的身份,會在現在忽然站出來,既是為了安撫那個男孩,也是為了順勢和《超級巨星》的節目組徹底交惡,以便節目方更好地和天娛沆瀣一氣,將歌曲的原創方死咬不放。
畢竟手裡還拎著個鍋把手,他還依然存著隻要自己不放棄,把手就會再長出新鍋來的希望。
況且那個孩子也實在被嚇壞了。
看男孩和年輕母親的打扮,這一家人其實並不算很富裕,桌子上放著一頂小小的生日帽,母子倆隻點了一份龍蝦麵,蝦殼還被插上了幾支細細的蠟燭。
蘇時的神色溫和下來,朝無措的年輕母親溫聲開口:“可以讓他也一起過來嗎?”
母親稍一遲疑,試探著同依然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輕聲說了幾句話,男孩卻顯然被嚇壞了,隻是一個勁地掙紮,說什麼也不肯靠近那架恐怖的樂器。
下一刻,輕柔的琴聲卻已經響了起來。
明明是很簡單的曲調,簡單得幾乎叫人生出任何人都能照樣彈奏的錯覺,卻莫名有著奇跡般溫暖的安撫力量。原本因為這場變故而心生不滿的客人,神色也都不覺漸漸緩和。
男孩的哭聲漸漸小了,縮在媽媽的懷裡,怔怔地望著坐在鋼琴前的青年。
梁軒逸的目光微凝,落在彈奏著黑白琴鍵的修長指尖上。
這是一首他完全陌生的曲子,卻在第一次聽到的時候,就不由自主地被拉入了一個新的世界。
溫醇柔和的音符從琴鍵下流淌而出,清晨的金色陽光,飛鳥的絨羽從天而降,蜻蜓陪著風一起滑翔,然後夜色寧靜,遍野星光。
於是安靜下來,回到最熟悉和溫暖的地方,夢裡點綴著亮色,花從心底開出來。
心底的疲憊忽然像是尋到了可以安放的角落,整個身體都忽然變得輕鬆起來,人們安靜地聆聽著,臉上不覺顯出微笑。
忽然,一個不甚和諧的音符打破了原本完整的意象。
目光投過去,男孩驚慌地縮回手,像是沒有料到自己的碰觸也可以叫鋼琴發出響聲,清澈的瞳眸裡已經再度蓄起惶恐的水色。
人們不覺微微蹙眉,那個青年卻反而耐心地淺笑起來,一隻手安撫地落在男孩頭頂,右手忽然改變了曲調,穩穩承接上了那個突兀的音符。
於是曲調忽然一變,變得輕快活潑,像是在指間掠過的清風,轉眼又變成蹦跳在發尾的清涼水色。毛絨絨的雛鳥蹦跳著靠近,收起翅膀歪歪腦袋,黑亮的眼睛裡盛滿好奇。
心有所感,人們忍不住都會心地微笑起來。
男孩睜大了眼睛,怔怔望著那些神奇的黑白琴鍵,眸底漸漸亮起光芒。
上個世界得到的特效【百分百擊中目標】,在藝術類的能力上也有相當程度的加成,曲子裡的所有情緒,都能完整地直接傳遞到聽眾的內心。
蘇時淺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,將手收回,曲調忽然更加豐富多變。
他聽不見,卻能看得到。
宮徵羽有著極為罕見的聯覺症,指尖編織的不止是旋律,也是一副五彩斑斕的畫卷。
他能看得到自己彈出的樂曲,能看得到溫柔的深藍,靜謐的淺紫,也能看到生機勃勃的淡綠嫩黃。
也正是因為這樣,宮徵羽才能在聽力持續下降的時候,反而將樂曲對人心靈的影響能力發揮到極致,才能替主角修改樂譜,在最後寫下那一首《微光》。
血色裡浸染出的微光。
一曲結束,蘇時按下最後的白鍵,收手,起身。
靜寂一瞬,整個餐廳忽然響起熱烈的掌聲。
梁軒逸眼裡也帶著未及散去的欣然暖色,正要朝他張開手臂,那個身影卻像是對轟鳴的掌聲一無所覺,已經起了身望向他,眼裡帶著溫和專注的征詢。
他都聽不到。
心口驀地縮緊,梁軒逸呼吸微滯,忽然上前一步,將眼前單薄的身體用力擁進懷裡。
掌聲,稱讚,感謝——他甚至連自己的作品都聽不到。
鋼琴的彈奏很耗費體力,青年身上單薄的衣物已經濕透,忽然被他這樣用力抱住,抬手推了推他,眼裡顯出些無措迷茫。
“非常棒,這是表示祝賀的擁抱。”
鬆開手臂,重新迎上那雙黑潤的眼眸,梁軒逸耐心地柔聲開口,又攬著他轉過身,叫他看人們臉上的愉快和感謝。
有力地手臂護持在背後,青年像是終於漸漸學會在人前放鬆,鞠了一躬抬頭望他,眼裡跳躍著明亮的光芒。
梁軒逸忍不住彎起唇角,替他拭去鼻尖的一點細汗,領著人下了演奏台,重新回到兩人的座位上。
上來的菜都已經冷了,梁軒逸不準他繼續碰,正打算再點一份新的,餐廳的法國經理卻已經親自帶著侍者趕了過來。
桌上的菜轉眼就被一應替換,金發碧眼的經理還興奮地往宮徵羽手裡塞了一張純黑的卡片,雙目放光地比比劃劃,激動地表示著隨時歡迎對方再來用餐。
直到經理離開,宮徵羽似乎還有些不及反應,目光落在那張隻有一個浮雕logo的卡片上。
“這家餐廳的經理是個樂癡,這是他們的貴賓卡,可以無限次免費用餐。據說隻做了十二張,你手裡的應該是第十一張。”
梁軒逸無奈一笑,一本正經地輕歎口氣:“你果然說話算話,這一頓真的是你請我了。”
口中雖然開著玩笑,他心中卻沒有絲毫嫉妒,隻有對眼前的青年滿滿的驚豔與欽然。
宮徵羽啞然輕笑,抬頭望向他:“是我運氣好。”
迎上那雙安靜清潤的眼睛,梁軒逸眼裡的笑意忽然微滯,又不著痕跡地洇開,含笑揉了揉他的頭發。
這是連自己都無法企及的天賦,彈奏鋼琴,純熟的技巧隻是第一步,把情緒和自身的靈魂漸漸融入進去是第二步。
很多人都停在第一步便止步不前,再走下去,就已經需要遠超常人天賦。
可對方卻不是在融入情感,而是在創造世界。
大概是因為聽力的局限,那首曲子其實並不算完美,難度也並不高,甚至著意避過了幾個音域。
可隻要琴聲響起來,無論是誰,無論聽者是不是有著欣賞的天賦,無論抱著什麼樣的念頭去聽,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帶進那個世界裡麵去,得以休憩,得以放鬆。
明明是這樣珍貴的天賦,卻被冰冷的現實所被迫封存了。
梁軒逸的目光黯了黯,將複雜的心緒斂起收好,望向認認真真吃東西的青年,抬手撫了撫他的發尾:“那個人是《超級巨星》的音樂監製,你知道嗎?”
雖然今天的事大抵徹徹底底惹怒了嚴盛,他覺不覺得有多後悔。宮徵羽彈琴的時候是在發著光的,叫嚴盛老實下來或許多少要花些力氣,但和今天所欣賞到的內容相比,顯然十分值得。
蘇時點點頭,抿了一口新的熱可可。
他自然知道,甚至原本就是寄希望於對方會對自己心懷怨念,對《超級巨星》的節目組產生影響,從而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誤解值。
聽說嚴盛為人心高氣傲,最見不得旁人比自己強。今天的事鬨到這種地步,對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。
想到這裡,蘇時就覺安心不少,搜到嚴盛的微博準備暗中觀察,目光卻忽然落在最新發的一條微博上。
【機緣巧合,聽到一首無名琴曲。直戳人心,汗流浹背。不禁自問:後悔嗎?】
微博下麵,居然還配了一段視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