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君心中當然有愧。
都已經答應了自家愛人這次絕不弄砸, 冥思苦想了一路,好不容易才想出來了個說得過去的借口,還得意來回推演了幾次保證沒有邏輯錯誤。
居然一個照麵就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了。
他的法力畢竟並非魔氣,即使操縱這具身體, 也難免要露出破綻。抱著僥幸又用了一次係統出品的染色劑,卻怎麼也沒能料到居然隻是萬分之一的概率,居然還真遇到了能看破劣質染色劑的仙修。
回去怕是要跪鍋。
想起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保證, 陸濯就越發頭痛, 總算體會到了自家愛人當初每個世界搶鍋搶得心力憔悴的辛苦。
見聖君始終沉吟不語,玄空仙尊更篤定了他心虛, 始終平和淡泊的麵容上終於多了千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怒色, 竟是絲毫不顧未愈傷勢, 忽然朝他出手攻去。
玄空仙尊早已踏上仙途, 跳出紅塵五行之外, 按理早已戒斷嗔叱哀怒。偏偏這幾日來諸般所見皆震撼心神, 此時見到聖君竟冒天下之大不韙, 如此倒行逆施折辱於那具屍身, 終於再難壓製激怒, 出手時已再無保留。
聖君臉色微沉, 顧不上回去要跪鍋的心事,忽然出手將蘇鴻漸身體攬向一側, 同樣震袖放出磅礴法力, 萬千金芒迸射而出,將玄空仙尊逼退數丈。
到了仙尊級彆, 其實已很難再受什麼傷,但受了傷卻也同樣比低級仙修難以恢複得多。玄空仙尊一再耗空仙力,又頻頻受傷,到現在也不過隻恢複了五、六成實力,自然也絕非聖君對手。
可即便如此,畢竟也是仙尊強者含怒出手,天然便攜了天地之威風雷之勢。聖君雖然將他擊退,自身卻同樣並不好過,連退了數步才堪堪站穩,麵上也泛起些許潮紅。
他護住蘇鴻漸的動作幾乎已出自本能,反應過來才覺不對,雖然及時撤手,漫天煙塵中卻依然已露出了個影影綽綽的輪廓,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被人看到。
玄空仙尊並不給他喘息餘地,轉眼已祭起本命法寶,龐大金鼎攜千鈞之勢當頭砸下,竟連眾人腳下都仿佛跟著晃了一晃。
聖君自然不會坐以待斃,灼烈法力噴薄迸發,將那尊金鼎抵住,半分不得存進。
仙鼎落下條條光束將他困在其中,法力兩相激蕩,連不複峰都隱隱動搖,飛沙走石煙塵彌天,誰也不能輕易撤開,兩人竟硬生生僵持了下來。
有了玄空仙尊搶先出手,眾人自然不甘落後,雖明知不過以卵擊石,卻依然禦劍踏雲而起,將聖君與蘇鴻漸牢牢圍在當中。
賀天闌眼中依然難掩痛色,握緊手中寶劍,上前一步道:“鴻漸兄!你若尚有一絲神識,便快離開——此間拚鬥無眼,若再傷了你,我等便隻有在此自裁謝罪了!”
他聲音已顯嘶啞,蘇鴻漸卻仍隻是木然地垂著頭,手裡倒提著寒氣四溢的長劍,一動不動守在聖君身後,竟仿佛絲毫不曾聽見一般。
“天闌仙君,不必再試了。”
玄空仙尊心中愴然,雖仍法力相持不得移動,卻仍開口喚住他,低聲道:“他神魂早已消散,如今肉身也已被煉化,連法力都已與那聖君的一般無二,隻不過假作偽飾裝成魔氣罷了。你再怎麼喊,他也是聽不到的。”
“他靈識才散不久,又是在這不複峰中,萬一尚有一絲神識未泯,如何便不能聽得到?”
賀天闌眼眶發紅,竟已再顧不上許多,隻是急聲反駁道:“鴻漸所修乃是魔功,本就與仙修不同,在神魂凝練一道遠超我等。我第一次見他,他便是在替清化凝魂複生,為何換了他自己便不行了!”
……
是那半個鍋。
忽然意識到這裡還有個一知半解的賀天闌,陸濯心下微沉,趁玄空仙尊與自身都動彈不得,暗中催動蘇鴻漸體內神魂,極隱蔽地朝賀天闌釋出一道法力,想要及時阻他開口。
玄空仙尊已無餘力,賀天闌又心神激蕩,無論如何都不該再出問題。
他原本已有十足把握,卻不料金芒才走到一半,忽然被另一道白光迎頭撞上。
惦記著自家愛人的囑咐,他這一道法力已刻意留手,不過取個偷襲之巧罷了。恰好撞上那道白光,竟是生生被撞得逸散開來,再無半分威力。
陸濯眼前一黑,忽然覺得胃疼。
白光散去,清虛道人現出身形踉蹌幾步,臉色蒼白,嗆出一口血來。
四下仙修連忙將他扶住,賀天闌身形微震,這才驚覺自己方才竟已在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,心下也不由咯噔一聲,疾步過去要替他療傷:“清虛兄,你的傷——”
他話還未完,卻忽然被清虛道人一把攥住手腕,狠狠喘了兩口氣,竟是不顧一切急聲道:“清化究竟是怎麼救下來的?那時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為何他體內竟會有鴻漸的本命真元?!”
賀天闌被他問得一瞬閃神,目光不由躲閃,竟抿緊了唇挪開目光,神色掙紮一瞬,才又低聲開口:“他並不願意叫人知道,我也曾允諾過……”
“他都已經被我們逼得落到這個地步,還管什麼願不願意叫人知道!”
清虛道人厲聲打斷了他的話,胸口起伏幾次,望向聖君身後那道木然身影,心神激震之下,隻覺胸口絞痛得幾乎喘不上氣。眼前甫又騰起一陣黑霧,身形猛得一晃,險些便直撲倒下去。
“清虛兄!”
賀天闌忙將他扶住,心中卻也因他所說而愴然悲懷,望了一眼尚且被金鼎所困無法脫身的聖君,索性橫下心,將往事徹底和盤托出。
“其實不止清化……你們隻道鴻漸造下殺孽,為奪寶將穿雲宗外門弟子儘數屠戮,卻不知那些弟子其實早已被聖君種下五絕蠱,鴻漸隻是應穿雲宗長老所托前往,助他宗門死裡逃生的。”
“那如何到最後竟傳成了那般說法,他如何又連辯解都從不曾有過?!”
一旁仙修聽得愕然,忍不住問了一句。賀天闌卻隻是輕歎一聲,將目光移開:“五絕蠱染一及百,一旦染上便再無回天之力,隻能將染蠱者儘數擊得灰飛煙滅,除此以外便再無它法。”
他沒有說完,眾人卻已聽懂了他的未儘之意。
五絕蠱險惡,人人避之不及,穿雲宗隻是一個小宗門,這樣的風聲若傳出去,隻怕在九天十地都再無處容身。倒不如將宗門至寶賠出去,來這一場真真假假的“闖宗奪寶”,相比於全宗覆滅來說,無疑已經要好得多了。
“我那時不敢儘信,還曾去特意求證過。當時穿雲宗長老哀求鴻漸,而鴻漸竟毫無推諉慨然應允,還曾笑言過‘如今我已惡名累累,便不差這一個。諸位儘可不必擔心在下食言,更何況縱然我解釋了,也不會有人信的’,我那時竟還心有不解……”
賀天闌低聲開口,心中既有違背對故友承諾的愧疚,卻也更有如今回頭看時的恍惚驚痛,神色愈發黯然下來。
他那時尚且覺得奇怪,以蘇鴻漸的氣度胸襟,為何竟說出這樣賭氣般自暴自棄的話,可到如今再看時,才終於恍然了悟。
那人原來竟一直都不是在賭氣。
陸濯被巨鼎困在原地,同樣已將他所說言語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,心下卻也不覺微動。
他果然沒有料錯,下級世界那些劇情的選擇,確實是以蘇時親身的遭遇為參照選出來的。看來中央電腦也的確和自己的立場相同,甚至還一度不著痕跡地開了不少的後門。
都已經幫忙到了這個份上,看來對自家愛人那位“黑暗友人”的態度,似乎也該象征性地好一些了。
這一走神間,法力稍緩,巨鼎壓迫陡然又重了幾分。
陸濯倏地回神,才忽然意識到愛人交給自己的鍋已經滿天亂飛,心中驀地沉了下來,背後再度滲出後怕冷汗。
賀天闌未必什麼都知道,可再叫他說下去,隻怕這些人彼此拚湊,也能蒙出剩下的真相來。自己是信誓旦旦保證了出來的,若是沒搶回來鍋,反而眼睜睜看著剩下的也被一一掀開,隻怕連回去的交代都沒有了。
心裡不住打鼓,陸濯橫下心想要爆發法力衝破禁錮,玄空仙尊卻忽然長聲一笑,已將仙力再度毫無保留灌入鼎中。
“怎麼,聖君也被自己的卑劣行徑臊得聽不下去了不成?天闌仙君,有我困住聖君,你隻管說下去。也叫天下人都知道,我們這位聖君是何等的‘剛正不阿’、‘嫉惡如仇’!”
他說得句句譏諷,卻因心神激蕩引動天地氣息,竟仿佛口含天憲一般,也令眾人如當頭棒喝,身形一震,渾身滲出層層疊疊冷汗。
賀天闌神色同樣現出羞愧,顯然也已想起自己當初被蒙在鼓裡、為虎作倀時的情形,低聲應了句是,才又繼續說了下去。
“聖君原本就想奪那穿雲宗的穿雲梭,所以才會使出五絕蠱這般狠毒伎倆,無論如何,穿雲宗都是絕無可能保得住宗門至寶的——我看鴻漸後來雖然將穿雲梭拿了去,卻從來都隻是收著不用,隻怕也並非是真喜歡那寶物,而是有意引開聖君,替穿雲宗消災解難……”
他自覺已說得太多,打了個激靈才緩過神來,飛快地望了一眼聖君身後那道身影,雙拳不由攥緊,又緩緩道:“我並不清楚清化那時為何會在穿雲宗,我隻知道五絕蠱隻傳活人,不染屍身,而清化那時已轉眼便要被五絕蠱所附,所以鴻漸才不得不出了手。”
聽他說到這一處,清虛道人麵色終於徹底蒼白下來,怔怔退開兩步,低聲恍惚道:“清化去穿雲宗,本就是要去和鴻漸決一死戰的……”
那時聖君發出傳諭,說蘇鴻漸在穿雲宗殺人奪寶,恰巧玄天宗正是最近的宗門,便調玄天宗弟子即刻前往馳援。
清化年輕氣盛,早已被蘇鴻漸冥頑難勸的累累惡行氣得難忍。任誰勸也不聽,搶先往穿雲宗趕去,一定要與蘇鴻漸生死決戰了卻恩仇,竟不準任何人幫手。
而當他們趕到時,卻已隻剩下滿山狼藉,穿雲梭亦被掠走,緊接著便聽說了清化已身死的消息。
“竟是這樣?”
賀天闌錯愕抬頭,怔怔低聲道:“可清化自己卻也不記得這一回事,隻知道他被鴻漸殺了又救,卻也同樣不知緣故——那時鴻漸倉促之下出手,還不慎傷了他的元神,所以才將自己本命真元化出彌補,隻說是自己欠他的……”
話已說到這份上,除了賀天闌性情耿直尚不曾轉過彎來,眾人又如何還弄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
迎上賀天闌依舊茫然的目光,清虛道人苦笑一聲,極輕地歎了口氣:“無怪如此,鴻漸消去清化的記憶,左右又不是第一次了。定然是他知道了什麼,卻不願清化記住……”
眾人心中其實都清楚,蘇鴻漸既然能準確地抹去某一段記憶,就定然是曾經查看過清化的神魂的。
看到自己剛救下的好友原來是為了殺自己而來,那人又該是什麼心情——亦或是其實他出手相救的那一刻,就早已有了這樣的預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