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下郭威命王峻陳說定難軍方麵的局勢,王峻也不拿李彬的奏表,當下口說手比,將延州兵變的起因和展經過一一陳說清楚,同時還描述了延州受害的情況,範質等人在一旁聽著,心中也暗自佩服,李彬的奏章洋洋灑灑寫了上萬字,其情節曲微處連範質這等號稱過目不忘之才的儒士都不能儘數記下,王峻卻在頃刻間摘其要點節略一一分說明白,同時還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。
此人性情急躁跋扈自大是真的,卻也實實在在是有宰相之才的,也難怪郭威總要回護他。
“繞州城而過,大掠八縣……”
郭威默默念叨著李彬奏表上的詞句。
他忽然間抬起頭,問道:“秀峰,依你之見,李彝殷此番南下,究竟意在何為?”
王峻冷冷一笑:“黨項小醜,不過是照例搶一把回去過冬罷了。李彝殷一個不讀書的蠻子,還能有什麼遠見卓識?以李彬所言,延州城當時正在鬨兵變,若是李彝殷趁勢攻城,隻怕延州當時便被他攻破了,高允權連一天都守不了。然則其竟然繞城而過,劫掠諸縣,這不是愚蠢麼?”
“不然——”
範質當即反駁道,“臣觀李彬奏章所言,定難軍此番深入延州境內,竟棄延州北部膚施、豐林兩縣不顧,自東麵的罷交侵入延州,徑直揮軍南下,滋擾金城,繼而向西,劫掠臨真;再向北,自延川、延水返回夏州。這絕不簡簡單單是劫掠,必有其大所圖……”
王峻鄙夷地看了範質一眼:“某倒是要聽聽,李彝殷有甚麼大所圖?”
範質絲毫不理會王峻的譏諷,臉色凝重地道:“李氏這一番來去,延州南部的兩條重要官道以及州縣驛道小路對定難軍再無秘密可言,明歲李家若大兵,隻怕延州不守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……”
郭威的眉毛豎了起來,卻聽範質繼續說道:“延州以南,鄜州、坊州、丹州、耀州,均無節度建製,未曾駐有大兵。一旦延州被破,自延河到長安,一馬平川之地,且無大軍阻隔,四州自有之防兵,在李彝殷的騎兵麵前不過形同虛設罷了。若是不事先加以防範,隻怕李彝殷明年一旦出兵,兵鋒不指向京兆府是不會收兵的。”
郭威聽到這裡已經坐直了身子,他的目光轉向王峻,卻見王峻冷哼一聲,淡淡道:“危言聳聽,好為大言!”
範質大怒,但卻知道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,起身跪倒奏道:“陛下,臣先為樞密副使兵部侍郎,於天下圖文典籍多所曆閱,關中形勢實在不容樂觀。靈武馮氏,家風悍勇,李氏一時奈何其不得,但延州高氏,卻皆是昏愚不知兵之人,兵微將寡不說,士卒根本不敢與黨項人交鋒,五六年來,十戰十敗,而延州以南,無險關雄隘,無強兵名將。李彝殷不圖則已,若圖我關中,則一二年間,必當據而有之,到時候京兆淪陷,潼關失守,陛下再興大兵,隻怕便來不及了……”
郭威抬眼問道:“秀峰,若此刻兵關中,有多少兵可調?”
王峻冷冷一笑:“陛下,我朝建製不久,百廢待舉,如今天下之兵分為三部,一部在建雄軍與北漢軍對峙,一部在天雄軍與慕容氏對峙,還有一部是陛下的鄴下舊部,如今聚兵河北以備契丹。朝廷的能戰之兵便是這麼多,抽調了哪裡的都不合適,範質要調兵去關中,也需能調的出來才是!”
郭威默默地聽著,沒有說話,轉過臉去看站在範質身後的李穀:“李卿,你怎麼看?”
李穀看了看皇帝,不動聲色地道:“兵事臣不懂,不敢妄言。不過臣此刻判戶部度支鹽鐵三司,陛下若舉兵伐關中,兩萬人馬半年糧餉臣還能籌措出來,再多了便不好說了……”
王峻眼看自己的意見孤立了,略有些著急,起身向皇帝躬身施禮道:“陛下是知兵的,倉促招募新軍,未經訓練,亦未經沙場磨礪,送到前線去麵對黨項騎兵不過是魚肉之於刀俎罷了,此乃兵家大忌,陛下不可不慎。”
郭威揮了揮手:“範卿起身,坐著說事,不要動不動就下跪,宰相坐而論道,這是漢高祖定下的規矩了。既是朝廷的製度,也是國家的體麵,不可輕廢……”
範質應諾,起身坐下道:“臣以為無論如何艱難,長安千年帝都,萬萬不能棄之不顧,必得抽調強兵大將坐鎮關中,以震懾黨項人不敢輕易南下……”
王峻冷冷道:“空口白牙說說容易,兵從何來?”
範質怒道:“國難時無兵可調,朝廷設樞使何益?”
王峻大怒:“你是在質問我麼?”
“夠了!”
郭威再次輕喝一聲,打斷了兩人的意氣爭執,見範質又要起身謝罪,擺了擺手,示意他不必謝罪。
郭威垂頭沉思半晌,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右側自諸臣進殿以來便一語不的中書令馮道,此老自從進殿說明來意之後便那麼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裡,滿臉倦容萎靡不振,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。
便是在範質和王峻因為他的事情相互爭執攻訐之際,他仍是麵無表情地呆坐在那裡,仿佛壓根聽不到兩人的爭吵,又仿佛馬上便要睡著了……??“令公……可有良策為朕分憂?”
郭威試探著問了一句,他也擔心馮道是真的睡著了,萬一自己驟然問嚇到了這位四朝元老讓他從椅子上摔下來,那可就鬨大笑話了。
不過他一問,馮道的臉立即轉向了他,看來是並沒有睡著的樣子,郭威這才心下稍安,溫和地問道:“令公請講……”
“陛下,老臣聽說折從阮進京陛見,不知回府州了沒有?”
馮道的聲音乾癟而沒有絲毫氣力,但所問的話語卻令殿中諸臣均是一愣。
郭威立刻將目光轉向王峻,王峻急忙奏道:“折鎮還在館驛,放不放其回府州,樞密和中書還在合議,臣以為不如使其居留中樞,以備谘詢顧問為好,或授其相職入值也是一個辦法……”
郭威點了點頭,轉頭問馮道:“令公以為呢?”
馮道咧嘴笑了笑:“原本折從阮做不做宰相都無所謂,不過既然現在關中吃緊,倒不如拜其為侍中,調他率其本部兵馬出鎮關中,府州節度由其子折德扆繼任。折家軍向有天下強兵之名,想必不會輸給黨項人,朝廷隻要給足他糧餉補給便足夠了……”
郭威眼睛一亮,這確實是個好辦法,以折從阮的能力,支撐住關中局麵還是不難的。
他心下正自暗中琢磨,範質已然奏道:“令公所言,實為良策,陛下可授折從阮彰武軍節度使,召高允權入朝為官……”
郭威笑著搖了搖頭:“那會先逼反了高家的,不必如此,授折從阮靜難軍節度使,節製宣義、保義、靜難三鎮,拜其為侍中,授折德扆為永安軍節度使,知府州事。命其受命之日建節起行,屆時朕親授節鉞,為其壯行……”
王峻張了張嘴,還想說什麼,話到嘴邊,卻又咽了下去,低頭應了聲“臣等奉詔”
。
郭威道:“兵部和樞府,還有三司,錢餉糧草,要給折從阮備足,不能讓人家府州兵餓著肚子為咱們打仗……可聽明白了?”
幾位大臣起身應製,郭威又扭頭問馮道:“令公還有什麼建議?”
馮道目光遊移了片刻,垂下眼瞼道:“陛下英睿,謀劃至當,臣也沒有甚麼好說的了。隻是兗州那邊,還是儘早解決的好,能不戰則不戰,刀兵一起,遭殃的還是黎庶百姓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