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其實不是你懼怕你的父親,而是因為,你已經認同了他。”周遜道,“否則你總會有辦法。”
嚴嘉沉默許久,他看著那對新人已經緩緩地走上了台階,他忽然笑了:“是啊,我覺得父親說的是對的,又有什麼問題?而且,又有什麼辦法?錯的不是我父親,是我的姐姐,她要是一開始就肯好好地嫁人,又怎麼會變成這樣?”
說到最後,他的聲音仿佛如哭泣:“又怎麼會這樣?可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……”
“少在這裡裝可憐了!”周遜突然冷笑了起來,他緩緩道,“你收到那封信了吧?我早在幾日前,便找人把寫著你姐姐同周采之事的真相的那封信放進了你的信箱裡。你明明已經看見了它。我給過你機會,給過你救你的姐姐的機會。為什麼你不早些站出來,告訴所有人,這場婚約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?”
嚴嘉徹底地呆住了,他顫抖著嘴唇,死死盯著周遜,仿佛殘忍剝開他心中想法的周遜是他的弑父仇人:“你……”
“彆在這裡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了。嚴嘉,你姐姐是受害者,而你——你將那封信的內容告訴嚴尚書了嗎?我猜,你沒有吧。所以他今日才能站在那裡,堂而皇之地說著自己的恩義之舉。你口口聲聲說你父親是加害者,仿佛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一樣。可你不也選擇了沉默麼?嚴嘉,你的姐姐今日會站在這裡,和一個騙子拜堂,是你自己的選擇。”
那對新人已經站在了喜堂之上,吉時將至,是要拜堂的時候了。所有人都欣慰地看著這對新人。而嚴嘉也在此刻,頹唐地低下了頭。
他看見自己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,而隔著喜帕,他看不見自己姐姐的臉。而他如今根本不敢去看她——早在前幾日,他將那份信扣押下時,便再也失去了以一個弟弟的身份,去祝福姐姐的婚姻的權力。
他出賣了她。
他又想起了那枚風箏了。那枚被父親拆碎,扔在樹林裡的風箏。他找不回奶娘,其實他知道,如果他據理力爭,他是能把她找回來的,可他不敢。就像他跑遍整個京城,敢為姐姐去找一本書逗她開心,卻不敢直麵父親,去質問他姐姐傷心的本質。
然而就在此刻,他突然聽見了馬蹄聲。
清脆的馬蹄聲。
大婚的現場,怎麼會出現馬蹄聲?
“你要是想救你的姐姐,現在還來得及。”周遜突然在他的耳邊快速地道。
嚴嘉轉過頭來,下一刻,他和所有賓客為自己所見的這一幕震懾。
一匹駿馬突兀地出現在了周府之中,它穿越了周府的大門,穿越了花園,穿越了無數回廊,而此刻,它向著高台所在的方向,仿佛一名不懼一切刀與箭的衝鋒的將軍,疾馳而來。
此刻正是日暮時分,而騎在馬上的女子,仿佛穿著鮮紅的戰袍。她也穿著一身嫁衣,衣角卻裹了一層因夕陽而生的金邊,如風吹過的池塘上的層層紅蓮般滾動。她的束在腦後的漆黑長發也在風中飄揚,仿佛一麵旌旗。
這個場麵實在是太荒誕,但卻沒有一個人敢指責這名女子的無禮。那一刻她像是從日輪裡走來的騎著馬的古神,她身上凜然的美震懾了所有的賓客。沒有一名古神會穿著火一樣的嫁衣,可她穿著嫁衣,卻仿佛在燃燒。
“是長公主……”有人道。
“難道是為了周采大人……”顯然有人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紅衣,“聽說長公主和周采大人素來不和,不過許多女子麵對自己喜歡的人時,總會這樣。”
被稱為長公主的女子在高台邊停下了馬,她騎在馬上,身後是匆忙追上她的家丁。她隨手將一樣東西扔在地上,仰著頭,看著高台上的眾人道:“我今日來不是來道賀的,而是,來揭穿一個故事的。”
說著,她看著夕陽下那穿著嫁衣的,背對著她的身影,大聲道:“嚴若淇,我才是救你的那個人!那日將你從山賊的手裡救出來的人,不是周采,而是穿著男裝去白雲寺的我!嚴若淇,你是要嫁給這個騙子……”
“還是跟我走?”她聲音清朗,穿雲破石,“我有一匹好馬,它能日行千裡。距離城門下鎖還有一個時辰,你要不要和我到塞外去看雲?”
所有人都看向了高台上穿著嫁衣的女子——包括站在她身邊的周采。而那纖瘦的、原本一動不動的身體……
鮮紅的嫁衣向著高台之下跑去,她起初轉身有些遲疑,接著越跑越快,越跑越快,她的裙角在暮光裡翩飛,勾勒出金邊般的痕跡來,像是一朵盛開的花。
“嚴若淇!”
嚴尚書一聲怒喝,而此時嚴嘉了站起了身來。他原本似乎想要去追她回來,然而,卻看見了那張緩緩落地的,隨著她的奔跑而落地的,喜帕。
而那張喜帕下的臉……居然是淚流滿麵!
那一刻無數的記憶紛至遝來。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,那時,他還是個孩子,他的姐姐也還是個孩子。姐姐總是溫柔好脾氣,對誰都笑。隻有在嚴父要為了那隻風箏打他時,她哭了,哭得那樣傷心……
他想起來了,那枚風箏,後來又回到了他的房間裡。在他的門邊,不知道是被誰修好了,就連翅膀上的繡花都被複原得那樣完美。
他想起那個人是誰了,那個人,是他的姐姐!
那是他的姐姐啊,與他血脈相連的姐姐,因著嚴尚書嚴苛的男女之防,他們不如尋常人家的姐弟那樣親近,可她始終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姐姐。而他,卻要為了那所謂的君子的“禮數”,出賣她!
他聽見自己喉嚨裡的聲音了,像是撕心裂肺的嚎哭。他想自己終於徹底地失去一個親人了。卻不是因為姐姐的離開,而是因為他藏起那封信的懦弱。
周遜說得對,在這裡沒有資格充當受害者的人,是他。
什麼君子的禮數,什麼禮節,什麼忠貞,什麼名聲……他考上了榜眼,擁有了一切又如何?在那重重的包裝之下,他什麼都沒有了。
他想起自己童年時,對姐姐說,自己要成為大英雄。那時的姐姐笑著對他點頭,道:“小嘉要成為大英雄,真好。”
如今他已經是所謂的功成名就的“大英雄”了。可直到看見那張淚流滿麵的臉時,他才明白,他的姐姐一直在等著一個英雄來救她。而他,不是那個英雄。
甚至,有勇氣在那一刻隨著長公主離開的,姐姐的背影,比起他來,更像一名英雄。
他答應了要做她的英雄,可他卻失約了。他的姐姐一直在等一個人,直到等到時,才淚流滿麵。可那個人已經不是承諾要保護她的弟弟了,而是另一個非親非故,卻肯把心掏出來給她的人。
又或者,她從來都隻在等那個人。她麵無表情地如木偶般地來到這裡接受自己被所有人出賣的命運,卻在聽見她的聲音時,知道還有一個人未曾放棄自己時頃刻間淚流滿麵,下定決心。
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放棄你,而你又怎麼能不和她一起走?無論她要帶你看的是塞外的雲,還是刀山火海。
嚴若淇在巨大的寂靜與父親的嘶吼聲中落在了馬上,像是一朵花。長公主勒緊了韁繩,對她說:“抓緊我。”
嚴若淇把自己的臉靠在她的肩膀上,抱緊了她的腰,點了點頭,淚流滿麵。
“我早就告訴你不要哭了,大喜的日子滿臉是淚,真醜。”長公主說,“我們是要去看雲的啊,不高興點怎麼能行?”
嚴若淇用力點點頭。長公主又道:“咱們大喜的日子,你哭什麼?”
說著,她大笑著調轉馬頭,最後看了一眼高台人群中的某個人,對他深深一頷首,向著周府的正門疾馳而去!
兩道紅衣就這樣消失在了周府門口。眾人嘩然,不隻是為了這荒誕的一幕,還為了長公主留下來的那句話。
而在所有的吵鬨聲中,周采看向了周遜,周遜呷了口茶,平靜地看著他。
“你乾的。”周采用口型,這樣說著。:,,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