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找到了一個叫朱秀的人,經過她的口供確認,死者叫袁小兵,我們先前抓的疑凶叫謝橋,不過據她所說,不是謝橋殺了袁小兵。我們正在調取相關監控……”
“謝橋體力不支暈倒了,現在在鎮醫院,派了民警盯著他。啊?人怎麼樣?哦,沒事兒,已經醒過來了。我們打算等他身體好轉一些,就帶他回所裡做筆錄。
“這次的案子涉及非法槍支,性質就嚴重了……祁隊快到了?行,那你先來我們所?”
……
一邊跟當地民警通電話,祁臧一邊經告訴趕至湧泉村。
等他抵達鎮派出所,那把墜入河裡的槍已經被撈了出來。跟民警們一起檢查了槍支後,祁臧已經快速將許辭殺害袁小兵的嫌疑排除。
原因很簡單,那把槍的彈匣裡隻少了一枚子彈——
橋上的監控雖然不是高清攝像頭,但能把事情經過還原的一清二楚。少的那枚子彈正是袁小兵自己打出去的。
儘管尚不清楚許辭在橋上奪過槍指著袁小兵的時候究竟在問他什麼,但既然彈匣沒有少第二顆子彈,在沒有證據證明許辭還有第二把槍的情況下,轟了袁小兵腦門這事,就不是許辭乾的。
民警當即道:“算這個叫謝橋的運氣不錯。萬一袁小兵之前用過這把槍,子彈不滿,這謝橋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楚了。還得做硝煙反應、彈道分析什麼的……”
祁臧倒是搖頭。他指著屏幕上的監控回放。“謝橋這身手,明顯練過,他製服袁小兵很容易,想殺他也容易。如果他真想這麼做,在橋上就可以動手了。或者兩個人落水後,他也能趁機動手,並把一切推給意外。他為什麼非要開槍殺人?這不合理。在我看來,反而是他把袁小兵從水裡救了出來。河道監控調取了嗎?”
眉頭不自覺皺起來,祁臧又看了一遍監控,並且是慢速地看的。
他清清楚楚地看見,袁小兵騎著摩托趕過來,先鉗製的人是朱秀。
之後是許辭舉起雙手一步步走到他麵前,以身犯險,用自己換了朱秀。
看不清許辭的臉,也難以想象他的表情。
可是這樣的他無疑是英雄,總算與八年前課堂上那個說“當警察是為了法律的尊嚴”的許辭重疊了。
哪怕所有的事實都與自己的判斷相悖,祁臧卻近乎偏執地認為,謝橋就是許辭。
這一刻,這種“認為”更是進一步變得堅定。
片刻後,祁臧去審訊室內見了朱秀一麵。
朱秀很緊張地站起來,第一句話問的是:“那個……謝總怎麼樣了?”
半晌,祁臧開口。“他沒事。說說你為什麼來湧泉村。謝橋為什麼會跟過來。你和袁小兵又到底做過什麼?”
事已至此,朱秀再無隱瞞,從袁小兵那幾通電話開始,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了。
聽罷,祁臧神色絲毫不見撥雲見日的輕鬆,眉頭反而皺得越來越緊。“你是說,謝橋想送你監獄,是因為早就猜到那幫人想殺你?”
“是。”朱秀咬了一下嘴唇,麵容流露出無儘的苦澀,“我實在沒想到……袁小兵什麼都聽他們的……他居然和他們一起算計我。謝總說,他們想把殺人的嫌疑推給我,還要殺我,來個死無對證……”
祁臧沉默了許久,表情頗為凝重。“不,不僅是你。你和袁小兵,他們都會殺掉滅口。”
在白雲山的雲夢湖中,打撈隊打撈出了兩個行李箱,分彆屬於劉娜和她的某個同學。
那麼顯而易見的是,當晚袁小兵碰見的人,可能不止劉娜一個。
後來劉娜被殺了,她的同學多半逃掉了。
為什麼要設計那樣一個做作的犯罪現場。
為什麼非要把屍體搬回彆墅……
袁小兵背後存在某個犯罪組織,這一切總算能解釋通了——
有一夥人,他們殺了某個人、並分了屍,讓在白雲山當過保安、對那裡無比熟悉的袁小兵找個合適的地方掩埋屍塊。
袁小兵照做了,不料半夜殺出來兩個目擊者。他沒什麼腦子,又衝動,一言不合就準備殺人滅口。
可他沒能殺死兩個人,劉娜死了,另一個逃了。
慌張之下,袁小兵大概給那夥人打了電話,問怎麼處理。
對方會問,死的小姑娘是什麼身份,如果她離家出走、沒人知道她來了這裡,那就跟那堆屍塊一起埋了好了。
可通過檢查姑娘錢包裡的身份證等物,袁小兵偏偏認出了她是誰——正是自己這回想綁架的劉娜。
劉娜跟著一幫子人來了白雲山,北水店的員工都看在眼裡。
她今天敢消失,明天警察可能就會就地搜山。
單單搜山也罷,遠遠把她扔到某個離雲夢湖很遠的山崖去,發現她的屍體後,警察不會順藤摸瓜把雲夢湖底的屍塊撈出來。
可偏偏有一個目擊者逃掉了。
那個人看到了袁小兵往雲夢湖裡扔屍塊的畫麵,更看到他殺了劉娜。
有了他的口供,不愁警察把湖底的屍塊找出來,繼而找出被分屍的死者的身份。
如此,袁小兵算是徹底壞了事。
或許袁小兵正好還知道點那夥人的秘密,於是他們當即決定,要把殺人的嫌疑徹底推在袁小兵身上,並殺他滅口。
不僅是袁小兵。他跟他女朋友那麼親密,沒準朱秀也多少知道點什麼,他們要連朱秀也一起殺。
於是,通過電話指示,他們讓袁小兵把劉娜的屍體、以及還有一小部分沒來得及沉入湖裡的屍塊帶回彆墅,布置出了那樣一個現場。
他們騙了袁小兵,讓他以為所謂的密室真能嫁禍給朱秀,繼而願意親手殺朱秀滅口。
“事已至此,也沒有辦法。你隻能讓朱秀替你頂罪。否則坐牢的就是你。”他們恐怕會這麼勸袁小兵。
又或者他們直接威脅袁小兵。“隻有嫁禍給朱秀,才能保全你和我們。否則我們一定會殺了你。反正大家都沒活路了。”
無論如何,袁小兵絲毫沒察覺他們會對付自己的心思,而是同意將一切嫁禍給朱秀。
那些假血、字帖道具就在袁小兵的車上。或許它們是原本用來對付其他人的,正好提前用上了。至於那幅畫為什麼會在朱秀的課桌裡搜到,隻能是他們事後找其他人、又或者袁小兵本人混入學校放進去的。
案發當晚,袁小兵成功按他們的吩咐行動了,到那一步,他們的計劃算是成功了一半。
接下來他們要等待的,就是袁小兵殺死朱秀。
事成後他們馬上就會殺了袁小兵。
反正袁小兵混社會搞賭博還借了高利貸,到時候隨便推給哪個放高利貸的、或者製造什麼意外殺了他,這一切就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——
朱秀與袁小兵,是殺死劉娜,以及某個未知身份的死者的真凶。之後兩人反目,袁小兵殺了朱秀,再意外死亡。
沒有其餘有嫌疑的凶手值得警察再繼續調查。
這個計劃堪稱完美。
然而許辭的出現打亂了一切。
朱秀並沒有死。
判斷出這步棋已經徹底毀掉、再無回旋的餘地,為避免被袁小兵暴露出更多有關自身的秘密,他們隻得簡單粗暴地選擇先殺了他再說。
許辭幾乎是算無遺漏了。
他給祁臧發消息支援的時機恰到好處,最大程度確保了朱秀、他自己,以及袁小兵的安全。
可大概他也沒想到,即便警察還有兩三分就趕到,“那夥人”中也有人敢動手,居然真的開槍打死了袁小兵。
此時此刻,輕輕呼出一口氣,祁臧看向朱秀,再問:“謝橋有沒有說,他為什麼這麼做?”
朱秀皺了下眉,大概似乎自己都有些不信,於是很勉強地開口:“他說他為了獎金……他想追回那160萬。”
也不知道為什麼,祁臧忽然有些氣悶、有些憤怒。
一股莫名的情緒充斥在他心口,攪得他整個人都不得安寧。
下一刻,他聽見朱秀說:“對了,他還說……”
祁臧:“說什麼?”
朱秀:“他說你是個好警察。他就算把我說成了嫌疑人,隻要我不是凶手,你一定不會胡亂冤枉我……”
審訊室內無人說話,徹底安靜下來,靜得祁臧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,以及那越跳越快、幾乎要躍出胸腔的心臟。
·
離開審訊室後,祁臧去到樓道裡,忍不住抽起了煙,還一連抽了三根。
這其實對祁臧來說實在是一件太過少見的事。
錦寧市市局的刑警隊伍裡,二支隊全是老煙槍,他們的口號是——破最難的案、熬最狠的夜、抽最凶的煙,辦公室常年煙熏火燎,女同誌們叫苦不迭,紛紛申請轉到彆的隊。
祁臧所在的三支隊與之恰好相反。主要是因為祁臧要求嚴格,亂七八糟的規矩非常不多,比如不讓人談戀愛,也不讓人抽煙。
“破案需要什麼?需要邏輯、需要理智!戀愛使人失智,使人墮落、更使人痛苦!年紀輕輕的談什麼戀愛,都給我好好工作!”
“煙是什麼?抽多了容易肺癌知道嗎?我們當警察的怎麼能比犯罪分子死得早嗎?誰也不許抽煙!”
這些全是從三支隊流傳開來、據說出自祁臧之口的名言。
於是那些從二支隊申請轉隊的人也沒去祁臧那裡,一支隊成了眾望所歸之地。
說起來,祁臧為什麼搞這麼多規矩,自有一番緣由。在他看來,副局長榮勇有多待見他,局長張雲富就有多不待見他。
三支隊其實是去年才組建的。
在那之前市局隻有兩個支隊,從警力的角度考慮是應該擴編,但讓另外兩個支隊咬牙撐一撐也不可以,因此在當時看來,三支隊並不是一定需要存在的。
榮勇認可祁臧的能力,強力建議設三支隊,並強烈舉薦祁臧當隊長。張雲富則是一直反對的那個。
大概他覺得祁臧個人能力雖然挺強,但脾氣暴躁愛擺黑臉,並且有時候非常固執己見,有點像新兵裡的刺頭兒、不服管。
——這樣的人怎麼帶下屬?
後來張雲富勉強同意設立了第三支隊。但與此同時,他也將其他隊伍裡不要的人,又或者諸如李正正、柏姝薇這樣的新人全都留給了祁臧,簡直帶了點刁難的意味。
祁臧沒有帶隊經驗,隻能把規矩往嚴了定,好歹堅持到了現在。
這種情況下,祁臧很懂得以身作則,多年來堅持孤寡生活,並且也幾乎從不在人前抽煙。
他活得非常克製。
可今天他胸中實在鬱結,抽了三根煙都沒能緩解。
他決定去醫院看看許辭。
鎮醫院很小,樓房看著也頗為簡陋。
走進鐵質大門,沒過多久祁臧又退了出來。
他去到了街邊的商店裡,買了一個果籃、還有一束鮮花。
一手拎著果籃,一手捧著花束,祁臧走進鎮醫院。
走到醫院大樓前的時候,他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停在門口的車。
那是一輛很拉風很浮誇、與小鎮氣息格格不入的蘭博基尼。
略皺了眉,祁臧走到病房門口,正要敲門進去,聽見裡麵的一個男聲——
“謝哥,怎麼樣?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”
“我請了王醫生過來。窮鄉僻壤的醫生不靠譜,讓王醫生幫你再看看。然後我們回錦寧市市醫院。醫生我已經聯係好了。”
“警察那邊不用擔心。我會為你請最好的律師。”
……
病房外,祁臧的眉頭皺得更緊。
許辭的病房裡有人,而且聽上去像是個闊少。
怎麼?樓下那輛蘭博基尼是他的?
·
祁臧暫時沒有進病房。
他轉身去到樓下的院子裡,心裡煩躁更甚,又抽了兩支煙,這便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、顯得很陽光帥氣的年輕男人從醫院大樓裡走出來,直接坐上蘭博基尼,把車開走了。
他默默盯了那車一眼,再往許辭的病房折返。
剛走到走廊,卻又看見另一個西裝革履、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,跟“謝橋”身上商業氣質有些像的年輕人,搶先一步推門進入許辭病房。
去到房門口的時候,祁臧無意識地聽了一耳朵,就聽見裡麵的人在說:“謝總,幫你削了個蘋果。現在吃嗎?要不要喝水?”
“你真的沒事兒?看你這臉色……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”
……
祁臧煩躁得又想去抽根煙了。
可他忽然意識到他是來問案子的。他有非常充足的理由進入那間病房。
於是敲了三聲房門,祁臧氣勢洶洶來一句“警察,問話!”後,直接推門走了進去,滿臉天王老子的王霸之氣。
這股囂張氣焰在看到許辭那蒼白虛弱的臉、以及那雙漆黑的瞳孔時,立馬消了下去。
他的聲音不覺小了很多,嘴角也帶了笑意。“謝先生,沒打擾吧?”
·
警察要問話,孟宇隻得走了。
走前還戒備地多看了幾眼祁臧,留下一句:“我們謝總身體還很虛弱。請你注意一下,言辭不要激烈,不要刺激到他。”
祁臧根本沒有理會他。環視了一下屋子,病床邊放著好幾籃裝飾精致的花、以及好幾種高級名貴的補品,這麼一比較,他在醫院門口隨意買的花籃和水果簡直拿不出手。
把這兩樣東西放下,祁臧隨意抓了一把頭發,目光落在病床邊桌子上的果盤上。
蘋果被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。
不過看樣子許辭還沒來得及吃。
祁臧從自己買的果籃裡拿出一個蘋果,走到許辭麵前削了起來。過程中還不忘很自然地推開了那盤已經被切好的蘋果。
病房內很安靜,一時隻有沙沙削蘋果皮的聲音。
削好蘋果,祁臧切出一小塊,用水果刀直接插著遞到許辭跟前。
許辭掀起眼皮看他一眼,張口吃了。
祁臧問他:“怎麼樣?”
許辭:“有點酸。”
把蘋果和刀都放下了,祁臧給許辭端來一杯水。“咳……那就不吃了。下次給你買好的。”
之後許辭靠在床頭沒接話,隻是靜靜看著祁臧。
祁臧又問他:“身體怎麼樣?沒受什麼傷吧?”
許辭搖頭:“沒事兒。嗆到點水,救人的時候脫了點力。裝得很嚴重,隻是不想去審訊室。”
祁臧笑了。“這會兒倒是實誠了。明明謊話張口就來。”
許辭沒接這話茬,接過祁臧遞來的水喝了一口,他道了謝,再上下看祁臧一眼。“抽煙了?”
祁臧提起自己衣領聞了一口。“誒?這麼大味道?有沒有嗆到你?”
許辭又搖頭。“不會。我偶爾也會抽一根。”
祁臧問得自然:“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?”
“高中就會了。叛逆期背著父母偷偷抽的。”許辭答得很快,“你這話問的……好像你以前認識我似的。”
這回換祁臧沉默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狀似隨意地開口。“剛才來看你的是……”
許辭又喝了一口水。“我的上司和我的下屬。你見著哪個了?”
“都見著了。你上司和下屬都挺不錯啊,跑這麼遠來看你。這上司我就不說了,下屬你怎麼管的,怎麼能那麼敬重你?”祁臧問,“我手下那幫小兔崽子每天都要上房揭瓦,一個比一個牙尖嘴利——”
聽到這裡,許辭淡淡笑了一下。
看見他這笑容,自己後麵想要說什麼,祁臧忽然全都忘了。
隨後他聽見許辭道:“大概因為你比較凶吧。”
祁臧立刻挑眉反駁:“我哪裡凶了?”
“開玩笑的。”許辭的聲音聽上去很誠懇,“其實是因為你性格好,大家知道你開得起玩笑才那樣。我跟你不一樣。他們其實應該覺得我很有距離感。”
薄暮時分。夕陽的橙與紅爬上窗外的天空,也把許辭蒼白的臉熏上一股暖意。這讓他此刻的笑容與眼神都顯得很溫柔。
恍然間,祁臧想起了從前宿舍裡許辭坐在窗邊看書的樣子。
時隔了八年的夕陽,就這麼照見了兩個相似的靈魂。
這讓祁臧錯覺他和眼前的人不曾分離過八年,錯覺彼此還都站在原地。
可事實與錯覺根本南轅北轍。
時光在兩個人身上打上了不同的烙印,一切早已物是人非。
可是……可是祁臧依然想要向他靠近。
隻不知道現在的許辭又是怎麼想的。
八年前的那晚他是縱容、默許,是單純地喝醉了……
還是說,他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自己?
現在呢?
祁臧表情嚴肅下來。
半晌後他開口,卻是問許辭:“殺袁小兵的人,有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征?”
許辭搖頭:“戴著帽子和麵罩,隻露眼睛的那種。”
“袁小兵惹上了某個危險的犯罪團夥?你早就察覺了?之前為什麼不告訴警察?”
“是早就察覺了。至於為什麼不坦白,私人原因,不方便透露。我也要保護我自己的安全。”
“那幅寫有‘我殺了你、吃了你’的畫,你真的不認識?”
見許辭不答,祁臧又道:“那我換個問題。”
語氣沉重了很多,祁臧問他:“槍殺袁小兵的殺手為什麼偏偏放過了你?”
許辭一下子皺眉了。
日光西斜,屋內的光影暗了一分,連同許辭的表情也變得冷漠起來。抬起一雙冷冷淡淡的眼睛,他對上祁臧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