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津起來時,早餐已經擺在桌上,應該是蘇穎走前準備的。
院子裡水洗一樣乾淨,一絲塵土都沒有。
顧津朝外望了眼,側房的門虛掩著,裡麵沒有動靜,悄悄走過去,不見李道的蹤影,被子疊成“豆腐塊”,床單上也一個褶皺都沒有。
這一定是監獄裡養成的習慣,出來這麼久仍然保持,裡麵的生活她無法想象,不知道他是怎樣熬過來的。
她愣神的功夫,後背一副潮熱的胸膛貼過來。
“想什麼呢?”他在她耳邊說。
顧津轉身,愣了一下。
他是去後麵洗澡了,頭發濕漉漉滴著水,工字背心過於合身,把整個身體線條裹出來,褲子也有些緊,褲腿短了一塊,卡在小腿肚的位置上。
這身裝扮有些滑稽,顧津揉了下鼻子:“以為你在房裡,想叫你過去吃飯。”
“有沒有地方晾曬?”
她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擰成團的衣服。
“給我吧。”
兩人說著話去廚房,吃完早飯,顧津帶著他去村子裡轉了轉。
細雨綿綿,他們共撐一把黑色大傘,大部分傾向顧津,李道另一邊膀子水亮亮的。
他穿著藍色塑料拖鞋,一身打扮像是撈魚的,好在長相身材都過關,看上去也不是那麼違和。
路上人不多,顧津給他介紹村裡的每個角落。
太長的話他不能完全辨清,顧津就點起腳,對著他耳朵大聲說。
李道一路看著,感覺洛坪村不像當初她描述的那樣貧窮,五年歲月,世間萬物都不會停下發展的腳步。
眼前畫麵迅速倒退,他想象著顧津在這裡走過的每一步,隻覺得千帆過儘,眨眼已多年。
李道轉頭,忽然就順了順她頭發。
顧津對上他的視線,不知怎的,鼻腔酸澀難受,她抬手揉了揉,用力笑了下。
不知不覺中,兩人走到洛坪湖。
細雨中這裡彆有一番滋味,山與水的界限模糊了,被青霧籠罩,朦朦朧朧像蒙著一層薄紗,隻聽見遠處瀑布的落水聲。
李道率先跳下路沿,轉身將顧津抱下來。
兩人踩著碎石走到湖邊。
空氣潮濕而清新,顧津深深呼吸,指著前麵:“小時候,顧維常帶我來摸魚。”
“黃鱔?”
顧津搖頭:“黃鱔在那邊的泥池。”
“捅蜂窩摘野果呢?”曾經在高塔村的對話他還記得。
顧津抬手一指:“是不同的方向,在後山上,回頭帶你去。”
“不急。”李道說:“這裡挺好。”
兩人一前一後地站著,身體輕輕依偎,雨滴在傘麵上奏著歡快的音樂,不說話都覺得時間慢下來。
顧津手機在兜裡振動了下,進來一條消息。
她拿出來看,是趙旭炎發來的。
顧津回過去一條。
“他很照顧你們?”李道在身後問。
顧津一愣,晃了晃手機:“他說店裡新來的海鮮,給留了一份。”
“看見了。”
顧津:“.…”
顧津組織了下語言,隔了會兒,抬頭看著他:“其實……我沒有特意等你。”
李道說:“我知道。”
她現在還能站在他旁邊,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李道捏起她的下巴,唇覆上去,吮吻溫柔而緊密,說話卻霸道:“叫他以後不用留了,我會買給你。”
顧津輕笑,本來還想講一下她和趙旭炎的事情,現在似乎也不重要了。
“好。”她踮起腳,環住了他脖頸。
從洛坪湖回來,烏雲翻滾,天陰如同傍晚,轉瞬間,雨勢變大。
密密實實的雨線斜著打下來,一把雨傘已經不頂用。
李道索性收傘,摟著顧津在大雨中快速奔跑,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,地麵砸起薄薄煙霧。
到家時,兩人渾身都濕透,發絲在滴水,臉頰脖頸也濕漉漉一片。
顧津將頭發捋到一側肩頭,微垂著視線,去擰發梢的水。她脖頸線條被拉得纖長而柔美,雨水使得肌膚更加水潤有光澤,T恤貼在身上,裹出原本該有的輪廓,布料也像臨摹紙般透明,顯得十分多餘。
門半開著,外麵雨聲很清晰,卻在恍然不覺中,房間氣氛安靜而微妙起來。
顧津動作頓住,忽然抬頭。
李道目不轉睛地盯著她,雙眸漆黑猶如深潭,仿佛浸滿那雨水,變得潮濕又深不可測。
在獄中反複磨搓,顧津總覺得重逢後他性子變了許多,可他此刻的目光卻帶著危險的侵略性,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彆。
兩人糾纏到一起。
激動而激烈。
窗外天氣不斷變換,時而細雨如織,時而大雨滂沱。
鐘表上的指針不停歇地走著,很久後,李道終於大汗淋漓地翻下來,將顧津收入懷中。
顧津呼吸很輕,閉眼歇著,好半天沒有一絲反應。
李道笑:“我還沒認輸,你倒是先不中用了。”
顧津哼哼著,在他腰間輕撓一把。
李道親了親她頭頂:“喝水麼?”
顧津點頭。
李道放開她,赤足去取水。
顧津半趴著睜開眼,看見他的背影,臉上一熱,又趕緊將頭埋進被褥中。
李道很快回來,將她上身抬起,水杯直接遞到她嘴邊。顧津嗓中乾啞,就著他的手喝掉一大半,剩下的被李道喝掉。
兩人又躺回床上。
他摟著她,一下下順著她的背,忽然一笑:“聲挺大,我聽見了。”
顧津去捂他的嘴,掌心被他輕啄了下。
她閉著眼仰頭,把唇形給他看:“幾點了?”
李道側頭瞥了瞥:“差十分鐘一點。餓麼?”
“有點兒。”
“起來吃飯?”
顧津懶懶的:“再躺會兒。”
兩人看著窗外的雨,有一句沒一句小聲說著話。
顧津手指落在他胸口上,那裡的皮膚凹凸不平,曾為護她而留下傷疤:“給我講講你在獄中的事兒吧。”
李道單手枕在腦後,視線從她臉上轉開,望向窗外:“沒什麼好說的。”
“說說你的耳朵。”她在他臉側點了下。
“之前在貨運碼頭留下點兒後遺症,後來阻止獄友自殺,頭磕在縫紉機上。”他輕描淡寫:“為此意外立了大功,再加上平時生活和勞動改造賺的工分,就提前釋放了。”
顧津難以置信地抬起頭。
李道笑了笑:“沒什麼。”他將她腦袋按回胸口,淡淡說:“也不是我多管閒事,是他觸及到我的利益。”
為了讓服刑人員受到相應懲罰和改造,嚴苛的管理製度和高強度的工作任務不僅對身體是種考驗,精神上也要承受巨大壓力,有人無法堅持,從而會走上極端道路。
自殺事件在監獄中非同小可,不僅關係到自殺者本人,整個大隊的領導、管教以及每一個服刑人員都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。
當年的改造積極分子指標會取消,一年的努力都將白費。
“那他後來呢?”
李道說:“活的挺好,還有兩三年就能出來。”
好一會兒,顧津輕聲問:“你……這樣想過沒?”
“自殺?”李道輕哼:“怎麼可能。”
顧津手指輕輕觸碰他鬢角,濃黑的發絲間熬出幾點銀霜,她把眼淚憋回去,聲音有些抖:“應該配個助聽器的。”
李道牽過她的手吻了吻。
顧津問:“平時都要工作?”
“還要參加法律學習。”
“吃的好嗎?”
“人性化管理,很好。”
“住的呢?”
“12人一間,上下鋪。”
“獄警會打人嗎?”
李道沒忍住笑了下:“不會。”
“平時沒有自由?”
“當然,不過閒著時運動一下是可以的。”李道牽著她的手放在他腹肌上,氣息繃足,那裡仍然硬邦邦輪廓分明。
顧津摸了會兒,忽然想起一件事,半撐著身體看他:“綿州那邊的房租你有收到嗎?”
李道眼神忽然暗了幾分,每月收到錢時,是他心情最波動的時候,一麵希望對方不要寄來,一麵又暗暗期盼著。
等到真的不再收到,會想她是不是徹底忘了自己,開始變得六神無主,心情也跌到穀底,然後過一兩個月,又會重新有錢打來。原來是租客換了彆人。
雖然彙款方一欄不是她的名字,但這似乎成為她與他之間的唯一關聯。
李道就在這種矛盾心情中一日日熬過來。
他回答的簡單,“收到了。”
顧津又問:“那你……”
“十萬個為什麼?”他刮一下她鼻尖,翻身壓上去:“緩過來了?”
顧津的話堵回喉嚨中,被他拉著又做了一次。
不知過多久,外麵的雨停了,餓過勁兒,中午飯也省了。
兩人膩在床上,耳鬢廝磨,絮絮說著話,想把這幾年彼此缺失的那部分全部填補回來。
院中的石榴樹飄落幾片花瓣,葉子被雨水洗刷過,片片青翠欲滴,有鳥兒在枝頭跳來跳去,歡快地唱著歌。
烏雲不知所蹤,天空漸漸晴朗,太陽出來時剛好落在西山頭。
空氣中仍殘存彼此相融的甜膩氣息,還混雜著新鮮濕潤的泥土味。
李道輕輕親吻她額頭:“幸好你還在。”
顧津抬起頭慢慢說:“幸好你回來了。”
“沒我,你可能過得更好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顧津眨了眨眼,再吐吐舌:“總不能萬事順意。”
李道垂眸看著她,聲音沉沉入耳:“你在意的,在彆人眼中一文不值。”
顧津又枕回他胸口,看著窗外,輕聲說:“有什麼關係呢。”半晌,又說:“又有誰知道呢。”
第二天,李道返回上陵。
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,顧津收到他的短消息,隻有幾個字,叫她去洛坪湖。
顧津心中納悶,換了身衣服迅速趕過去。
穿過一片低矮灌木叢,還未看見湖水,就聽砰砰幾聲悶響,五彩斑斕的煙花在頭頂驟然綻放。
顧津停下,屏住呼吸抬頭看。
整個天空都被絢爛的顏色點亮了,姹紫嫣紅,層出不窮,一道道彩色光線像從天邊流瀉的瀑布。
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顧維同鄰居換的那根煙花;想起在高塔村時,李道為她過生日用的手持煙花;想起那年正月初一,趙旭炎吻她,她抬起頭看到的煙花暗影。
顧津眼眶濕潤,慢慢朝前挪著步子。
每一次心情都不同,但都成為過眼雲煙,隻有蹲在湖邊那男人才最真實。
有所感應般,李道也看見了她。
他嘴角銜了根草,疊腿蹲著,煙花在他側麵綻放,他在笑,朝她勾手。
顧津走過去。
李道臀部一沉,坐在地上:“來。”
顧津用力吸了下鼻子,把手遞給他,悶聲埋怨:“你不回家,這是搞什麼啊?”
李道讓她坐在懷中:“小姑娘不都喜歡?”
“誰說的?”
李道撓了撓鼻梁,有些難為情:“蘇穎。”
“真是個老掉牙的主意。”她表情嫌棄,卻又偷偷抹眼睛:“那又是什麼?”
“帳篷,你沒見過?”他逗她。
旁邊架著一頂紅色帳篷,裡麵燃著燈,透出一絲柔和而溫暖的光線。
“我記得有人說,她沒露過營。”李道貼在她耳邊:“怎麼樣,今晚試試?順便再來個露天的。”
顧津轉頭,他臉上掛著邪氣又無賴的笑,亦如從前。
她淚流了一半就憋回去,咬著下唇,曲肘頂他。
李道勾唇一笑,低下頭與她接吻。
很久後,再分開。
焰火已經熄滅,暗影仍留在天空。
他和她相擁坐著,望向平靜的湖麵,都不說話。
半晌,“顧津。”
“嗯?”
“津津。”
“我在。”
顧津沒有抬頭,但他知道她說了什麼。
就像那時候他躺在擔架上,被人抬出深林。
他迷糊中喚她的名字,聽見應答。
他勉強睜開眼,看見了她,還有藍天。
—完—